黑暗虛空,萬頃迷霧之中,兩道人影,遙隔約千丈之距。


    但下一刻,紫色的刀光,就把二人之間的間距,一舉抹消。


    無比鋒利的刃芒,擴張成了一個碩大的截麵,光滑而飽滿,仿佛用一柄可以用來開山的紫色大斧,去斬殺一隻飛行的螻蟻一樣,對著大須彌的身影劈了下去。


    而大須彌的身體也在這一個刹那之中,當真變得微小、靈動如螻蟻,貼著那碩大的刀罡側麵,輕而易舉的旋身繞過了一段距離,一腳踢在刀身的中段,避讓出去。


    他雙臂張開,借著那一蹬之力,如同一隻不知天地廣闊,也不想知道要遨遊於何方的迷梟,倏忽而去,再度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並發出疑問。


    “雖然說,打架是肯定要有的,但你,好像有點憤怒的過頭了,難道我已經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了嗎?”


    “你確實還沒有做,因為我不會留下任何機會,讓你去繼續的。”


    方雲漢體內的元氣,正仿佛進行無休無止的宣泄,成千上萬道彎月狀的刀光,在他長刀一揮之間,從遼闊無垠的八方虛空之中,暴湧而出。


    這些旋轉的刀光,足以覆蓋上百畝的麵積,簡直就像是一片繡滿了月亮的天幕,對著大須彌壓了下去。


    如果是在現實世界的話,劇嘯之下的刀氣剛鋒,把這個範圍內的每一寸的物質,都進行反複的轟擊切割,直到粉碎如沙。


    大須彌的身影,在這些攻擊節奏密集到完全不留空隙的彎月刀光之間,奇跡般的扭轉身形,閃爍避讓著。


    原本屬於絕無神的這個軀體,仿若是聚集著昂貴、枯槁、堅硬、剛冷等,多種令人敬而遠之,近而易生厭的特質。


    但是在大須彌的調動之下,在同樣的一具軀體裏麵,多了難以言喻的活力,可以讓人忽略一切原有的特質。


    他的身法,就像是原本需要千百年時光,才能成長的蛟龍,在一轉眼之間,破殼而出,長成狂龍,時而又像是一顆巍峨如山的巨樹,枯朽成了,比一隻蝴蝶也大不了多少的種子,進行一場生機勃勃的墜落與漂流。


    大小急緩之間的變化,簡直被他演繹成了一種純任天然的粗野樂章。


    乃至於,在這樣的變化閃爍之中,大須彌還追著之前的那個問題,似乎非要把自己的好奇問出個根底。


    “為什麽呢?我看過你的一些影像,相比於百年前的那個時代,你明顯也會更喜歡百年後的如今吧。”


    “就算出於霸道的思維,不能允許同樣撥弄萬眾命運的另一個人存在,那應該是厭惡,而不應該是你這樣,直接就狂怒起來啊?”


    轟!!!


    雷刀化作一道粗大的閃電劈出去,從大須彌身邊擦過之後,又閃迴方雲漢的手中。


    那些無用的彎月刀光,本已經漂流到極遠的地方,被這一道雷光轟碎,加速消散,以免觸及到曆史的影像。


    而這樣的脫手一刀,幾乎是比自然界的閃電還要快,其中所包含的力量,更是從根本上,有著天壤之別,就算是大須彌,也沒有能夠完全躲過。


    他動了動身子,渾身的盔甲,都在忽然竄升的細碎電光之中,一片片的崩裂開來,變成上萬片,大小跟指甲蓋相差仿佛的小鐵片,飄散於黑暗。


    “你執意要問,那就跟你說個明白。”


    刀法的餘勁中,帶著方雲漢的意念,震蕩出已經略微冷靜了一些,但依舊殺氣橫溢的話語。


    “比起這個世界的百年之前,我確實更喜歡百年之後。我原本也以為,你隻是那種想要引導整個世界,演變出波瀾壯闊、瑰麗多彩的大時代,那正是我心所向往之,是我同道中人。”


    大須彌撣掉了衣服上剩餘的一些鐵屑,身上所穿的,變成一件葛黃色的,聞言笑了一下,道:“老祖我的理想,可從來沒有改變啊,現在我也是這麽想的。”


    “確實,你沒有變,隻不過是我猜錯了而已。”


    方雲漢右手中的長刀斜挑,一步步的向著對方靠近,說道,“你所要的根本不是一個瑰麗多彩的世界,而是一個所有人都跟你一起去競逐混亂,無比單調的世界。”


    大須彌在原本的位置沒有動,饒有興趣地看著方雲漢步步靠近,坦然地點頭,說道:“混亂和多彩,這兩個詞有區別嗎?”


    “你想要的波瀾壯闊,本身就是要有足夠大的,甚至於最大的混亂,才能夠醞釀出來呀!”


    他嫻熟的做出雙臂大張,懷抱天地的姿勢,眼中透出奇異的神采,“明明你也想要看一個盛大的,狂烈的天地,卻又要否決我所做的,難道……是因為你不敢承認,真正的自己是一個追逐混亂的人嗎?”


    他看著方雲漢略微停滯的腳步,情不自禁的捧腹大笑起來,“你該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吧?”


    “強大的存在,隻要你存在於那裏,就會使別人考慮到你的存在,讓他們自身的想法,發生偏移,失去自由。”


    “你隻要活著就是在壓迫別人,你在追求這種不斷變強,可以壓迫到更多人的過程,卻又要否認自己是這樣的惡,嗬嗬嗬,太有意思了,你這麽虛偽,你自己知道嗎?”


    大須彌笑著笑著,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我懂了,你這麽憤怒,不是因為什麽正義感。而是因為你看見的我,就像是另一個自己,而且沒你那麽虛偽,所以惱羞成怒了呀。”


    “我確實一直覺得我是好人。”


    方雲漢並沒有因為他這一番“真相的揭示”,而更加憤怒,反而又平靜了不少,甚至就停在了一定的距離,不再前進。


    “我有很多想法,或許與你要做的事情如出一轍,但最大的區別就是,我能克製,而你卻真的準備去做。”


    “你既然也知道這是惡,更該知道這是滔天大罪,絕世的大惡。像我這樣,能克製住絕世大惡的人,難道還不是正道之光,超等好人?”


    方雲漢平平淡淡的說,“光看這一點,我就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大好人。”


    大須彌的笑容,因為這一番話而收斂起來。


    他能聽得出方雲漢沒有半點掩飾的念頭,這個人是真心覺得,自己是大好人,甚至可能覺得自己在正道的立場上毫無汙點。


    簡直見了鬼了,真正覺得自己是好人的人,會這麽認真地宣稱自己是好人嗎?


    但對麵這個臉嫩的家夥,真的這樣想,而且也這樣做了。


    那問題來了,假如不是因為自身的虛偽而惱羞成怒的話,方雲漢為什麽要這麽憤怒?


    “剛才說的這些東西,不過是令我反感,真正令我難受的,是剛才,你背後那片東西,著實是汙了我的眼,令我怒不可遏。”


    方雲漢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想要的那個未來,輕踐我一生的珍愛,踐踏了我前世今生最慶幸的一樣東西。”


    “武功!”


    “你知不知道武功是什麽?那是少年的夢想,是成年的妄想,是可能永遠難以觸及的情結,是我死之後才能夠接觸到的幸運。”


    “練武這種事情,承載了無數的幻想,無窮的可能,是為了要讓大家有選擇,不是要讓所有的人都沒選擇的。”


    “而你所想要的那種未來,根本就是,把這種給人帶來絕美希望、絕多期望的至寶打碎了吃下去,又嘔出來一樣,讓它隻能定型成一攤越來越發酵的嘔吐物,不堪入目到極致了!”


    震喝聲中,方雲漢長刀一舞。


    摩訶無量的氣旋重現,上萬丈的迷霧,都被這無極摩訶的境界所牽引過來,時間與空間的限製,在此刻變得更加的模糊。


    明明是長達萬丈以上,風柱中心的寬度,都有超過三十丈的恐怖氣柱,這種異象,真正用來攻擊一個正常身高的人形物體時,接觸麵積,隻怕還無法達到總體的千萬分之一。


    可是在空間的限製,又一度的模糊後,這樣宏偉的氣象力量,居然能夠像是一根棍子一樣,隨著雷刀的牽引,揮動起來,沒有一絲浪費的對著大須彌轟了下去。


    大須彌失去了閃避的空間,沒有了盔甲覆蓋的他,沉著萬分的抬起自己的拳頭,選擇正麵迎擊。


    跟之前打飛僧皇的攻擊,極其相似的一個拳印,再度在這黑暗的虛空之中浮現出來。


    菩薩的威儀,如同古樸的圖騰花紋,加持在這個拳印的表麵,而越來越壯大的四方拳印,實質的根底,是來自絕無神的軀體之中,一種眾神拱衛一般的力量。


    原本的絕無神,多年以來創造的武功,與僧皇的感悟,其實頗有相似之處,因為東瀛大地上神道盛行,也不乏種種佛門的信仰。


    在那片土地上,過去的一些時代裏麵,因為朝不保夕的生活,許多人都會把恐懼很快的轉化成信仰,為一些虛無縹緲的鬼怪傳說而立像、建廟,他們敬鬼如敬神,敬怪如敬佛。


    島嶼之國,甚至能有八百萬神道之說,可見山野叢林間。種種信仰祭祀之泛濫。


    其中一些野神,甚至會在長久的轉變之中,列入東瀛高等的神話傳說序列,獲得與天照大神,素盞鳴尊等並列的資格。


    絕無神從中參悟出恐懼就是信仰,信仰就是權力,權力就是拳力的準則,在將無神絕宮的勢力不斷擴大的過程中,不斷滿足自己的心理需求,最後達到一種“八百萬神道歸一”的空想境界。


    如果他能夠突破心靈上的缺陷,將八十八個人格合一的話,就能夠真正的抵達那個程度。


    而現在,這種相似的境界,在大須彌的手中完成了。


    那個碩大的拳影轟出之後,仿佛火山爆發一樣的頌念祈禱聲,從大須彌的身上,擴張到虛空之中。


    模模糊糊的聲音,形成萬萬千千個變體的文字,恍若一團急速擴張的火山煙雲,作為他這一拳的點綴。


    摩訶無量之力,與其產生碰撞。


    下一刻,蓬勃爆發的岩漿氣芒,就像是真的有一座不死火山,在這裏迎來了最盛大的一次噴發。


    拳印和氣柱碰撞的部位被吞沒,接著,整個氣柱也被轟成兩截,爆炸似的擴張、散失開來。


    這個龐大的氣柱,本來就是卷動曆史迷霧形成的。


    兩股武道意念的爭雄,似乎觸動了曆史迷霧之中的某種機製。


    在那些霧氣四散飛卷出去的時候,浮現出了許許多多,有關於東瀛不死火山的曆史影像。


    大多數都是嘈雜的人群在祭拜,有很多東瀛追慕名勝的習武之人,在火山外留下斑駁的痕跡。


    其中也夾雜著一些關於“摩訶無量”之招的曆史場景。


    眾多巨幅的光影,被磅礴的霧氣裹挾著,向著各個方向衝刷開來。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看來是審美觀的不同。大就是美,一就是全。讓武功占據所有人的思維,用最激烈的速度發展到最大的程度,這才是咱們練武之人,對武功最好的迴報啊。”


    大須彌的身影,在迷霧的亂流之中旋轉著,一拳隨身橫掃過來。


    “觀念不同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兩個現在有一點,是絕對一致的……”


    “看打!”


    紫色的刀光,對著那個橫掃過來的手臂斬切過去,那霸道剛猛的拳頭卻忽然一張,千千百百的手掌,柔軟著從那一條手臂的末端,鋪陳出來,幾乎不分先後的按在刀罡的各處。


    將刀身表麵的罡氣震碎,拍在刀身之上。


    方雲漢見到了一個招式的複雜程度,完全不比他遜色的人。


    那一手之間,至少展露出四百種以上的掌法造詣,甚至包含著各種接發暗器、隔空攝取的路數。


    這才能以繁破剛,降低方雲漢這一刀的速度,瓦解這一刀的殺傷。


    而那一隻手,與刀身真正一接觸之後,卻又是白駒過隙,淺嚐輒止,浮光掠影,一觸即分。


    翻手之間,又是數百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招意,如同層層疊疊鋪展開來的孔雀尾羽。


    手掌的根部紋理、虛握的拳眼,便是孔雀尾羽上,一個又一個眼睛形狀的紋路。


    這是大須彌自己的拳法。


    當年的徐福,不過滿足於做二十諸天的主人,他自認為帝釋天,不與超脫世間的佛陀相較。


    其實也是因為在他的生涯之中,曾與達摩相遇,險些被一拳打死,所以就算是在達摩老死了之後,他也會下意識地避開佛這個字眼。


    大須彌就全然沒有這種心靈上的陰影,他也不以佛為名,卻是因為自認與佛陀道路不同。


    比起萬般忍讓、寂靜涅槃的佛陀,他更中意的是佛門傳入中土後,中原一些文人流傳的故事之中,連佛也能一口吞吃的孔雀。


    他的招法,就叫孔雀王拳。


    這一拳與方雲漢單掌一拚,刷了一下,便將他左手的袖子撕掉了一半,整個手肘以下的部位,內含的功法元氣、經脈實質,都好像要被這一拳給刷走。


    但大須彌實際上並沒有占到便宜,他手心裏捏過來一團元氣和功法的碎片,掌心一凹,便將元氣和功法脈絡的碎片吞噬下去,小臂的位置,卻炸開一蓬血霧。


    正是被方雲漢的指力掃過,皮膚血肉,現出了幾道如琵琶弦的裂痕。


    方元漢的左臂如鞭子般一甩,新的元氣就向著手肘以下,貫徹而去,將缺失的部分補全,左手五指已經柔雲順水,自然而然的搭上了刀柄的末端,右手則握在刀柄的前段。


    雙手持刀,殺火暴漲!


    紫白交織的明光,從兩人交戰的地方,一道道飛射出去,斬切周圍萬丈之地。


    不知多少迷霧浪頭,被一刀切斷。


    大須彌在接招的同時,狂退、暴退。


    無論是孔雀王拳還是八百萬神道歸一拳,麵對全力全開的方雲漢,都是在第一時間就落了下風。


    大須彌一生所學,任何繁複的、剛猛的、攻擊性的招式,麵對那刀中有劍,劍中有氣,氣發如印,印刀合一,四象風雨,雷火元磁,混合不休的功法,都會在轟然碰撞之後,無比慘烈的被破去。


    如同春秋大刀破翡翠,漫天玉屑亂如雨。


    往往要麵對十刀之後,大須彌才能夠獲得一個短暫時機,反抄而入,阻礙對方招法的運轉,擊實小臂或手腕,為自己爭得更多的遊走餘地。


    但是在此過程之中,他身上也已經添了許多刀痕,每一處刀痕,都沒有鮮血流出,隻有亮閃閃的紫白光焰,持續灼烤他的神誌,摧毀他的元氣根基。


    若以現實來比較,他們兩個人在這個過程中,可能已經移動追擊了上百公裏的距離。


    方雲漢接近勝利的氣焰,在持續的高漲,不斷的攀升,但始終隻是接近,而無法真正觸及這場戰鬥的勝利結局。


    他的意誌恢宏大氣的揮灑著,配合手中的刀光,一次又一次的爆發,心中卻不免升起一些古怪的情緒。


    他能夠察覺到,大須彌也在戰鬥之中進步,而且進步的速度,竟然比現在的他更快。


    當年那些強敵麵對方雲漢的時候是什麽心情,現在方雲漢自己,終於也有所體會。


    大須彌也像某些時間的方雲漢一樣,接觸、存儲了大量的資糧,正在通過這些戰鬥,把那些養分徹底吸收,並錘煉出雜質,升華出獨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讓方雲漢恍然間迴想到了當初麵對關七的時候。


    但關七是以天地為我家,拿來就用,用完就丟,有借有還,隨意取舍,並不僅僅盯著敵人來探求。


    而大須彌,更像是把敵人當成陪練陪玩,榨取了所有的價值之後,也絕不會放過,而是要不分利害,吞吃入腹。


    “想把我當饅頭吃了嗎?”


    縱然大須彌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悠然自得,沉溺於戰鬥,享樂於其中,防禦和攻擊都越來越有力。


    方雲漢也不曾真正因之而焦躁,他雖然不笑,但動作之間,亦無半點遲疑,殺意之中,誕生出不可遏製的明快。


    “那就來看看,你的肚量,能不能容納得了我的刀。”


    刀!


    還有決意。


    武功可以是幻想,可以是幸運,可以是主流,可以是部分人畢生的目標,可以是日常的遊戲,可以成為百工百業的基石,可以是災禍,可以被厭惡……


    但是,它絕不能是一個毀滅了其他所有選擇的選擇。


    絕不能是讓所有人隻能去走這條路,還要逼著他們全都笑出來的東西。


    方雲漢的刀勢一變,陡然將大須彌逼向剛剛浮現出來的一塊曆史影像。


    大須彌不驚反喜,反手一攬,大笑:“不管去哪裏,你這都是要促成老祖我要做的事啊。”


    遠處僧皇,終究依循著戰鬥的軌跡尋找過來,卻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一同撞入那曆史的片段。


    老和尚專修守禦之道,也沒有足夠的實力殺入過去的曆史,隻能在那段影像前方,焦急喟歎。


    “哎呀,這可怎麽是好,他們去了……嵩山?”


    嵩山少林,禪宗祖庭。


    這是少林尚未揚名的年代。


    南天竺香至王第三子,菩提達摩,行走中土,在此拄杖。


    這本來百草茂盛的山頭,已經變得一片焦土,眾多武林高手陸陸續續趕來,前仆後繼的,對意圖傳教於此的達摩,進行了長達百日的圍攻。


    來自於毒藥水火等手段,都已經嚐試,卻沒能讓那個天竺和尚有一點受傷的痕跡。


    從白馬寺趕來的老僧,震撼於這已經遠超了時代的修為,顫聲說道:“難道他真的已經成佛了嗎?”


    “我的佛法成就,尚未可與佛陀相較。”


    那天竺和尚單手豎在胸前,“但論武道的話,我應當是佛門第一吧。”


    包括釋迦牟尼在內,仍為佛門第一。


    這句平淡而狂妄的話,剛剛傳出,九天之上,忽然密布驚雷。


    烏雲匯聚,紫電橫空,仿佛有異邦眾神的祈禱之聲,從雲端垂下。


    森然的壓力,對著這座山頭潰壓過來。


    那樣的壓力,幾乎讓在場那些原本無法無天的武林中人,都覺得這該是神佛對不敬者施下的雷罰。


    菩提達摩卻隻是含著一點疑惑的神情,握起一拳向天。


    那是他觀望雙星天象,用佛法闡述出來的武道招數。


    對於他這個開創者來說,不需要像後來的學習者那樣,以漫長的時間,釋放氣象的力量,隻需要一拳抬起便打出。


    摩訶無量,隨拳而動。


    天上兩股氣息碰撞產生的森然壓力,與這一拳對撞而抵消。


    菩提達摩的身子一晃,流露出天方夜譚,又恍然有所思的神采。


    “竟然隻是二者交戰的餘波……他們的來曆……”


    天上交戰的兩人,已經不在這段曆史之中。


    在九空無界裏麵,為了避免不經意的影響,方雲漢其實一直有所壓抑。


    如果他們設法打出無界之門,在泰山周圍的現實世界交戰,其實也並不是什麽好主意,那個過程裏,不知道會對山川城市造成多大的損害。


    與之相比,最好,但最大膽的交戰地點,其實也是在曆史之中。


    有些曆史的片段難以捉摸,或許一點輕微改變,就會影響後世。


    但又有些曆史的片段,卻會因為那個時代中,擁有真正的強者存在,而出現更高的容錯率。


    方雲漢就追趕、驅逐著大須彌,一次又一次的,穿梭到這樣的片段之中。


    三百年前,東瀛。


    東瀛劍聖柳生無極,縱橫一生,自覺壽元將盡,提了一壺清酒,坐在海邊,準備等待無憾無求的終結之時。


    他自滿於一身的經曆,挽酒歌吟,突然天上陰雲密布,龐大的氣波從雲層轟擊下來。


    柳生無極雙目驚閃,驟然起身,名劍戰魂出鞘,三式劍訣,凝聚於極限之中,揮出一劍。


    咚!!!!


    震顫的聲音,在海麵上傳出極遠。


    柳生無極七竅噴血,連聲念叨著不可能,垂頭斷氣。


    他死亡的時間與他預計的沒有什麽差別,但死時的心情,已截然不同。


    五百年前,樓蘭古城之中。


    一個邋遢道人,對樓蘭王溫和說道:“貧道隻是聽說龍龜龜殼存於樓蘭,想來觀視一番,絕無敵意。”


    “不如這樣吧,你們把龜殼借我看看,我走之前捏一套蘊涵絕世武功的泥人,送給你們。”


    樓蘭王想要開口,嗓子卻幹澀之極,竟發現自己嚇到失聲了。


    他聽說自己的兒子,與一些姑娘玩笑的時候,被個外來的道士打斷了腿,便率兵前來。


    可那道士毫無動作,上千士兵就全部靜止了。


    他甚至看到,屋簷上一縷本該飛落的沙塵,也凝固在半空之中。


    這整片街道,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無法開口,甚至也不能逃跑的樓蘭王,隻能用盡自己一生的力氣,猛烈的點頭。


    邋遢道人豪邁一笑,驟然神情有異,抬頭看天,足踏八卦,吟道:“無根樹,花正幽……”


    虛空之中,一股淺紫色的波紋掃過,天上隱約有孔雀尾羽的碩大影像,於此破碎。


    但兩者碰撞的力量,都被虛和自然,混混無窮的太極,散化於整片樓蘭城之外的荒漠裏。


    一千兩百年前。


    東方蒼龍推開棋盤,意興蕭索,不顧義弟李靖夫婦的挽留,準備遠離中原,渡海重建一國。


    他在海上時,忽見大海掀起一道暗沉風暴,蒼龍帝劍應激而發,長空留痕,穿透風暴。


    海上落下幾滴鮮血。


    兩千年前,三千年前,四千年前……


    倉頡造字,天雨血,鬼夜哭。


    獸皮圍身,枯發盤結,手提樹枝的倉頡老祖,看著自己創造出的第一個字,似乎從中看到了天地間的一切秘密,卻因之而大為悲慟。


    “人的未來,居然會是……不對!”


    說著與數千年後,全然不同的古拗語言,倉頡將樹枝提起,往虛空一掃。


    天地間第一個文字的奧秘,於這一掃之中,盡數闡發。


    兩股本不該存在於這個時空的力量,糾纏著與之碰撞。


    樹枝一掃的軌跡之中,迸發出無窮無盡的晶體軌跡,仿佛是預示其他所有的字形,從這第一個字演變出來的過程。


    在這無與倫比的高速演變之中,無數的文字,偶然形成了萬千唯美的詩篇,記述著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天地。


    每一個文字演變的段落,都是別有洞天,可以化解、容納海量的元氣暴動。


    這一拚,方雲漢已經施展出了先天地刀氣。


    大須彌接下了這一招。


    兩人再度跳轉,迴到了九空無界的黑暗虛空之中。


    大須彌的傷勢,重到了令人驚悚的程度,身上其他部位的刀痕光焰不提,從他前胸到後背,就有一個狹長碩大的傷痕,貫穿過去。


    頸部以下、小腹以上,幾乎是一片虛空,隻剩下邊緣處的皮膚輪廓支撐著這個軀體。


    可他畢竟是,已經經曆了先天一斬而未死,完成了最後一步的升華,風雲世界四五千年的武道成就,即將在他手中凝聚出最璀璨的成果。


    簸箕大小的手掌,在臉部前方握緊,露出他此刻的麵容,是無可掩飾的興奮。


    “老祖的進步,告一段落了啊。你剛才打的很爽吧,但現在,我已經比你……”


    “你走完了,我還有一步沒走。”


    方雲漢的疲倦中,u看書.uukanshu.cm源源不絕地流淌出清澈無比的殺氣。


    概念模糊的時空,在這一刻自然的為他放緩了所有的步調,幾乎在他身前的黑暗虛空裏,塑造了一層階梯。


    他上前揮刀。


    天發殺機,鬥轉星移,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德,萬變宗源。


    紫雷刀法第八式,雷磁造物萬象宗!


    大須彌玩笑而認真的奮盡全力,舉拳蓋落。


    八百萬光明,悉屬孔雀王!


    萬丈孔雀拔升而起,璀璨無限的尾羽張開,驅逐黑暗。


    熾烈的孔雀王大須彌,要以這樣的成就,去逆反曆史,要把麵前的那個人,也打落到改變之後的曆史中,吞蝕他的人生。


    他振翅向前。


    迎上一刀。


    那一刻,大須彌看到持刀的人和那把刀,都溶解掉了,然後,他自己也溶解在九空無中。


    孔雀長鳴,不甘的狂笑著,破碎開來。


    他也化作了刀氣,橫掃無窮迷霧。


    孔雀之拳的意誌,創造了這個世界的曆史上,最鋒利且燦爛的一場死亡。


    死亡之後,久久無聲。


    僧皇在這片區域徒勞的搜索,找不到他們兩個的任何蹤跡。


    良久,紫白交織的雷電劈開黑暗,方雲漢的身影重現。


    僧皇鬆了口氣,正要上前探看,就見滿麵蒼白的方雲漢,迴手一抓,抓出了一縷金光。


    老和尚愕然止步。


    他發現,那縷金光比他讀過的一切佛經典籍,比他自身的一切體悟,都更像是——佛光!


    而那縷光芒,恐怕是因為剛才最激烈的拚鬥之後,從九空無界的最深處激蕩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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