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整個上午的連綿陰雨,午時的京城,一片昏暗清冷,愁雲慘淡,風雨瀟瀟,看起來倒像是往常日落之後的光景。


    禁軍集結於紫禁城中,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在宮城內遍搜無果,也已經開始有部分東廠的人,混雜著一隊隊甲士,開始到宮外大街上巡查。


    他們有的身著甲胄,披了簑衣,但更多的都是一身布衣,頂風冒雨的在外麵行走。


    眾人腳步匆忙間,地上的積水被濺起少許,滿臉的雨水滾落,時不時就要用手抹一把。


    雨聲覆蓋著一切,一把高約四尺的棕色油紙傘,從客棧裏麵伸了出來。


    雨水在屋頂積聚成線,順著屋簷垂落,其中兩線,恰好打在這把傘上。


    噗!


    伴隨著油紙抖動的一聲輕響,寬大的傘麵撐開。


    大傘豎起,一襲繡著淺金色雲隱虎戲紋路的白色長袍來到傘下。


    方雲漢撐著傘,從濕漉漉的門前台階,一步跨入了淺水潺潺的大街上。


    身後客棧的大門閉合,客棧裏的人還都在沉睡。


    方雲漢向北走了約有六十步,落入了一批剛從街尾拐過來的士兵眼中。


    他們在雨中巡查,幾個時辰不得休息,本就心中煩躁,又隱隱有一種不知何等大事將要發生的惶恐。


    此時一見到有人違反嚴令,眾兵士立即加速靠近,並且在靠近的過程中,紛紛揚臂戟指。


    為首的一人,更大聲嗬斥道:“你是幹什麽的?今日城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門,還不快……”


    唿~


    他這句話隻說到這裏,突然腳下一軟,隻覺得眼前的景物都傾斜起來。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重物倒地的聲音接連響了十幾下。


    這一隊士兵的領頭者側躺在地上,有些茫然的動彈了一下,隻覺得骨軟筋酥,分明是用力一挺身,卻沒能坐起來,隻是身子一翻,變成了臉朝下趴著。


    浸潤著冰涼雨水的石磚緊貼著他側臉,耳朵裏傳來其他弟兄們無力的唿聲,驚恐的感覺就像是這些雨水一樣,又在全身浸洗了一遍。


    “那個……該不會就是皇上要抓的人……”


    他心裏湧起了將被滅口的念頭,仿佛自己就是第一批炮灰的餘哀,頓時驚慌失措,用力梗了一下脖子,仰起了頭看過去。


    這個士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看什麽,也許是想在臨死前,見一見能夠讓皇帝都如臨大敵的人,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惡煞怒目的青麵獠牙,還是一張沒有五官的妖邪臉孔?


    沒有。


    那人沒有走近。


    努力仰起頭的士兵愣了一下,劫後餘生的長吐了口氣。


    雨聲起落,密集的縈繞在耳畔,大雨飄飛,砸在屋頂上,地麵上,漸漸起了一層如塵如煙的水霧。


    眼前左右兩列的屋舍全都成了深沉的一色,青磚大道空曠,直行而去,延伸向遠處,而在這些深色之間,淺淺的白霧,透亮的雨水飄飛。


    撐著傘的人,背對著那一列士兵,已經在雨中的京城,走向更遠處的承天門。


    那是大明紫禁城最南端的門戶。


    從南到北,承天門,端門,午門,奉天門,處在同一條大路上,那也是整個京城的中軸線。


    過了奉天門,就是奉天殿。


    奉天殿根基為三層石台,殿門前的第三層石台上,就是曹正淳和護龍山莊三大密探親自顧守的地方。


    因為不知道那個擅闖宮廷的狂徒,到時候究竟會從哪個方向、以何種方式襲來?


    除了京城中有人四下巡查,紫禁城中各處分布重兵之外,曹正淳等人仍不敢離皇帝太遠,唯恐到時候來不及應變。


    護龍山莊和東廠兩方,分踞奉天殿正門左右兩側。


    右側段天涯和歸海一刀,都在注視著上官海棠,等著她的結論。


    那一根樹枝削成的短箭,兜兜轉轉,又到了上官海棠手中。


    這位玄字第一號密探,身為女子,身為女子,幾乎沒有直接入宮麵聖的經曆,可在這種緊要關頭,她自然也是名正言順的護衛高手之一。


    上官海棠盯著木箭看了許久,道:“可以確定,這不是依靠機括彈簧之力發射的暗器,但是,我也實在看不出來這究竟是哪家的暗器手法。”


    “海棠師承無痕公子,多年來武林中新增的高明暗器手法,你也從未漏看,連你都看不出來,這人的武功路數也真是古怪。”


    段天涯聞言深思片刻,補充說道,“我已經盤問過宮人,奉天殿內外,當時都未曾見到有什麽可疑人影,最有可能的行動方式,是在奉天殿頂上,用倒掛金鉤之法放箭,才能不留痕跡,從容退走。”


    “從奉天殿前到龍椅上方的這段距離不短,但除了一流的暗器手法,武林中一些最高明的指法、掌法,應該也能做到擲物嵌入。”


    上官海棠讚同段天涯的話,道:“天下武林之中,論及指法精妙,無過於義父的純陽指。我以此為參照,也考慮到各大門派出名的指掌絕技,但還是找不到什麽頭緒。”


    “那就不要找了。”歸海一刀冷冷開口,打斷了他們兩個人的討論,道,“午時三刻,已經快到了。”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轉頭望去。


    今日的奉天殿前三層石台上,放了一件銅壺滴漏,顯示著時間,如今距離午時三刻,已經隻剩下三刻左右。


    “報!!!”


    一名錦衣衛運起輕功,身體前傾到幾乎貼著地麵飛掠而來。


    從奉天殿前大廣場上羅列森嚴的禁軍將士之間,穿梭而過,抵達三層石台下,單膝跪於丹陛前,“有人試圖闖入承天門。”


    “哦,居然是走這條路,倒是真有幾分膽色。”曹正淳問道,“戰況如何了?”


    那名錦衣衛戰戰兢兢,說道:“眾人已經圍上,但一時間還不能將他拿下,一個照麵之間,已經有十幾名將士被他擊倒。”


    曹正淳身邊,皮嘯天立刻主動請纓。


    “廠公,讓卑職帶領黑衣箭隊前去,一定在午時三刻之前擒拿此人。”


    曹正淳聽說這話,淡漠的掃了他一眼,道:“那你去吧。黑衣箭隊之前折損不少,你再調五十名錦衣衛隨行。”


    皮嘯天以為是曹正淳特意關懷,大喜過望,一疊聲的“多謝廠公”之後,就從這簷下無雨的地方,飛身而起,落到三層石台之下,闖入雨幕之中。


    皇帝高坐殿內,鐵膽神侯不在,此處眾多東廠番子,錦衣衛,禁軍士卒都聽曹正淳的調度,皮嘯天剛一下去,一部分人就已經排好隊列,隨他而去。


    鐵爪飛鷹看著皮嘯天遠去的背影,嘴角無聲的勾起了一抹冷笑。


    另一邊的歸海一刀意圖舉步向前。


    上官海棠低垂的手中折扇一橫,攔了一下歸海一刀的刀鞘,輕聲說道:“再等一等,也許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


    段天涯也點頭認可,歸海一刀停步。


    此時,皮嘯天帶領的人手,剛走過了奉天殿到奉天門之間一半的距離,又有人施展輕功,全速來報。


    “報!”他跪在之前那個錦衣衛身邊,語氣之中如臨深淵,誠惶誠恐,“那擅闖宮城之人,從承天門入,已穿過端門,將至午門。”


    “你說什麽?!”


    廣場上幾員將領一驚,周邊一陣細聲議論。


    從早朝退朝之後到現在,紫禁城中已密布數萬大軍,雖然是分布在各個方向上,但光說從承天門到這裏的一段路上,負責防守的也是最精銳的一批兵將。


    別說是一個人,就算是十架戰車,十隻老虎,十頭發狂的大象加在一起,恐怕也衝不出百十步就要被絞殺。


    當朝十大將軍領兵駐守各處,四野四海諸國,軍威深重,無人敢犯,而禁軍士卒,絕不遜於十大將軍的部下,豈有被一人橫行宮禁的道理?


    段天涯也為之動容,道:“對方還是一個人?”


    “是。”報信的人也驚魂甫定,道,“他隻有一個人,卻是所向披靡,不知會使什麽妖法,一路上,已經有近千名精兵倒在他身邊了。”


    他說近千,隻是個虛詞,其實這條路上,眾多士卒都是前仆後繼的圍去,到他來報信之前,倒下的人隻怕已經不止一千個。


    眾人的視線都放在這個探子身上,聽到這個迴答,臉上的表情都很複雜,一麵是質疑,一麵是震驚。


    即使是歸海一刀、鐵爪飛鷹等人,此時臉上都多少帶上了些異樣的神色。


    ‘以一敵千!’


    在場真正練過武,養出了內力的人,不約而同的在心中翻覆著那四個字。


    在百年前最繁盛的江湖過去之後,多少奇人異士,神功絕藝,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們的一樁樁戰績流傳到了這個時代,成為了真正高手的標杆。所以,在大多數江湖人的心目中,像是少林方丈,武當掌門那樣真正的一流高手,應該都是可以做到以一敵千的。


    但那,該當是一種死戰不退,浴血搏命的成就。


    而不是這樣,聽起來像是閑庭信步,毫無阻礙的走來,就已經有千人伏倒,眾將驚心。


    這樣的手段,在上官海棠心中隻能想起寥寥數人。


    除了不知深淺的蕭王孫,和當年一人屠戮八大門派百餘頂尖高手的大魔頭古三通之外,就隻有……


    “義父。”


    上官海棠呢喃一聲,又下意識的把目光轉向一側的曹正淳。


    那鶴發童顏的東廠督主,正撚著右鬢垂下的一縷銀發,似在沉思。


    外朝廣場中,本來正要出去的皮嘯天,也聽到了第二個人迴報的話,腳下不由得有些遲疑,迴頭看去。


    就在他迴頭之間,第三道身影帶著一陣寒雨,跟他擦肩而過。


    這一次的這個人,還沒來到丹陛之下,已經高聲唿喊。


    “報!那人已經闖過了午門。”


    這第三人聲嘶力竭的一聲喊,不但在場的人大多聽見,就連奉天殿中獨坐的皇帝,也隱約聽到。


    平放在雙膝上的手掌不自覺的一抓,揉皺了袍服,他又很快反應過來,雙掌緩緩推平衣服上的褶皺,沉著臉,靜心傾聽。


    然後,他又聽見了一道驚報。


    那簡直已是一聲尖嘯,一嗓驚叫。


    “報!那人已經踏過金水橋。”


    第四人從奉天門狂奔而來,引得眾人側目。


    眾將已經開始指揮廣場上的士卒準備接戰。


    長槍如林,雨水仍在不斷洗滌的冰冷槍頭,全部斜指向南。


    三千鐵甲列陣,如同一道道銅牆鐵壁,隔斷於奉天門至奉天殿之間。


    黑衣箭隊及錦衣衛間雜其中,三千餘人星羅棋布,間而不漏。


    但在第四個人之後,幾乎沒有間隔,就有第五個人衝入外朝廣場。


    “報……”


    “還報什麽?”


    曹正淳低沉緩慢的四個字,從三層石台之上漫開來,輕描淡寫的壓過第五個人肝膽欲裂的驚報,令整個廣闊的外朝廣場,都迴蕩著他的聲音。


    “那人都已進來了。”


    石台上下,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投向南方。


    嘭!!!


    靠近奉天門的十幾名甲士一同倒下。


    一個渾身的色彩、氣質、行走的方向都跟這裏格格不入的人,踏過奉天門,麵對著三千兵甲,背後還有數不勝數的散亂甲士追擊而來。


    眾多將領一聲令下,數千士卒齊步向前,位於最南方的一部分人,從方陣隊列改成半月陣,最後聚攏在奉天門下,圍向那孤身而來的闖入者。


    地上一層薄薄的積水,被那些士兵的步伐擾動,無數錯亂的漣漪向著奉天門下蔓延過去。


    但是當持傘者一步踏入,一圈過於幹淨,透明的波紋,從他腳下綻放,立即掃開了所有的漣漪。


    他身前身後的士兵們,沒有一個能分清,那一圈波紋到底是氣,還是水,或是光。


    可波紋蕩過之後,靠近他身邊二十尺以內的所有士兵,全部腳下一軟,跌倒在地。


    他後方的人是錯亂的跌倒,而在他前方的人,跌倒的過程中還側向兩邊,為他避開了一條大路。


    跌倒的士兵,渾身像是被抖散了精氣神,連響亮一點的痛唿都發不出來。


    不過他們並沒有被後續湧來的士兵所踩踏,因為方雲漢腳下全無停滯,已經越過了他們這片區域。


    眾多士兵全都轉向那人新的落腳點圍攻過去,然後,又倒了一片。


    廣場上漸漸出現了嘈雜喧囂的唿喊,刀槍甲胄撞擊地麵的聲音,連綿不絕,逐漸向著奉天殿延伸過去。


    在三層石台上那些居高臨下的人眼中看去,就像是有一片圓融、昏黃的雲,從奉天門下飄過來,在刀槍的叢林之間飄過。


    那些淩厲的刀槍,冰冷的甲胄,堅毅的士兵,就全被推開,跌倒。


    又如同一條破開了層層浪頭的小船,直掛雲帆向帝闕。


    曹正淳,護龍山莊三大密探都注視著戰況。


    上官海棠越看越是驚疑。


    雖然她隻能看到傘,還看不到傘下的人,甚至連那一雙邁步向前的靴子,也是時有時無。


    但是這個人行走的氣韻,卻讓她漸漸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一定在哪裏見過這個人,uu看書.uuanshuo 但到底是哪裏,又是什麽時候見過?’


    百思不得其解的上官海棠一踮腳,下了三層石台,落在丹陛前。


    “海棠。”


    段天涯和歸海一刀以為她要出生,連忙追到她身邊。


    已經走到了廣場中心的持傘者,察覺到他們的舉動,一跺腳,一道更大的波紋炸開,地上的積水化作飛速擴張的霧氣,震倒了周邊一大片人。


    上官海棠注視著那邊,看著傘下的人抬了一下雨傘,露出真麵目。


    “是你!!”


    驚駭不已的玄字第一號密探倒退了一小步。


    方雲漢昂首,輕笑。


    他一步步走來。


    隨著地麵的一聲聲震顫,雨水的一圈圈波紋,一排排的士兵分撥左右倒下。


    石台上,曹正淳眼中精光越來越清。


    高台下,同樣出現一瞬震驚的歸海一刀,刀刃已經逐寸出鞘。


    那輕狂的人步步迫近,看著眼前的敵人中,終於出現了幾個有著不同色彩的人,看著那幽深高聳的奉天殿,竟曼聲吟唱起來。


    “曉策六鼇,濯足扶桑。”


    地麵積水步步生輝,且吟且唱的闖入者距離丹陛,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正淳不自覺的露出了慣常的微笑,撚起蘭花指一挑,道:“去。”


    鐵爪飛鷹應聲縱身而下。


    天、地密探,不分先後的踏步前衝。


    禁軍百敗不退,眾將士的呐喊未休。


    雨簾中,方雲漢的步伐不疾不徐,與眾人逆向,雙眸一抬,目中有雨無人,含笑唇齒輕闔。


    “前招三辰,後引鳳凰!”


    歌聲疏狂,混入雨聲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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