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間客棧的飯菜不但賣相極佳,味道也著實不錯,方雲漢吃的很滿意。


    不過,他吃完之後,就直接向庖丁和呂大師告別了。


    本來說的就是送呂大師到安全點的地方,現在已然送到,沒有多留的道理。


    呂大師勸了幾句,看他確實不準備在這裏住下,也就禮貌道別,目送他離開了。


    方雲漢一走,庖丁立刻讓那些夥計繼續準備小聖賢莊的飯菜,而自己則拉著呂大師,來到客棧後院一個沒有外人的隱秘地方。


    “班大師、小高、盜蹠、大鐵錘他們,都被安排到郊外的幾間密屋之中了。蓋聶,還有道家人宗掌門逍遙子先生,現下也在那邊。”


    庖丁低聲說著,“那個純陽子,既是道家的人,又救了你,我本來想問一問他是不是人宗的人,怎麽看你好像對他還有些提防?”


    呂大師搖頭說道:“你最近遇到的事多,心思有些不靜啊。也不想想,你一個普通客棧老板,怎麽有理由去關心道家天宗人宗的區別?”


    庖丁恍然:“也是,是我不謹慎了。這麽說,你一路上沒露出什麽馬腳吧?”


    呂大師又搖頭,道:“他救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墨家的人了,不過我在墨家隻是閑散人士,被他知道也無妨。而你的身份大有不同,潛藏這麽多年,怎麽好隨意披露。”


    庖丁臉色肅然,心中多了些警醒。


    他平時對什麽人都是一副笑臉相迎的模樣,其實心思很重,不然也不能擔負起在桑海城這邊經營秘密據點的重任。


    但是墨家這些年來勢力越來越衰弱,如今連機關城都被毀了,庖丁麵對其他同門的那副笑臉底下,其實難免有些鬱氣悲觀的想法,行事的時候,也難以做到從前那樣麵麵俱到。


    呂大師提醒了兩句之後,又說迴方雲漢,道:“這個純陽子,大約是從機關城外的戰場追蹤到我身邊,手段非常高明,絕不是尋常隱居山中的道門中人該有的能力。”


    “而他雖然救了我,又願意送我到安全的地方,這一路上卻隻是對墨家機關術好奇發問,以我看來,這個人對墨家反秦的立場完全不感興趣,我們跟他相處,有恩報恩,其他的,還是不要多費心思為好。”


    庖丁聽明白了。


    這世上最難打動的人,不是對某種事情抱有強烈反對情緒的人,而是對這件事根本不關心的人。


    這個純陽子救了呂大師,隻是出於對機關術的好奇,實際態度卻非常疏離,庖丁如果想把他拉入自己這一方的陣營,最後一定是自討沒趣,還要泄露出一些可能帶來危險的秘密。


    仔細想想,他剛才用餐之後,直接離開這裏的行為,也可以算是一項佐證。


    “也好,隻盼他不加入我們,也不要在以後,被另一方拉攏過去。”庖丁歎了口氣,又問道,“對了,你是怎麽報恩的,總不可能就靠這一頓飯吧?”


    “我給了他一些機關術的入門方法,還有我自己琢磨的一些小技巧。”呂大師摸了把胡須,有些自得的說道,“那並非本門秘傳,而是我逆向破解公輸家的機關造物所得,他們的機關專用於破壞,我卻將之轉化為方便平日生活的構架。”


    “你有一手呀。”庖丁拍了一下呂大師的肩膀。


    機關書本是極珍貴的東西,呂大師給出這種報答,既能夠還清恩情,又不至於讓殺伐機關流落到外人手中,平添血腥,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呂大師被庖丁拍了一下,卻發出一連串劇烈的咳嗽。


    庖丁吃了一驚,連忙撫著他的後背,問道:“你這、你這是傷還沒好嗎?”


    呂大師臉色發白,沒好氣的說道:“老夫又不是真的隻遇到一頭老虎,我可是被比老虎兇的多的女人,追殺了將近一天一夜,傷勢哪有這麽快恢複的道理?”


    庖丁一臉歉意的說道:“這裏人來人往,環境嘈雜,我還是送你到班大師他們那裏去靜養吧。”


    呂大師擺了擺手,說道:“倒也不急,走了這麽長的路,我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到晚上我們再出發吧。”


    “那也行。”庖丁看了看外麵的天色,摸了摸自己的大腦門,說道,“正好我也要去給小聖賢莊送飯菜了,先給你開間房,讓你睡一天吧。”


    他們兩個說定了這些話之後,庖丁就送呂大師便去選了一間上房。


    隻是這兩個人並不知道,壓的再低的聲音,也終究會被院子裏的風聽到,當那風,越過了院牆,飄到了逐漸喧囂起來的大街上,也會把所有的對話傳到有心人的耳朵裏。


    比如說,狀似閑散漫步,已經在街上走出去數百步的方雲漢。


    聽完了這段對話之後,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那邊收迴,抽出袖中那一捆記錄了機關術的卷軸,輕輕敲著自己左手掌心,嘴角掛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這個世界的大秦,有著異常繁榮的麵貌,桑海城的街道上,到處都是販賣飾品、玩具、雨傘,草鞋等物的商販。


    方雲漢甚至能在這裏見到許多新鮮的反季水果。


    街上行人穿的衣服也花樣繁多,偶爾有一些身份不同於普通百姓的人,乘著轎子、馬車路過,那大方坦露雪肩,雙足踩在露趾的高跟鞋中的模樣,跟想象中的大秦時代差別實在太大。


    就算是前世曾經看過這劇情,也遠比不上現在真身處於其中時,那種矛盾卻又和諧、夢幻卻是真實的衝擊感。


    不過人的適應性是很強的,他很快也就見怪不怪,甚至樂在其中。


    畢竟這樣的一個大秦,好玩的東西,可要比他自己費心改造過的大齊東海郡還要多得多。


    走走停停的,他在一個小攤前停下。


    攤子上賣的是麵具,多是各種野獸的形象,也不乏一些帶著神話傳說、圖騰意味的圖繪。


    方雲漢把那卷軸收起,選中了攤子上一張黑色的麵具。


    那麵具材質輕薄,做工很好,表麵光滑清涼,兩頰和額頭的位置,有古樸的暗金色花紋,左右對稱,為黑色的基調上,多添了一份神秘威嚴。


    他捏著麵具,在自己臉上試了試,耳中傳來了一道沉重大門被拉開的聲響,就轉頭看去。


    在這條大街拐角處,一座端方莊嚴的門戶,映入他眼中。


    身著儒門服飾,發絲衣服都打理的一絲不苟的兩名年輕弟子,打開了大門之後,就站在門前值守。


    那裏,就是桑海城中名氣最大的地方,卻也是普通百姓平時很少會涉足的地方。


    當今天下的儒門聖地——小聖賢莊。


    “這個麵具我要了。”


    賣麵具的小販,聽到這樣一句話,隨即,眼前就多了一片金葉子。


    他拿起那片金葉,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的用道聽途說來的方法,湊到牙尖咬了一下。


    看著上麵留下的淺淺牙印,雖然還是不能肯定是真是假,這小販心裏卻先高興起來,高興之中又夾雜著忐忑,抬頭說道:“這麵具……”


    他的話戛然而止。


    攤子前麵空蕩蕩,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小販捏著金葉子站起身來,左顧右盼,愣是沒從這條街上找到剛才那個人。


    這是天色還早,因為起得早,無論是攤販還是那些行人,還都有些懶洋洋的,隻有小聖賢莊門前的那兩個弟子神采奕奕,腰背挺的筆直。


    有風吹過,門簷上落下了一點灰塵。


    一個值守弟子抬頭看了眼,心中暗自想到:平時打掃的時候,好像忽略了上麵,之後得跟三當家提一聲,找個機會,把房子裏的屋頂,也好好地掃掃。


    此時猶在清晨,陽光攏在朝雲之中,明亮而不刺眼。


    小聖賢莊裏麵一些勤奮的弟子,此時已經在複習昨日的功課。


    作為儒門聖地,小聖賢莊裏麵所教的自然不隻是讀書,也有射箭駕車之類,需要活動筋骨的學問。


    莊中年輕一輩的弟子血氣方剛,個個都是好動的年紀,讀書未必能個個用心,但在這些跟體力有關的學科上,卻是非常熱衷。


    自然,能在這些穴位上表現出色的弟子,也更容易得到其他人的追捧。


    此時,在靶場上,就有一個眸色微紫的少年郎,正在彎弓射箭。


    同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總比旁邊的人多出一股英氣,而他幹淨利落的射箭手法,更是完美的貼合英姿勃發這個詞語。


    利箭破空而去,每一箭都正中靶心,有時候甚至會穿透箭靶。


    十箭連發,十箭全中,迎來周圍一片叫好的聲音。


    “子羽真的是太厲害了。”“不愧是子羽。”“我就說這個新來的好厲害的吧,你們現在信了?”


    有些雜亂的聲音裏,手持長弓的少年郎雖然有著比同齡人成熟許多的心性,眼神裏還是不由得閃出一點驕傲的神色。


    這少年,實際上是楚國名將項燕的後人,名為項少羽。


    楚國被秦國所滅,當時年僅十一歲的項少羽,卻在墨家的幫助下,與自己的叔父及部分項氏族人,逃到一處村莊隱居,讀書習武,矢誌複國。


    後來,他遇到從鹹陽城逃出,被大秦追殺的蓋聶與荊天明,同仇敵愾之下,這項氏一族的殘餘,就帶領眾人逃往機關城。


    可惜他們進入機關城不久,就遭逢機關城覆滅之戰,又一路逃亡,進入桑海。


    隻因項少羽和荊天明二人年幼,墨家眾人就在儒家三當家張良的協助之下,把兩個孩子安排到小聖賢莊之中學習,混在一大群同齡的儒家門徒之中,也更便於躲避大秦的通緝。


    這些人鬧鬧哄哄的時候,靶場之外,背著劍匣的方雲漢,已經站了一會兒。


    “筋骨雖然不錯,卻幾乎沒什麽內功的底子,而且,真的隻有十四五歲啊。”


    他帶著可惜的意味,看著場中的少年人,輕聲念叨,“項羽,項少羽,少、羽……”


    “咦!”項少羽又抓了一把箭,正要再練一遍,忽然有種不知由來的感覺,使他將頭偏向靶場之外。


    靶場外,什麽人都沒有。


    看過了想看的人,方雲漢信步而去,便化作了一道如青煙般虛浮不定的身影,似有若無的幾步,就穿過了大段的距離,走向小聖賢莊之外。


    他的輕功,在靈巧無聲這方麵,還是遠遠沒有達到無痕公子那種水準,但是那靈台方寸山心法既成,他周身氣息已然渾渾融融,更是能隨心變化,在貼合自然的同時,也能影響旁人的視線感知。


    若是有意隱藏的話,就算方雲漢從人家麵前走過去,功力稍低一些的,也隻會下意識的將他忽略,當成一縷擦身而過的清風雲影。


    此次一行,方雲漢本是一時動念,想來看一看,他前世曆史中的那位,二十六歲時已名震天下、叱吒諸侯的楚霸王,在這個世界,是否真像劇情中那樣,仍屬稚嫩。


    現在看來,現在的項少羽,當真隻是少羽罷了。


    那就沒有什麽再多留的必要了。


    至於那個作為“劇情主角”的荊天明,雖是身上牽扯極廣,卻要比項少羽還小兩歲。


    方雲漢自認一介過客,實在沒有足夠的空閑,來跟他玩什麽養成遊戲。撥去迷茫之後,uu看書 ww.uukns他現在可是有很多別的想做的事情。


    不過,真到了院牆下的時候,方雲漢心裏又起了一點趣味的想法。


    ‘純陽仙人的形象裏麵,好像有一個不太符合公德,熱衷於在各種旅遊勝地留下標記的特點吧。’


    半是為了塑造形象,半是自己的惡趣味,他故意釋出一點劍意,在牆角老樹身上劃了幾指,才縱身而去。


    不久之後,小聖賢莊外傳來馬車靠近的聲音。


    有間客棧把今日早餐送過來了。


    一如往常,庖丁自己駕車,後邊跟著陪同送餐的夥計。


    不同的是,往日來接待庖丁的,隻是一個普通教習,而今天庖丁剛帶人進了小聖賢莊,就見到了神出鬼沒的三當家張良。


    如果說這隻是一個巧合的話,那麽接下來,當大當家伏念和絕少出門的二當家顏路,相繼趕到,就連門口值守的弟子,都嗅到一點不尋常的意味。


    這三位當家掃視周遭,還是顏路先有發現,舉步走向牆角的一棵大樹。


    其他兩人隨後跟上。


    庖丁拎著食盒走過去的時候,好奇的往那邊探視了一眼。


    隻見顏路伸手掃過樹身,幾許樹皮碎屑剝落,顯露出四句小篆。


    伏念神色愈沉,滿臉肅然。


    張良擰了擰眉,忽地釋然輕笑了一聲。


    顏路寧靜如昔,隻將手指從那蘊著劍意的刻痕之間描過,隻覺劍意幽邃,隱含熾烈,指腹微微發燙。


    “獨自行來獨自坐,無限世人不識我。”


    “惟有連牆老樹精,分明知道神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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