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街轉到小巷,兩側的民宅之中,多有一些樹枝越過牆頭,枝頭落葉在風中飄飄欲落。


    燕詩二頭發披散著,耳朵上麵別著一朵不知用什麽材質製成的紅花,正走在這樣的小巷裏麵。


    在那一支青黑的箭搭上弓弦之前的一刻鍾,在元十三限還在那半成品的三層樓上凝望夕陽的時候,他的六大弟子並沒有如他所命令的那般,到磨刀堂去給方雲漢警示。


    他們六個走出了不遠之後,就兵分六路,準備從六個方向去包抄磨刀堂。


    如果方雲漢直接被元十三限一箭射死,也就罷了,假如方雲漢還能逃出的話,那他們正好可以痛打落水狗。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葉棋五和齊文六還有少許遲疑,但排名前四的幾個師兄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在對元十三限陽奉陰違,反而認為是在對師父不夠妥當的命令,做出自己的補充。


    畢竟,自魯書一到趙畫四,他們四個出師已有好些年,在太師府做蔡京的貼身護衛,職位不高,但權勢卻不小,行走江湖時無往不利,與四大名捕作對多次都全身而退,自詡都已經磨練出來,足夠獨當一麵。


    這樣四個有才有能、通曉世事的徒弟,對久不出關的師父的命令做一些好心的補足與改動,不是分所當為、天經地義嗎?


    於是,五、六二人也被說服。


    六方分進,迫向磨刀堂。


    燕詩二一邊走,一邊還低聲哼唱起了詩詞,心裏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心懷著期待而漸漸緊繃。


    ‘走過了這條小巷,再往右轉,就可以直抵磨刀堂的左側院牆。’


    ‘待會兒,方雲漢會不會從這個方向逃出。’


    ‘到時,我的飛星傳恨劍,要先出哪幾招?’


    每一個念頭在腦海中轉過的時候,他都要走出兩三步的距離。


    小巷並不長,再有四步,他就要走到拐角的地方。


    就在這時,有個年輕人從拐角處走出。


    這個人一走出來,燕詩二就停住了步伐。


    低沉愉悅的歌聲一下子消失,他手裏那一把鑲嵌著十幾顆明珠,七八點墨星的華麗長劍往前提了一下,在迎麵而來的秋風中微微拂動的發絲一下垂落靜止,目光像是兩根釘子,指向了拐角處的那個人。


    區區四步的距離,對於一流的劍客來說,太近了。


    甚至,燕詩二身邊十步之內,本來都該是一個很不容易闖入的範圍。


    但這個人,就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裏,突然走出來一頭無聲的狼,奮然忘我、一揮而就、突如其來的闖到了燕詩二身前四步的距離。


    他,也是一個劍客,手裏握著一把無鞘的長劍,劍身,劍柄上都沒有太過複雜精美的紋飾,劍刃亮白,但劍鋒不夠筆直,材質也很普通,就是隨處可見的普通鐵匠能打造出來的那種兵器。


    跟燕詩二手裏的劍一比,更顯得格外寒酸。


    但是燕詩二看著這個人的臉,就像是在看一把世上最有血性的寶劍。


    冷血的劍。


    持劍的冷血。


    “四大名捕、之、末……”


    巷子裏驟然爆發了一大團交織縱橫的劍光,像是有很多長達數尺的發光鋼針浮現,在兩名劍客之間疾風亂雨般穿插碰撞。


    劍氣往來,至少要比枝頭上的葉子密集的多。


    兩邊長達二十多步的青磚牆,從靠近拐角處的那一端,有密密麻麻的劍痕延伸過來,有三四條特別深刻的痕跡,甚至一直延伸到了麵向大街的另一端。


    比雨點還密集的雙劍交擊聲傳出,令燕詩二本該有八個字的這句話,說到第六個字的時候,就不得不倉促收聲。


    在燕詩二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冷血攻出三劍,他也迴了三劍,還能說出接下來幾個字,但是他說到“捕”字的時候,冷血已經在一個字的音節吐出同時,連攻了十一劍。


    所以燕詩二頓了一頓,兀自逞強要說完。


    第五個字,冷血攻了十六劍。


    第六個字,冷血發了二十一劍。


    燕詩二終於說不下去了。


    他的飛星傳恨劍法,本來常在跟人過招的時候慢吟詩篇,這些年來,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比冷血功力更深,比冷血招式更精妙的對手。


    但隻有冷血逼得他不能說話。


    隻有冷血的劍,急得連劍客自身的存在都像要被拋舍了,而那把劍也隻是一個廉價的載體,脆弱的引子。


    真正最有存在感的,隻有那一條手臂,那一個動作


    ——穿刺。


    這個穿刺的動作在不斷的重複,不斷的加快,如同冰川化為瀑布,大雪因為呐喊的聲音崩塌,一瀉千裏,一發不可收拾。


    冷血不說話,燕詩二說不出話,隻有他們的劍,在碰撞,顫抖,痛吟,高唱。


    他們又從拐角處殺到巷子口。


    巷子兩邊的長牆掉下一層又一層的粉末,又被劍風卷起彌漫到空中,牆體飛快的變薄,兩個人的身影都被飛舞的粉塵掩蓋。


    ………………


    叮叮叮叮叮叮~


    金鐵交鳴連成一片的聲音傳入耳中,雖然已經隔著好幾條街,經過一重重屋舍堂院的阻隔,變得很微弱,弱的就像是一把繡花針陸續落地的聲響,卻還是引起了葉棋五的警覺。


    元十三限六大弟子,號稱六合青龍,從收下他們為徒,傳授他們武功開始,元限就不乏讓他們跟四大名捕比個高下的意思。


    所以四大名捕各有所長,六合青龍也各擅一技。


    葉棋五就專門練暗器。


    暗器的收發需要高明的眼力,耳力。


    葉棋五出師之前經過的一些訓練,就有要在蒙上眼睛之後,在大小不過臥牛之地的暗室中,躲避一百件暗器,並在事後精準說出每一枚暗器的落點和形狀。


    所以,當那一片細小聲音入耳,葉棋五立刻判斷出來,是二師兄遇敵了。


    他做出這個判斷的時候,眼睛不由自主的往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瞥了一下。


    就是這一瞥,他的視線就被一襲白衣勾住了。


    大街一側的酒樓二層憑欄處,一個纖纖弱質的白衣少年正坐在輪椅上,向外平視。


    “無情。”


    葉棋五的耳背開始滲出一層層的細汗。


    一般人緊張的時候,額頭,鼻尖,手心會最先感到潮濕,但他不同。


    他一旦緊張,身上那些可能影響視力、嗅覺、手感的部位都不會出汗,隻有耳背會汗流不止。


    無情沒有看他,但他的目光卻無法從無情身上移開。


    而且他盯著無情左邊臉頰的時候,總有一種正在和無情對視的感覺。


    一枚象棋棋子已經被葉棋五右手捏住,雙手的衣袖,懷裏,腰間,靴子,腋下,也至少已經有六十七件暗器蓄勢待發,但他一時不敢妄動,隻能慢慢的流汗。


    這時,無情所在的那棟酒樓右側的街道上傳來異響。


    那是趙畫四的丹青腿,跟江湖中一雙追風追月、踏花踏雪、最具正氣的腿拆招的聲音。


    彼處追命蹴丹青。


    無情仿佛也被這聲音勾動,轉頭向右看了一下,後腦就露在了葉棋五麵前。


    嘭!


    一枚象棋棋子“爆”了出去。


    勁射樓上護欄後坐輪椅轉頭露出破綻的無情。


    緊隨其後的是六十七件暗器。


    六十七種大小不一的破空聲幾乎不分先後傳出時,第二波暗器,已就位。


    ………………


    唿!


    不遠處的空中,一物斜飛向天。


    顧鐵三驚鴻一瞥,已經看出那是枚象棋棋子。


    “看來老五對上了無情。”


    “是。”


    顧鐵三站在茶棚外,茶棚裏坐著的鐵手應了一聲,側耳傾聽,臉上流露出些許沉凝之色,道,“小師弟和燕詩二也拚鬥到了最兇險的關頭。”


    顧鐵三抱臂而立:“你既然這麽擔心,不如直接去幫他。”


    鐵手順水推舟:“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勸和,我求之不得。”


    顧鐵三冷哼一聲,語如連珠箭速:“你是怎麽算到我走這條路。”


    “不曾算的這麽精準。”


    鐵手不急不徐,穩若泰山,內心的憂急完全不會打亂他行動的步調,“我們隻是選出了六條適合包抄迫近磨刀堂的路線,然後各自擇一,在附近等著。就算來到我麵前的不是你,而是魯燕趙葉齊五位中任意一位,也無妨。”


    顧鐵三臉部肌肉一繃,臉沉如鐵,色如黑甲,道:“六條路線,你們隻有四個。”


    鐵手微微一笑。


    ………………


    王小石也正微微一笑,不過他笑得有些尷尬。


    因為他擋住了齊文六之後才發現,他所站的地方,右邊是一座青樓,鶯鶯燕燕調笑不休,在最近這樣的日子裏,到了黃昏時分,也有生意。


    更尷尬的是,他左邊不遠處的一家米鋪柱子上,正貼著一張通緝令。


    通緝刺殺前任宰相傅宗書的兇徒王小石。


    其實,這次迴到京城之後,王小石出門的時候,臉上還是做了一些偽裝的,看起來更滄桑,胡須不少,兩眉橫平,尋常人一定認不出他跟通緝令上有哪裏相似。


    但是這種偽裝顯然瞞不過齊文六的眼睛,他朝著那邊通緝令上瞟了一眼,躍躍欲試道:“你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偽裝後的臉上露出那種粗豪莊稼漢子獨有的憨厚笑容,一本正經的說道:“小兄弟,你認錯人了,我叫王大癡。”


    “哼哼,管你大癡小石,你最近名氣不小,既然送上門了,我就送你一死。”


    齊文六雀躍朗喝,一劍揮刺,手腕手背虎口之間,抖出了八條劍影,好像八支毛筆正狂草揮墨,帶著一幅殺氣十足,裂人肝膽的字帖壓來。


    “請了。”王小石挽留出鞘,一件兵器之上,卻有刀劍之氣齊發。


    不過他的隔空相思刀、淩空銷魂劍剛施出利芒,忽然頭皮一麻。


    以他天衣自在、相思銷魂的心法,一葉落知天下秋,金風未動蟬先覺的敏銳,在方才那一刹那,感受到了一股滾滾兇氣掠過長空。


    落向西南。


    ………………


    六合青龍,五人受阻,但他們之中動作最果斷,走的最快,靠磨刀堂最近的一個人,已經在磨刀堂後方一巷之隔的牆壁上寫滿了一個個大字。


    這人自是魯書一。


    他手裏常拿著一本書,隨時可以把裏麵的字帖撕下來變成攻克勁敵的利器。


    他還有一隻大筆,筆杆子裏麵全是凝固了的墨,內力一催,就會融化為墨汁,流動到筆尖,讓他可以一氣嗬成的寫滿了這一麵牆。


    這牆上全都是一些表示著兇殘、妨礙、傷害的字體。


    如“裂、死、殺、哀、刖、黥、斷、劈、滅、破、殘”等等。


    盯著看一會兒更會發現,這些字不像是筆墨寫成,倒像是什麽專門殺人害命的毒蛇蠱蟲,正蠢蠢欲動,甚至蠕動脹縮。


    魯書一暗地裏一直覺得自己是六個師兄弟之中最有魄力,最聰慧的人,他也確實是六合青龍裏最狡猾的一個。


    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自己去抵擋方雲漢。


    這種能夠獨闖六分半堂總堂斬殺其中大半高層又全身而退的高手,就算是被元十三限擊傷,困獸之鬥也必可怕。


    假使方雲漢從這邊走的話,魯書一一定會躲得遠遠的,隻靠這一麵牆,看能不能阻他一阻,為元十三限再創一個機會,或探一探他的傷勢,再斟酌要不要出手。


    所以他寫完了這滿牆大字之後,就要收筆離開。


    但是轉身之後的第一步剛要邁出,魯書一的鼻子忽的動了動。


    寫滿了一麵牆的大字,墨痕未幹,這巷子裏本來就充斥著墨汁的味道,牆角裏生出的青草,潮濕磚石上的青苔,還有爬在後門簷角上的藤蔓,這些東西的氣味都被墨汁的味道蓋過。


    可是現在,又有一股檀香味插入其中。


    這是不該出現在這裏味道,卻是這麽濃烈,悠長。


    魯書一的目光逐漸定在了那麵寫滿大字的牆上。


    這味道來自牆的另一邊。


    牆的另一邊,黑眉如短刀的沈虎禪英姿挺拔的站著,背後的阿難刀正在散發出濃烈的檀香味。uu看書 kanshu


    他已經站在這裏很久,本來是要一刀穿牆殺了魯書一。


    沒想到這個六合青龍之首也真有些本領,在他的氣機感應之中,位置飄忽不定,始終難以找到合適的出手時機。


    等到魯書一在這麵牆上寫滿了字之後,沈虎禪更覺得這麵牆似已成了對方的武器,突襲已經不太可能——把自己的刀砍在對方的武器上,還能叫突襲嗎?


    所以他隻好換一種方式。


    一牆之隔,墨濃如臭,檀香濃烈。


    魯書一翻開書本,沈虎禪握上刀柄。


    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千鈞係於一發之時,牆裏牆外的兩個人驟然間一同抬頭。


    有什麽東西從空中飛過,但他們兩個都沒能看清,但是在那東西已經消逝之後的軌跡中,正在散發出一種令人心神震動的餘韻。


    黃昏長空,似為之一清。


    檀香墨味,都隨之一空。


    那一麵牆上蠢蠢欲動的一個個大字,全都像是被釘死了七寸的蛇蟲,死氣沉沉,這些埋伏的武器已經不再是武器,乃至於連字都算不上了。


    僅餘普通的墨痕,平凡的牆壁。


    破空之物不能見,可沈虎禪能“看”到。


    那一道軌跡是風馳電掣的延伸、墜落、突刺入了磨刀堂。


    猶若白虹貫日,蒼鷹擊於殿上。


    魯書一能猜到這一擊從何而來,可連他也想不到,真正觀察到這一招的時候,居然會有這樣的驚顫。


    他仰首為之失神。


    嗆!


    同樣驚震,卻更磨勵、激發、借助了這一股白虹貫日之殺勢的人,挺一刀,穿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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