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尹家鄉的一角。


    原本一間沒人住的土坯房,已經被拆了個幹淨,原地立起了一座神像。


    天蒙蒙亮的時候,村民們就都聚集到這裏,在鐵大師等人的帶領下,對著那座神像叩拜祈禱。


    除了老人婦人之外,就連三四歲什麽都不懂的小童,也被家裏的大人帶在身邊,一起對著神像所在的方向趴下去。


    大約一刻鍾之後,晨時的一次禱告完成,大夥三三兩兩的散去。


    鐵大師跟鄉裏幾個比較有名望、能主事的老人聚在一起。


    “再有四天半的時間,這神像就算是真正有了靈光,之後你們就不必一日三次的到這裏來禱告,每天來拜上一次就行,也不拘是什麽時辰,更無需供品,主要還是要心誠,要記住心誠則靈。”


    鐵大師這一席話說的幾個老人家連連點頭,他望了望天色,又說道,“等十天的時間滿了,我們也就該離開了。”


    一個老者雙手握住鐵大師一隻手,說道:“奉上的錢財都給了神仙,咱們也沒什麽好報答鐵大師的,好在各家還有些餘糧,我們幾個合計,到時候想合辦一桌酒席,請各位大師吃酒,一定要吃得滿意了之後再走。”


    “不用了。”


    鐵大師摸了摸花白的胡須,一雙濃眉微揚,仁厚的笑著說道,“那些東西也是你們辛辛苦苦耕種所得,用在這上麵實在是不值當,其實我們風水師點出了這個風水寶穴,能夠護佑一方,氣數綿延,對咱們自己,也是一種功德。我們所得到的好處,卻也滿足了。”


    “大師真是得道高人啊。”又一個老者連連讚歎,“等各家以後真的發達了,一定要為大師建起一座富麗堂皇的生祠,叫咱們以後子子孫孫,一輩輩的都知道感念大師的恩德。”


    鐵大師又推辭了幾句,幾個老頭喧嚷片刻,便也結伴離開。


    因為按照鐵大師的說法,這神像周遭的一片區域,除了風水師和那些生辰八字特殊的婦人之外,其他人一定要減少靠近的時間。


    除了三次祈禱,其他時辰若是有閑雜人等在這裏走動,就有可能令靈光蒙塵,衝撞了地氣神靈,折損了自家的福運。


    所以這附近的幾戶人家,暫時都遷住到其他人家裏,把屋子空出來,留給這些風水師居住。


    等那些老頭走遠了,旁邊一間屋子裏,就走出一個臉有些長,留了一把山羊須的瘦小漢子。


    “師父,小翼已經睡下了。”


    瘦小漢子,是鐵風生的首徒王巴子,他今年也有四十多歲,跟鐵風生的年紀相差不大,卻對這個師長畢恭畢敬,走到鐵風生麵前的時候,就習慣性的又矮了矮身,弓著背,說道,“他還對您不讓他繼續碰那些村婦的事情,有些怨氣。”


    “哼,就這麽耐不住性子嗎?幾個村婦,也虧他下得去手。”


    鐵風生嘴上說著責備的話,臉上卻沒有多少嚴厲的神色,“罷了,等這裏的事結了,帶他去城中住一段時間吧。”


    王巴子稍稍點頭。他這個師父對自己的兒子,簡直溺愛到了極點。


    就算他那個孩兒,十五歲開始就流連花街柳巷,這鐵風生也不曾想過,好好管束,反而隻想著怎麽讓他兒子好好補身體。


    這些村婦的事情,如果沒有被別人發現的話,鐵風生根本不會管。


    隻是現在,既然被人發現,已鬧出了一點亂子,而那撞破醜事的小丫頭還沒有處理掉,那自然是要多少做些約束,以免這些師兄弟對鐵成翼太過不滿。


    說到底,還是為兒子著想。


    鐵風生又問道:“建同還沒有迴來嗎?”


    “沒有。”王巴子道,“不過已經兩天多的時間,想來也該拿下了,可能二師弟今天就會迴來。”


    鐵成翼被撞破惡行的那天晚上,王巴子他們師兄弟幾個被驚動,分頭去追殺尹小草。


    其餘人追出一段距離之後,發現痕跡消失,料是受到誤導,就迴到鄉中。隻有建同那一路不曾迴返,肯定是確認了那丫頭的蹤跡。


    王巴子還說道:“那小丫頭在鄉裏倒是有些人緣,失蹤兩天,也有不少人詢問,不過都被我糊弄過去了。這些人如今對咱們敬若天人,在他們心裏,應該已經接受了小丫頭伏擊野獸,反被咬殺的事情了。”


    尹小草的父親是獵戶,母親是個落魄的富家千金,這一家雖然也姓尹,卻是十來年前搬到尹家鄉這裏來的,沒有什麽親族,且父母早喪。


    這迴小丫頭死了,都沒人有名義給她辦個喪事,隻是商量著給那小丫頭家裏掛幾匹白布。


    鐵風生兩條粗長的眉毛如蠶蟲一般向中間靠攏,極具威嚴的重棗臉頓時添了三分肅殺,他頭顱稍低,微黑的麵部皮膚背著光,道:“那天晚上既然出了事,你們就該直接喊我出來。”


    王巴子連忙低頭說道:“我們見師父沒有出來,以為是您老人家心中早有成算,又篤定自己就能捉住那小丫頭,沒想到區區一個獵戶,倒是狡猾的很,且還有些身手。是我失算了。”


    鐵風生深沉數息,說道:“也怪不得你,一則,是我那天晚上悟通了一處關竅,入了深層定境,卻也失了警覺。二則,也是那丫頭機靈,小小年紀,林子裏廝混的手段倒是老練。”


    實際上,鐵風生第一次見到尹小草的時候,就隱約覺得那個小丫頭身上有些舒逸的氣息,可能是跟他有相似的奇遇,也在夢中得傳妙法,所以當時就開口稱讚,試探了幾句。


    隻是後來眾人忙於神像的事情,就把尹小草擱置一邊,準備等他們快離開的時候,再對這丫頭做些處理。


    說到底,鐵風生對這個小丫頭的態度,如同看待砧板上的魚肉,即使知道對方可能也在夢中得到神妙的功法,卻明顯未曾練出幾分火候。


    而且,她原本隻是個小獵戶,各方麵的筋骨苦熬、心誌水平,跟他這個大拳師比起來,都該是不堪一擊,鐵風生存了一分心思,卻自認不必留心太多。


    誰知就是這份心態,給這次尹家莊的事情帶來了幾分變數。


    鐵風生想了想,道:“若以正常的腳程,建同大概可以在今天中午的時候,從尹家鄉抵達寶應縣縣衙。”


    王巴子一愣,說道:“是。不過建同,應該不會真讓那小丫頭逃到那裏去吧。”


    “昨天之前,我也對他抱有這樣的信心,但,他的表現可能離我的期待差了不少。”


    鐵風生冷然道,“今天中午、晚上的兩次祈禱,就由你來引領。我親自走一趟。”


    叢林茂密,如果起步晚了,已經被拉開了距離,那就很難找到前麵那兩個人確切的位置。


    但是,鐵風生是準備直接到寶應縣縣衙前去轉一轉。


    以他的腳程,就算是這個時候動身,也可以趕在尹小草和建同之前抵達。


    這樣一來,就算是建同沒能攔住尹小草,有鐵風生守株待兔,總可萬無一失。


    鐵風生想到便做,又將幾個門人弟子全部召集過來,叮囑幾句,就動身離開。


    他不走大路,而是認定了寶應縣縣城所在的方向,直入叢林之中。


    螳螂拳的拳法之中,也有可以空手捕捉古樹鳴蟬的輕巧步伐來配合。


    何況他在夢中得到的那套《七星高照心宮元氣》,以心脈搏動配合七星步法,一走起來,腋下生風,幾乎腳不沾地,踩著草葉就飄了過去。


    奔出三四裏地之後,鐵風生腳下一蹬身邊的一根粗藤,身子向空中彈出,在七棵樹上,連踏七步,越走越高,最後踏在樹冠接近頂端處,躍動奔行。


    感受著這種仿佛莽莽山林都在腳下的壯懷之情,一向深沉的鐵風生,也不禁豪氣大發。


    他當年其實早就明白,江海餘的天賦在自己之上,但卻認為武館這種產業不該是隻憑拳法天賦來定下傳承。


    如果由他來接掌武館,江海餘做他的手下,以後出去撐門麵,做打手,兩人合作,不也能把武館發展壯大嗎?


    所以對後來設局為殺江海餘的事情,鐵風生心裏沒有半點悔意,隻覺得本就是他們的錯,自己做的才是正確的事。


    可是等到江海餘殺出重圍,在後來的年月裏,一一尋仇報複。


    這自恃才高,絕不能容人的鐵風生,才真正忐忑起來。


    ‘報仇報到最後,偏不來找我,想讓我終日憂恨,江海餘,實在太卑鄙了!’


    他被這種痛苦的情緒縈繞了多年,到今年春天的時候,在那一場夢中,化作了無窮的欣喜。


    等這《七星高照心宮元氣》練成了,區區一個江海餘還算得了什麽?


    鐵風生心情大暢,經脈之間那一股內氣也越走越快,忍不住放聲長嘯。


    他在樹梢上振臂張口,長嘯的聲音卻被一道雷聲所覆蓋。


    轟哢!


    鐵風生微愕,停步轉身望去。


    天晴無雲,更沒有半點落雨的征兆。


    這一道晴天霹靂,正是從尹家鄉的方向傳來。


    此時,尹家鄉之中。


    眾人聚在那些風水師所住的地方。


    王巴子、鐵成翼等等,除了鐵風生之外的其餘所有“風水師”,全都倒在周圍。


    這些被尹小草視為極其危險的人物,在方雲漢麵前,根本就連一招都走不過去。


    那鐵成翼,更是麵目全非,渾身發黑,雷煙過後,包裹著屍體的衣物燃起了火光,散發出一股濃鬱焦臭的味道。


    尹家鄉的眾人張口結舌,看著眼前這一幕,驚震難言。


    剛才,被大家認為已經死了的尹小草,忽然帶著這兩個陌生人到鄉裏來,二話不說就闖到這裏,跟那些風水師起了衝突。


    一眾百姓聚集過來,本來正是為了維護這些能讓他們子孫後代都發大財,當大官的風水師。


    也有人開口詰問尹小草。


    誰能料到,尹小草還沒說出個什麽來,那少年人就揮劍向天,然後,一道雷就順著他劍指的方向劈了下來。


    天雷是什麽?那可是天罰,是神威。


    在民間,總有這麽一個說法,說是遭天譴的人才會被雷劈啊。


    雖說山間生活的百姓也知道,下雨的時候,躲在高處樹下,被雷劈的可能也不小。


    但是今天可沒有下雨。


    這晴空萬裏的旱天雷,不是神仙顯靈還能是什麽?


    方雲漢身邊站著尹小草與那練通背的中年漢子。


    他掃視周圍,提劍指著鐵成翼的方向,聲音沉著,問道:“你們說,這些人是得道高人,要造福一方,能立神像,承神旨,得到瑞獸親近。”


    “那你們覺得,我是什麽?”


    一道雷落,原本氣勢洶洶,簡直恨不得幫那些風水師跟方雲漢拚命的百姓,在極其短暫的嘩然之後,又不約而同的歸於寂靜。


    他們注視著方雲漢,目光畏縮,噤若寒蟬。


    “是,是雷神爺爺?”


    人群裏一個小孩叫出聲來,又被他身邊的母親趕緊捂住了嘴。


    那幾個看起來像是要激動的抽過去的老者,也緩過來,縮著身子,生怕自己露出一點不敬的樣子。


    他們倒是更有見識,用詞也講究一些,小心翼翼道:“您是,是能使雷法的仙師?”


    方雲漢一派輕疏朗然的看著這些人,思索了一下,等到尹家鄉的鄉民心裏又提起了十二萬分忐忑的時候,才說道:“我不是神仙。我們算是官府的人。”


    因不願自稱仙神,諸多身份之中,好像也隻有這麽說,更容易讓這些百姓理解,u看書 wwuukanshu.cm 或許還能給他們帶來些安全感。


    “原來是官爺。”


    果然,這樣一說,這些人雖然還是又敬又怕,可剛才對非人者的恐懼,就淡化了一些。


    如今大齊正在盛世,官府這個詞,對這些百姓來說,本就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力量,所以官府裏能走出什麽人來,好像都不值得奇怪。


    就算會號令天雷,至少還算是人嘛。


    方雲漢又垂下了劍身,眾人不自覺的舒了口氣,更放鬆了一些。


    一個老者用力撫著胸,用這種方式壓著過於急促的唿吸,心中暗道:縣太爺也不可能認識這樣的高人吧,這怕不是從京師來的大人,總有傳言說,陛下身邊有好多能撒豆成冰,唿風喚雨的仙長,看來是真的。


    “那……這位大人。”另一名老者顫巍巍的行了個禮,“這些大師,難道是犯了什麽事兒嗎?”


    “這是一夥騙子,不但騙了你們的錢財,還叫你們祭拜邪魔。”


    方雲漢轉頭看向空地間立著的那座神像,神色中也有幾分凝重,冷肅的說道,“拜神就能求來財運、官身,讓你們發家致富,富貴亨通,全然是無稽之談。”


    “假如你們繼續拜下去的話,這邪魔,隻會給你們帶來禍端。”


    眾人一陣騷動,有的還是將信將疑,有的已經全然是後怕的神色。


    他們全都看向那座神像。


    那神像澆鑄的手段,實則頗為粗糙,幾乎沒有一處稱得上是精美的地方,但,無論那些蓮花荷葉的紋理怎樣歪曲醜陋也好,至少,那些銀錢是澆成了一個,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荷花模樣。


    一株,刷了紅漆的六葉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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