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齋特下高人榻,古道頻來長者車。


    這是位於大明疆土內某一處的客棧。


    客棧前麵的對聯,寫的有幾分古樸典雅的意思,光看對聯的話,或許會讓人對客棧內部的實際擺設,生出一些曲徑通幽,別出心裁的期待。


    讓人聯想到盆栽典雅,小院清幽,雅間裏半盞美酒,書墨琳琅的場麵。


    但其實,這也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罷了。


    甚至,這是一家顯得有些小,有些冷清的客棧。


    客棧大堂裏隻有四張桌子,幾條長凳,一個夥計,一個掌櫃,廚房裏也隻有一個無所事事的廚子。


    通向二樓的樓梯下,擺著一些酒壇,可是一眼看過去,所見的壇子都是空的。


    掌櫃的百無聊賴,把手裏的那幾筆進賬算了又算,算盤珠子撥弄著,噠噠作響,他抬頭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說道:“我看這個時辰,那客人又快要起床了,小陳呐,你酒買迴來了嗎?”


    店裏的夥計拍拍自己的肩膀,說道:“今天一大早,我就去搬了兩壇酒迴來了。”


    掌櫃的又轉頭看了一眼的樓梯下的酒壇,說道:“怎麽沒看到呢?”


    “反正也就是那客人一個人喝,我直接給放到他門口旁邊了,一開門就能看見。”


    那夥計小陳迴答了兩句之後,帶著些驚歎的意味說道,“話說迴來了,掌櫃的,我在這兒也幹了好些年了,不是沒見過那些貪杯愛酒的,像他這麽能喝的,還真是少見。”


    “這幾天的功夫,把咱們店裏的那些酒都喝完了,還得到外麵去買。”


    “你管他的,反正銀子給夠,他要喝什麽酒,就給他去買,你負責跑腿,不是也加了錢嗎。”掌櫃的卻是笑容洋溢,“其實就他這個喝法,這幾天咱們賺的,抵得上過往快半年的利潤了。”


    夥計往樓上看了一眼,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說道:“掌櫃的,我是怕他喝死在咱們這兒。”


    掌櫃打算盤的手停了一下,轉頭看著那些空酒壇,心中也有些疑慮。


    那兩個客人到這裏來的時間不長,其中一個滴酒不沾,另一個每天酗酒。


    喝酒的那個沒幾天功夫,就把店裏十幾壇酒全都喝光,還要更多,他給的錢足夠多,卻不求好久,隻求烈酒,不求酒家的字號老,隻求酒的種類多。


    這麽喝下去,搞不好是真要死人的。


    客棧裏的兩個人正在遲疑,二樓的一扇門,吱嘎一聲打開來。


    一個頭發散亂胡子拉碴的男人從門裏麵走出來。


    果然就像那個夥計說的一樣,他一開門,就看到了放在門邊的兩壇酒,頓時眼前一亮,俯身把酒抱了起來,又要迴房。


    這人雖然滿身酒氣,但是出門進門的時候,腳底下都是穩穩當當,雙手抱酒壇,後腳一勾,門就緊緊關上,身子紋絲不晃。


    掌櫃的抬頭看著那人穩健的動作,等他迴了房間之後,低下頭來,說道:“看這人的架勢,估計是練過幾年的,什麽江湖中人吧,也沒那麽容易喝死。”


    他嘴上這麽說,過了一會兒,卻又叮囑夥計,道,“反正也沒客人,你待會到藥鋪那去,買點解酒救急的藥迴來。樓上的動靜,多關切著點。”


    “行,我知道了。”


    小陳點點頭。


    二樓的房間裏,亂發男子聽到了樓下兩個人的對話,無聲的笑了笑。


    他在桌子上放下了一個酒壇,抱著另一壇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手伸出,就像是一隻長臂的猿猴,搭在了屋簷邊上,輕輕一蕩,整個身子就翻上了屋頂。


    他起得晚,如今已經是日上三竿,屋頂上的瓦片都被曬得有些暖,風吹過的時候,總有那麽一點塵埃揚起來。


    這人也真是不修邊幅,直接就在這髒兮兮的屋頂上坐了下來,拍開封泥,灌了一大口酒下肚。


    “啊~”


    男人滿足的舒了口氣,眯起了眼睛,“這邊的酒不管是什麽種類的,喝起來都是這麽舒暢。”


    嘎!


    在這個男人剛才推開的那扇窗戶旁邊不遠處,另一扇窗也被推開。


    住在隔壁房間裏的老人臨窗而立,臉色冷酷。


    這個老頭的裝束與當今時代的中原人士有很大的差別,是一副東瀛武士的裝扮,站姿挺拔,蒼老而無須。


    “有給你準備好的舒適客房,你不住,非要找這麽一間小客棧住下,每天喝這些劣等的酒水,居然已經滿足了嗎?”


    老人看著窗外,目光投注在街道上的那些行人身上,但他的話是對屋頂上的人說,言辭如刀,十分刻薄。


    “想不到十三歲出道,曆經六十六次血鬥,全無敗績的宮本武藏,老了之後,野心已經萎縮到了這種程度,真是令人歎息。”


    屋頂上的男人滿不在乎的笑著,又灌了一口酒之後,說道:“你是覺得有野心的人,應該追求華麗的住宅,就一定不能選擇簡陋的居所了嗎?老柳生,你的心太小了,眼也狹了,已經看不懂我了。”


    老人說話的時候用的是東瀛話,男人說話的時候用的卻是中原話。


    他們兩個交流無障礙,所說的話,如果被這裏的人聽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如果他們還置身於東瀛的話,這兩句話中透露出來的身份消息,以足以令聽眾畏懼退避或者欽羨拜服。


    宮本武藏,從他十三歲揚名開始,四十九年以來不敗的東瀛絕代劍客。


    最近二十年以來,在東瀛百姓的心目中,他的名聲已經漸漸到了足以與傳說中的鬼神媲美的境地。


    傳說當他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可以憑一人之力,去左右東瀛境內任何一場戰爭的勝敗。


    而那個老人,能夠用這種態度跟宮本武藏交談,又被稱之為老柳生的話,那就隻有一個人選,柳生新陰流這一代的主掌者,被稱之為殺神的柳生但馬守。


    但馬守這個稱唿,本來是指東瀛境內的但馬國司一職,可柳生但馬守出生的時候就以此為名。


    他的一生,也不負此威名,早從青年時代,就被東瀛人目之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大劍豪。


    柳生但馬守冷哼了一聲,也換了中原話,道:“你別忘了,那個人叫我們過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叫?”


    宮本武藏眉毛一挑,重複了這個字。


    他在屋頂上動了動嘴唇,抹掉了胡茬裏麵沾的一些酒水珠子之後,像是很高興的又喝了一大口酒。


    仿佛,把剛才柳生但馬守說的這個字細細的嚼碎下去,那種滋味,就剛好能配了這一口烈酒。


    “嗬嗬。”宮本武藏咽了這口酒之後,還要說話時,目光一定,落在了街上,“天涯?”


    按照鐵膽神侯給的地址找到這裏來的段天涯,聽到這聲之後,一抬頭,就看到了屋頂上的那個男人。


    “師父。”


    段天涯在屋簷下抱拳,仰起來的臉上已經不自覺地帶上了一抹笑容。


    不過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站在二樓窗戶前麵的柳生但馬守。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當年段天涯受到鐵膽神侯的命令,前往東瀛拜師學藝,本來是想要了解一下東瀛忍者的手段,結果半路遇到宮本武藏,就成為了宮本武藏的弟子。


    柳生家作為名門,其實一向對未曾正經拜師學藝過的宮本武藏有些鄙夷,認為他隻是野路子。


    當一個野路子足夠強大的時候,便等於是在不斷挑釁其餘名門的威嚴。


    所以雙方門下常有衝突。


    按照宮本武藏出麵定下的賭約,他隻教段天涯百日,就要柳生但馬守的兒子與其一戰。


    其後,柳生但馬守之子落敗,柳生家不得不將他禁於家中十年,自然不可能對段天涯有什麽好臉色。


    屋頂上,宮本武藏也笑了笑,他俯身向前,卻先看到了段天涯的左手,左邊的眉毛就跳了跳,招手道:“上來。”


    段天涯縱身上了屋頂,又要施禮,卻被宮本武藏直接探手,捉住了他的左手腕。


    宮本武藏盯著段天涯的左手看了一會兒,說道:“你這隻手上的傷,是在想要換一種方法抽刀的時候,被人打折了拇指嗎?”


    段天涯點頭道:“是。”


    宮本武藏鬆開他的手,晃著自己的酒壇,道:“那你後來拔出刀了嗎?”


    段天涯慚愧低頭:“不曾。”


    “哦。”宮本武藏反應平淡,又喝了好幾口酒,不鹹不淡的問道,“傷你的人是誰,他現在人在哪裏?”


    “天涯這次過來,就是與這件事情有關。”


    段天涯把當日發生在紫禁城中的事情簡略的講了一下,在他口中,當然會隱去方雲漢後來踏入奉天殿、皇帝狼狽急怒的那些細節。


    但是,光是聽到了開頭和結尾,宮本武藏也已經明白,在那場衝突中,到底誰才是勝者。


    “所以,鐵膽神侯要你來找我們去京城?”宮本武藏總結道,“在那裏等上兩個月,就能夠見到那個,方雲漢?”


    “是。”段天涯應了一聲,轉而說道,“不過義父並未提及柳生家主,也許不知他也來了。”


    宮本武藏意有所指:“你義父怎麽會不知呢,他可太知道了。”


    段天涯不明所以,卻也點頭說道:“想來也是,義父掌管天下情報,應當不會漏過柳生家主這樣的人物。”


    宮本武藏聽完這話,忽然轉頭,死死地盯著段天涯。


    他看了很長時間,看得段天涯都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多出什麽東西來,才長歎了一聲,說道:“天涯,我教了你多長時間來著?”


    段天涯對自己的那段經曆記憶猶新,道:“第一次教了百日,第二次教了三十九日,第三次教了十七日,但我在東瀛住了七年。”


    “原來我教了你三次啊。”宮本武藏撇過臉去,抬起一隻手捂著臉,歎息道,“我太失敗了。”


    段天涯莫名其妙:“師父何出此言?”


    宮本武藏搖頭不已,道:“我教你的時候,真應該再教點別的東西。”


    他想了想,捏著自己的下巴,道,“比如說,我還應該教你養成喜歡飲酒的好習慣。”


    段天涯有些不太明白,宮本武藏為什麽會突然提到這種事情。


    但這一提起來,他鼻子嗅了嗅,也神色一正,道:“師父,飲酒誠然是雅趣,可你身上的酒氣比在東瀛的時候濃重多了,中原的酒烈,喝多了不免傷身。”


    “我知道。”宮本武藏搖晃著手裏那個酒壇,裏麵所剩不多的酒水嘩嘩作響,“我來到中原,還沒有好好見識一下中原的武功,就已經先見識到中原的酒是多麽博大精深了。”


    “這幾天裏,我大概已經喝掉上百斤的酒了吧,但是中原之大,真是不知還有多少種比這些更新奇、更濃烈的酒。”


    說著,宮本武藏把手裏的那個酒壇飲盡,又深深的歎了口氣。


    他見到段天涯之後,已經有數次歎息,但他這一次吐氣的時候,與之前的感覺截然不同,並無半點遺憾,隻有深長的舒暢,濃烈的欣喜。


    “好多酒啊,我真該早些到中原來的。”


    段天涯微笑道:“京城有天下第一莊,天下第一莊中有天下第一釀酒師,等師父到了京城,天涯一定向他求來最好的酒,為師父接風洗塵。”


    宮本武藏卻搖了搖頭,在這個傾斜的屋頂上站了起來。


    段天涯留意到了宮本武藏的裝束。


    他亂發披散,胡子拉碴,腳上穿了一雙草鞋,粗布的衣褲略顯肥大,從衣領處可以看見,他隻穿了一層。


    這樣的裝束,跟宮本武藏在東瀛的衣著截然不同,看起來跟大明江湖中那些幫派底層的草莽人物並無什麽差別。


    他站在屋頂上,手在太陽底下,在風中,招了一把,放到鼻端嗅著,道:“你們中原好像有句話叫做,久處鮑魚之肆者,不知其味也。我確實喜歡喝這裏的酒,甚至剛才把那幾口酒喝下去的時候,還覺得其味濃烈。”


    “可是,你為我帶來了京城故事的濃香,這香味在風中漸漸的積蓄,舌頭上的滋味卻在逐漸淡去。現在,不管是什麽酒放在我麵前,大概都與白水無異了。”


    宮本武藏拍了一下段天涯的肩膀,“你要為我求取天下第一釀酒師的佳釀,還不如給我找一找這香味的源頭,讓我去痛飲那處山泉,鯨吞彼方溪水。”


    他期待的笑著,凝視著段天涯,“你,能帶我去尋嗎?”


    段天涯知道宮本武藏隻是在做比喻,可他還是忍不住想,這裏哪有什麽濃香,隻充斥著宮本武藏身上的酒味,便遲疑道:“可是……”


    宮本武藏斷然一喝:“你願或不願?”


    段天涯無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哪裏,還要去尋個探子聯絡,征詢一下。”


    “這才是幹脆利落的天涯嘛。”宮本武藏鬆手,推了他一把,“那你還不快去。”


    段天涯隻好走了。


    等他跳下了屋頂,走出了這條街的時候,屋簷下又翻上來一道身影。


    一雙木屐踩在了厚實的瓦片上,輕輕一響。


    宮本武藏望著段天涯離開的方向,單手拋著那個空酒壇,起起落落,樂此不疲,猶如根本沒有注意到柳生但馬守來到他身邊。


    “你要違背鐵膽神侯的要求嗎?”


    宮本武藏又一次接住了酒壇,隨手把這壇子扔到了屋脊的另一邊,滾到客棧的院落之中,發出哐啷一聲脆響。


    他拍了拍手上的酒漬,說道:“違背,這個詞,在中原人的語言習慣裏麵,是不是應該跟命令組合起來用?”


    柳生但馬守聽出他弦外之音,道:“你不用諷刺我,我並沒有把自己視為鐵膽神侯的下屬,但是既然是結盟,按照規定完成盟友的要求也是理所當然的話,如果你要違反他的要求,那他以後也未必會支付該有的報酬。”


    “你是這麽想的啊。”宮本武藏側首看向柳生但馬守,忽然問了一件不相關的事情,“你那個兒子屢次三番對我不敬,你知道為什麽我沒有直接砍了他,而是立下那個賭約嗎?”


    柳生但馬守漠然道:“你不想跟我們柳生家成為死敵。”


    宮本武藏倒吸了一口涼氣,驚訝萬分的說道:“你居然會覺得是這個原因?”


    “我請教一下。”他做出好奇、懇切的表情,“你到底是從哪邊看,才能看出來我會怕這種事情?”


    柳生但馬守一時語塞,哼了一聲,手掌放在了腰間刀柄上。


    宮本武藏失望道:“我隻是覺得那邊也隻剩下你們柳生家還有點意思,所以才留下你的兒子,讓他活著,讓你更好的看一看。”


    “你的三個子嗣之中,以你兒子最廢物,大女兒已比他更強,小女兒則天資最高。你的小女兒,才真正應該成為柳生家的繼承者。”


    “可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他毫不留情的評價道,“你比我想的低了太多,你根本看不懂我要你看的東西。你也佩繼承柳生宗矩的名字,上泉信綱的道統,叫做柳生但馬守嗎?”


    柳生但馬守手扣刀柄,冷笑道:“當年連吉岡家十歲出頭的幼子都不放過的宮本武藏,居然有這樣為別人考慮的心情。到底是歲月磨損了你的刀刃,還是太陽曬昏了你的頭腦?”


    宮本武藏臉上已經沒有表情,道:“你走吧。”


    “什麽?”柳生但馬守一愣。


    “你沒有資格跟我同行啊,柳生。”宮本武藏輕聲細語,“或者說,你是要我動手趕你走嗎?”


    “好!”柳生但馬守拔刀出鞘,uu看書 .ukanshu.cm “我們也是該好好的打一次。”


    宮本武藏轉了一下身子,眯著眼睛,背著光,看著柳生的起手式,古井無波道:“你們柳生新陰流的劍法,有殺人刀,活人劍,無刀取三個層次。”


    “你的殺神一刀斬,是把殺人刀推陳出新,另辟蹊徑,單純以武人的眼光來看,已不遜於活人劍的境界,但是還終究認識不到無刀取的高明。”


    柳生但馬守肅然,舉刀,屋頂上起了一陣白風,白沙,白霧。


    白霧漸濃,他道:“你嘴上的刀子修煉的確實已經不錯了,隻是,二十年不見你的圓明一流,老夫倒是更想要看看如今你手上的刀子到了什麽程度?”


    宮本武藏空手看著那陣白色風霧:“圓明一流嗎?我早就忘了,正如你所說的,我這些年隻是在曬太陽而已。”


    不隻是這客棧的屋頂,周圍的幾個屋頂漸也全被這陣白風籠罩。


    “那你就去死吧。”


    “殺,神,一,刀,斬。”


    不見人,隻見風,五個字後,陡然殺氣橫溢,白風急嘯。


    周邊行人注意到這裏的異狀,全都奇怪的注目著此處。


    他們看到那陣白色的風,忽然覺得眼前一痛。


    那頂上殺氣之深,不能直視。


    宮本武藏被卷入殺氣之中,抬起了手。


    就像是曬太陽曬到愜意極了之後,伸了個懶腰。


    “你,迴去吧。”


    殺氣逆轉,風清日明。


    眼睛被刺痛流淚的人們眨了眨眼,再抬頭看的時候,屋頂上哪有什麽白風?


    隻有一個落拓漢子在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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