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一百零七門,參差高塔九十座。


    這就是金原公國的王城,給人最顯著的一種印象。


    這一百零七門,其中有二十四座,是昔年建都之時留下來的舊門戶,其他門戶,全部都是他們這一代的大公高空青上位之後,南征北戰,為了誇耀功績,宣揚武力而特意建造的。


    不過,從去年開始,這一百零七座門戶下,都各自建起紅蓮神像,使得王城之中,三十九萬居民,十萬守衛軍卒,一日三次的叩拜。


    大齊皇都那邊的時間,已經走到下午,而這片土地上,太陽才剛剛升起不久,正是晨間拜神之禮剛開始的時候。


    風吹休此時就在金原王宮東南側的高塔之上。


    封存著他的冰棺,已經破碎了一半,使得他的上半身,得以展現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在金原公國的君臣百姓看來,這位紅蓮之主、萬壽天神的最高眷屬,容貌完美的果然不像是人間的造物。


    但是,那並不是一種會讓人感覺陰柔的美。


    他的氣質帶著一種清冽的鋒銳,第一眼會覺得美,第二眼就會覺得凜然。


    看得多了,就會覺得,他的容貌氣質,更像是萬丈懸崖之上、絕美雪蓮之間,一處薄霜覆蓋的陷阱。


    一失足之後,就是萬丈的神秘未知,深邃兇險。


    每多看一次,都會讓人覺得提心吊膽,心肺大腦裏,陡然就起了一股涼意,戰戰兢兢,不敢輕忽。


    沒什麽人敢看他,但他正很有興致的仔細打量著這些人。


    “收集信念化為己用的法門,魔宗雖然也有類似的,但卻隻是落在六脈之外,遺棄在故紙堆裏的東西。”


    “祖師可是一直站在開拓修行的最前方,什麽時候要迴頭去拾起舊物了呢?”


    灰藍色長發垂護之下,是一張非常年輕的麵孔,帶著悠閑的情調。


    風吹休下半身還陷在那古怪的冰塊之中,他卻索性把這半身的冰封當做座椅。


    那些布滿裂痕的冰塊之間,有玄妙、博大的花紋,載沉載浮,仿佛是有著自己的生命,要在這些破裂的冰塊之間,重新接續,再度生長,形成最完整的圖案。


    但是,這些浮動的花紋,又每每會被風吹休上半身溢散出來的灰藍光芒牽絆著,一同起舞。


    使其無法按照原本的順序生長,反而越來越偏移、細碎。


    封印魔宗之人的冰棺,跟封存其他人的冰棺,是兩種類型。


    共通點,是都能使時間停住了一樣,保存冰棺內部之人的生機,但是魔宗以外的人,若在冰棺之中有了清醒的征兆,在他們自我意識醒來的一刻,冰棺就會自行瓦解。


    融化的時候,甚至會比普通的冰塊更快。


    而魔宗的人,即使清醒過來,冰棺也還會維持原形,甚至更多了一種禁錮、停滯的作用,需要外部力量的幹涉,才能更快解封。


    封印嬰變神君他們的冰棺,都屬於後者。


    而風吹休的冰棺,卻是第三種。


    這具冰棺,幾乎可以說是徹徹底底的封印,根本沒有檢測內部之人是否清醒的機製,如果有外部力量嚐試幹涉這具冰棺的話,還會受到不分敵我、不分正邪,極其劇烈的反擊。


    冰塊中締結的花紋,甚至可以自行吸收天地之氣,不斷壯大,反擊、封鎖的效率,幾乎不弱於一個活著的天地之橋高手。


    “夢境倒還不算什麽,但能造出這種冰塊,你們果然是超越了那道極限。”


    “唉,可惜這種神像信念法門,看來隻是為了協助祖師破封,稍微做了一些改良,當初,應該不是依靠這條路邁入更高層次的……”


    看完了晨間的拜神之禮,風吹休發出一聲輕歎。


    後方,獨臂的高擇言急匆匆的走來。


    這個金原公國的水師大都督,對比當初率軍東渡的時候,那樣的意氣風發,現在就顯得沉默寡言了許多,仔細看的話,總會覺得他臉上存著一絲木然。


    說話的聲音,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注重節奏,方便調動下屬的情緒,而是直來直去,如同一潭死水。


    “教主,各地有消息匯總過來。國內各城樹立的紅蓮神像,全部都在最近幾天,不翼而飛。”


    “邊境那些剛被打下來的城市中,立下的祭壇、神像,更是連祭壇一起被拔走了。”


    “長兄對此非常焦急,讓我來問一問教主,知不知道這會是誰人所為?那個人接下來會不會有更多的動作?”


    風吹休聽罷,沉吟了一下,道:“浮雲剛破封,就去了你們的邊境,陌兒說到海邊去找地方養傷,他們兩個現在還在嗎?”


    高擇言一愣,道:“他們兩位的行蹤,下麵的普通士兵恐怕把握不住。”


    “浮雲若要離開,一定會找你們當地的駐軍統領,好好道個別。陌兒若是走了,那附近的人,最近應該終於可以睡個好覺。”


    風吹休臉上有一點淺笑,看著高擇言的時候,也是完全平等對談的樣子,沒有紅蓮神像那種無上尊貴的姿態,甚至比一般的君王還要平易近人。


    “你們不是已掌握了幾種以金玉為材、遠程通訊的術法嗎?去問一問吧。”


    高擇言連忙低頭,轉身下去,片刻之後又上塔來,迴報道:“浮雲道長昨天晚上確實有去道別。陌天女所在的那座城市,大約也是昨晚開始,眾人都能安然入睡了。”


    “昨晚啊,那看來他們已經追著那個作亂的人離開了,或許已經到了這片大海的另一邊吧。”


    風吹休眺望東側的城池,在這個位置,以他的眼力,甚至能夠隱約望見遠處的海岸,“渡海而來,走遍你們一國全境,偏偏避開這座城池,嗬,看來是北堂祭聖所為。”


    “這老家夥向來都是唯恐天下不亂,但卻總把握著那麽一點似有若無的分寸,所以鬧了那麽多年,都還沒有直接加入我們魔宗。”


    他話語之中,竟然還有幾分遺憾的意思,“總之,浮雲他們兩個既然追上去了,你們不必擔心北堂接下來還有什麽大動作了。”


    話音未落,風吹休的袖子裏麵,忽然傳出一點細微的聲響。


    啪啦!


    如同濕潤清嫩的一把茅草崩斷的聲音。


    風吹休從袖中掏出一塊翠綠色的木牌,隻見這一塊圓形令牌上,已經布滿崩裂的痕跡,而木牌的邊緣,更有白色的火苗躥升起來,舔舐著空氣。


    高塔之上的溫度,正在飛快的上升。


    “怎麽這麽快就露餡了?”


    風吹休有些意外,雙手一合,木牌上的火光,就被那雙看似平常的手掌按滅。


    等到上麵的一隻手掌拿開的時候,木牌之上的紋路已經呈現出焦黑的色澤。


    但是,高擇言看了一眼,卻隱約覺得,那些裂紋不像是正常木頭開裂的痕跡,倒像是一幅廣闊的地圖。


    風吹休細細的看了一會兒那塊木牌,屈指敲了敲腰間的冰塊,道:“打個商量吧,你讓我把我的袍子抽出來,我就讓你多封兩天,怎麽樣?”


    他似乎是在跟冰塊對話,而這些冰塊,竟然也有所反應,不過卻是花紋擴張的動作更加劇烈了。


    “怎麽能這麽死板呢?”


    風吹休有些苦惱的模樣,把木牌遞給一旁的高擇言,雙手合了一下,掌心之中蘊生出一片,像是在雪山裏麵仰望星空那樣的璀璨光芒。


    他那十根沒有血色,但很有光澤的手指,拘著這一片光,往下一按。


    咚!


    隱隱約約,如同大鼓震響的聲音,傳遍了整個金原王城。


    破裂的冰塊鬆散了一分,風吹休左手往背後一攬長袍,身上那件天藍色長袍的下擺,就被從下半身的冰封之中抽了出來。


    高塔之上,七殺教主解衣拋出。


    ………………


    同一時刻。


    大齊皇都之外不遠的地方。


    成千上萬的紅蓮神像從高空中墜落下來。


    這些神像,有的僅僅是三四米高,重約千斤,有的,卻高達十幾米,重逾萬斤。


    那藍汪汪的水晶環,就算是在變大之後,也不過是三尺的直徑,卻能夠將這些大大小小的神像,源源不斷的拋射出來。


    那是星鬥教的鎮教之寶,九天遠星縮拿環。


    這件寶物,最大的功效就是在持有者的推動之下,能夠將光環套中的東西,任意變大變小。


    也隻有這樣的一件寶物,才能夠在一夜之間,輕而易舉的搬運上萬神像,過海而來。


    連成一片的轟鳴聲,和此起彼伏的一團團煙塵,在皇都之外炸開。


    這裏原有的樹林,被這些神像給打的粉碎,連綿的煙塵,甚至升騰著,超過了城牆的高度。


    大齊皇都之中,一大半的人,都能看到這昏黃的煙霧騰起。


    靠近西側城牆的那片坊市中,數萬名百姓,更是能隱約捕捉到神像墜落的影子。


    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從這種震撼、驚詫的情緒之中迴過神來,向更遠的地方退避,一種新的情緒,就突然占據了他們的心靈。


    西側幾座坊市,幾萬民眾包括城牆上的守軍,都下意識的做了一個捂胸的動作。


    他們的唿吸變得有些艱難,口鼻之間,不由自主地喘著粗氣,臉上的肌肉有一種張揚的變形,像是陷入極端的憤怒之中。


    怒火起起伏伏,灼燒他們的心胸,往日裏一些已經被遺忘,甚或根本不會去在意的過結,這時候都被他們迴憶起來。


    同僚玩笑時,一些帶著侮辱性的詞匯。


    街坊鄰居,因為潑水過界之類雞毛蒜皮的爭吵。


    商鋪的掌櫃,因為夥計手腳不利落,而語氣嚴厲的幾句嗬斥。


    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到了此時,突然都成了不能忍受的深仇大恨。


    這片區域內的人們東張西望,轉頭看向身邊之人的眼神,漸漸都變得兇惡起來。


    當啷!


    城頭上,不知是哪一個士兵最先失控,沒有拿穩手上的長槍,槍頭撞在箭垛的磚石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


    這個聲音過後,大齊皇都西部的坊市,分布在街道,樓宇,屋宅之間的人群,像是潮水一樣掀動起來。


    他們兇殘的撲擊著身邊的人,完全無視身份、體格的差異,奮盡一切,去扭打、撕咬。


    沸反盈天,喧嚷喊叫的聲音,遠遠的傳到城牆之外,而這個時候,城外的煙塵,漸漸淡了一些,可以看到,滿山遍野,都是變了形的神像。


    一年的時間,以西大陸霸主金原公國的國力,遍布全國的強製法令,萬萬子民的叩拜信念,早已經把這些神像,都化作了近似於法器的東西。


    此刻,上萬件法器同時受到摧殘,大多都在撞擊地麵的時候,發生了巨大的變形,有一些幹脆陷入地下,成了一團全然看不出原貌的廢鐵。


    所有神像內裏蘊含的特殊靈氣,便一股腦的被宣泄出來。


    北堂祭聖壓根沒有對著皇都動手,但僅僅是這一片靈氣的波及,就引起了此刻,整個皇都之中的兵力,都難以壓製的騷動。


    空中的藍色水晶環,打著旋兒縮小,最後套在了北堂祭聖的手腕上。


    他降落在城頭,看了一眼城中,嘀咕道:“不愧是魔宗新搞出來的,比本王想的還要兇殘。嗯,差不多了。”


    北堂祭聖再度出手,一片明晃晃的藍色光暈,從城牆上升騰起來,左右震蕩一番,從城外傾瀉而來的惡性靈氣,便全被阻隔。


    城中的人不再被持續影響,心頭的火氣也略微降下一些,但是他們已經動起手來,打的見了血,總有人依依不饒,又激起反抗。


    數萬百姓,雖然大多停下的動作,卻還有部分陷入死鬥。


    當!!!!


    天空之中,凝成一座座金光大鍾,接連撞響。


    即使不想停手的人,也被鍾聲震懾身心,頭腦空白似的停下了動作。


    無題小和尚飛落城頭,嫩白孩童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片滿盛的怒容:“太歲真王,你過分了!”


    “哦?魔宗已經在西大陸營造了一片老巢,本王主動出手,收了他們所有的神像,至少都能讓他們的計劃,拖慢大半的進程。”


    北堂祭聖滿不在乎的指了指城外,說道,“這些殘渣,還能用來讓你們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摸到那個紅蓮夢境的一些底細。本王難道不算是又為正道立下一件大功?”


    “至於城中這些人,不過是個失誤,本王也已挽救。”


    “失誤?”


    無題小和尚怒極反笑。


    憑北堂祭聖的修為,又怎麽會感受不到紅蓮神像之中的那些靈氣,又怎麽會想不到神像損毀,惡性靈氣外泄的後果?


    甚至這些神像墜落的距離,會對皇都造成的影響,恐怕都早已被他算好了。


    他這樣做,顯然是以打擊魔宗的名義,順便故意展現自己能夠對大齊這邊造成的傷害,絕對是一種威脅。


    但這種有限度的威脅,總是出於利益的需求。


    無題和尚一時間還想不通,這北堂祭聖是又看上了這片大陸的什麽東西?


    “你……”


    無題還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西方的天穹之間,傳來一陣如泣如訴的笛聲。


    昏暗的雲,從天際翻卷而來,掠過整個招賢館園林的上空,直到把皇都的日光也完全遮擋。


    很快,雲中降下籠罩四野的水汽,陰雨綿綿。


    城牆上的人向西看去,那些雨滴,就像是掛在西邊天地間的一張張珠簾。


    一陣笛聲,引得天象變化,雨落山野。


    陰幽的氛圍,籠罩西側群山,那些林影、山澗之間,莫名多出了引人深思的細碎聲響。


    昏昏沉沉的大自然中,好像每個一眼不能看穿的地方,都有陰魂飄蕩。


    北堂祭聖毫無形象地往這城上一坐,抖著手腕上的水晶環,道:“魔宗的人,著實看重這些神像,浮雲與陌天女一路追來,本王不勝疲倦,隻有靠大師你們應付了。”


    滿山園林之中。


    符離聖女、謝非吾、嶽天恩三人,剛剛擊潰木龍。


    忽然一陣陰暗的雨滴,吹落在那些長而虯勁的木頭根須之上。


    那破山而出的幾條碩大木龍,就像是落入沸水間的一堆髒雪。


    棕褐色的木質,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飛快的融化。


    棕褐的水汽升騰,與天上降落的陰雨糾纏在一處。


    嶽天恩腳下陡然一空,散亂的山石塌陷成一個碩大的洞窟,將他吞入其中。


    周圍的水汽急湧而去,在洞窟之中,聚集起千百種幽靈嚎叫似的聲響,與狂暴轟擊產生的巨響,分庭抗禮。


    符離聖女手中的道門法鈴,改變了一種握持的方法,如持短刀,在滿天陰暗水汽之間一揮。


    她這一揮之後,uu看書ww.uukashu周圍的景物好像沒有半點變化,但又好像有什麽朦朧的東西被揭開。


    少女身前不遠處,突然多出一個人來。


    “阿離!”


    橫笛唇間的幽怨女子,美目迷離,長睫輕顫著看來,“好久不見。”


    謝非吾破雨狂奔,身影飛馳,衝向湖邊。


    雖然驚變迭起,但這個時候,反而更要竭盡全力,殺死嬰變神君。


    但就在他抵達的那一刻。


    滿湖之水,轟然飛出五道水龍卷,直衝長空。


    威勢之龐然,幾乎要把整個湖中的水給吸幹。


    然而,這五道龍卷剛升到大約百米的高度,一卷黑白太極圖擴張,一舉將其全部斬斷。


    方雲漢從天上崩裂的大浪之間飛落,沉著眉眼看去。


    有荊棘挽發的落拓道人,站在一片被抽幹水的湖底。


    嬰變神君在他身後咳出一口又一口如火的血來。


    那些血液還沒來得及落地,就會燃起一朵白色的火焰,憑空消失。


    浮雲道人手上盤旋著五顆珠子,輕輕搖頭說道:“嬰變道兄,你怎麽這麽快就暴露了。看來我們兩個來的還是巧了。”


    謝非吾一見了這個人,心氣便跌落了一截,暗想:罷了,還是失敗了,想想今天怎麽擊退他們吧。


    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方雲漢。


    方雲漢正迴頭看皇都那邊。


    “真不是有什麽東西在針對我嗎?好像每次是我主持的計劃,就沒有一個,能按部就班走到尾聲的。”


    他很是有些不爽的嘖了一聲,嘎嘣著指節,握起拳頭來。


    “算了!搞那些謀劃布局果然是沒用的玩意兒,還是讓拳頭來幫我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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