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半堂首腦幾乎被一掃而空,金風細雨樓自然要抓住機會,天泉山上的人都忙碌起來,而王小石在趕赴六分半堂總堂沒有見到人之後,也急忙迴到宅邸中。


    他從那廚房的婦人口中知道了方雲漢已經迴來,擔心方雲漢是處在療傷的緊要關頭,也不敢貿然打擾,就守在門外。


    第一天,王小石聞到房中傳出淡淡的血腥氣,肯定了方雲漢受傷的猜測,但還不到中午,這血腥氣已經完全消散,屋內的氣息越發的綿和圓融,卻全然不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當天晚上,屋子裏麵就漸漸的有熱力透出,這秋日夜間,院中本來露氣濃厚,幾乎要凝結成白霜,卻因為方雲漢房間裏麵透出的熱力,使整個院落變得潮濕、悶熱。


    王小石初時擔憂,後來驚詫,卻在熱力透發的時候,就遠離了方雲漢的房間。


    這種局部溫度提升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方雲漢還是沒有出來,但是屋子裏開始有人影走動。


    那人在屋中走走停停,屋子裏麵時而有亮光一閃即逝,時而有強猛的風聲唿唿作響,似乎要把門窗全都吹破,卻又會驟然止息。


    還有的時候,屋中好像會突然有一種危險、兇殘的氣勢散發出來,就算是身上沒有武功的人,也可以感受到這種壓力,會覺得手腳冰涼,舌頭發麻。


    宅院中的人又敬又畏,不敢多問,連每天給王小石準備三餐的時候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在許久之後,關於方雲漢的事跡都已經成為了傳說的時代,有人問起王小石關於六分半堂剛被覆滅那時的景況。


    王小石說:“身負重傷?受傷也許是有的,但絕不是重傷,至少不是久養不愈的傷勢。所謂的閉關修養數日,其實在閉門的第一天下午,就已經不是在療傷,而是在練功。”


    那人追問:“練功?難道是那位前輩,從六分半堂之中得到了什麽失傳已久的武林絕學,迫不及待的習練起來?”


    他又疑惑,“可是六分半堂如果有這樣的絕學,難道一直都無人練過,無人練成,怎麽又會被那位前輩一人滅了?”


    “人練功未必是隻能從秘籍之中獲得啟發。”


    那個時候已經白發白須的王小石很有耐心,道,“佛家說,一花一葉一菩提,行走坐臥,處處都是禪理。其實武學和佛學也是相通的,隻要心有感觸,捕捉道理,探求規律,化為己用,無論什麽時候、什麽處境,都可以學武、練武,而武學雖有萬種釋義,卻常被說是戰鬥的學問,從戰鬥之中開悟武學上的禪機,正是理所當然。”


    “那時,方大哥必定是在把戰鬥之中得到的啟發逐漸的化為己用,而那一戰所獲得的靈感似乎還要超過他本人的預期,以至於他在演練的過程之中,真氣、神意不曾完全收束,若有尋常人等靠近,不過是膽戰心驚,若有一位高手靠近的話,恐怕會立刻引起難以遏製的對抗。”


    “而那之後的兩三日裏,他的氣勢逐漸收攏,屋內渾若無物,使人感覺麵對林間空景,卻要比那驚人氣魄更顯玄妙。”


    這段對話已經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了,迴到當下,在方雲漢閉關的時間裏麵,隨著他的名聲傳揚,京城各方勢力都在打聽到了一些消息之後,紛紛送上了拜帖或請帖。


    對拜帖,王小石自然是親自出麵,一律委婉迴絕,而在請帖之中,若有定的時間較晚的,則暫且收下。


    以方雲漢激戰六分半堂的那天晚上為第一夜來算的話,當第四個夜晚過去,牆外的大樹枝葉之間灑落下清晨的天光,有兩人一同來到了大門外。


    這兩個人都儀表不凡,一個年紀稍大一些,威風堂堂,臉孔略微發紅,一身衣服極盡華貴,深目濃眉,不怒而威。


    另一個人年紀略輕一些,但也大約有三十歲,一身黑衣,頭發很簡潔的紮著,舉止從容淡雅,謙和有禮。


    他們兩個是從不同的方向走來,到了近前,卻好像都預料到會在這裏看見對方。


    年輕些的漢子先拱手問好:“龍八太爺。”


    “不敢,不敢。”年紀更大一些的人被這漢子施了一禮,竟然有些惶恐,倒好像是見到了一位比自己更德高望重的長者,連忙擺手之後還禮,“鐵二爺,你們四大名捕,一向身係重責,怎麽也有空在城中閑逛,在此巧遇?”


    原來這個看起來從容平和的年輕人,就是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二的鐵手鐵遊夏。


    不過,這個龍八太爺看起來恭然有禮,實際上一開口就顯出內中虛偽和敵意。


    他也在朝中身負要職,在江湖上有不低的地位,但是平日裏除了在外人麵前作威作福之外,就隻知道對權相傅宗書大加逢迎,對一身正氣的神侯府中四大名捕,立場相對,早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卻偏要故作風度,反而令人不齒。


    鐵手隻是淡笑以對,道:“龍八太爺謬讚了。其實我們幾個也不過是做一些捕快該做的事情,如果天下太平一些,我們巴不得日日賦閑在家,可是最近傳聞京城中有人蠢蠢欲動,為防天子腳下鬧出什麽大案子來,驚動天聽,有失國體,我們隻好先迴返京城,嚴陣以待。”


    一般人聽到鐵手這個外號,總會以為其人是個粗暴、野蠻的彪形大漢。其實他就算是對上了明知為敵的人,大多數時候也是彬彬有禮,不卑不亢,道,“恰逢世叔聽聞方少俠的事跡,想請他過府一敘,我就來跑個腿,送個帖子。”


    “原來四位都迴來了。”龍八太爺神色微動,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聽到開門的聲響。


    兩扇紅漆大門拉開,走出來一個高大俊秀的年輕人。


    王小石一向有早起晨練的習慣,起得比那幾個傭人還要早,聽到門口動靜,就立刻趕來開門,剛好聽到兩人的對話,對這兩個人的身份立場已經明了,卻不動聲色,拱手道:“二位是來拜訪方大哥嗎?”


    “正是。”龍八麵上流露出自矜的笑容,取出一張請帖,紫金描邊,氣派非常,說道,“相爺今日巳時得暇,要請方少俠一見。”


    王小石沒有去接,轉而看向鐵手,道:“這位呢?”


    鐵手原本是想要晚些遞上請帖,以免兩張帖子一起遞出,叫王小石為難,但見王小石這番作態,不禁微微一笑,也取出一張請帖,道:“世叔請方少俠往神侯府小聚,三日之間,隨時可來。”


    王小石雙手接過鐵手的帖子,抓在左手中,右手隨意的去拿龍八手中的請帖。


    龍八臉色一沉,那張請帖在他手中忽然重了許多。


    他氣功精深,在江湖上號稱鐵氈,這個外號雖然樸實甚至難聽,但意思是讚他運起一口氣來,百錘千鑿也傷不了分亳,此時他把這口氣運在了那張請帖上,請帖四周的氣流都有輕微凹陷的感覺,有些銅牆鐵壁,鑄連一體的味道。


    沒想到,王小石五指微攏,仿佛去摘一朵還帶著露珠的嬌花,指腹輕柔一扣,就把請帖從龍八太爺手中抽了出來。


    龍八悶哼一聲,雙手手掌的每一個指縫裏都像是被小刀割了一記,有一種看不出來的隱痛,心裏微驚,急忙收手。


    王小石也沒有多做糾纏的意思,雙手各持一帖,歉然道:“其實方大哥這幾日都有要事,我也不知道他何時才有空閑,但等他出來,這些請帖必定立刻交付,怠慢諸位了,還望海涵!”


    鐵手抱拳:“客隨主便,應有之義。”


    龍八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我這閑人倒是沒什麽好說的,隻是相爺日理萬機,隻因為對方少俠青眼有加,才撥冗一見,錯過了這個機會,隻怕再難有第二次了。”


    “傅相時間既然如此金貴,怎麽好浪費在我這閑雲野鶴之身。”


    一個聲音從王小石身後傳來,王小石一喜,轉身看去,方雲漢來到他身邊,手上輕輕一拂,未曾真正觸及,王小石右手的請帖就自行飛出。


    “這封請帖,就請你帶迴去吧。”


    龍八見到方雲漢隔空禦物,請帖勻速飛來,心中凜然,自忖其上必定帶有雄渾內力,念及剛才險些出醜,不敢小窺,當即運足了十成功力,朝那張請帖抓過去。


    啪!


    那請帖在龍八手中炸成了一堆紙屑。


    龍八一呆,泛著棗紅色的臉皮頓時有些發青。


    平穩飛來的請帖上,竟然好似一分內力也未寄托,幾張普普通通的紙,打造的再是精美,又怎麽經得住他的手勁,一觸即碎。


    他這裏心緒起伏,方雲漢已經看向鐵手。


    武俠人物模板的第一個模板就是鐵手,可以說方雲漢一身武功的根基,就來自於一以貫之神功,現在這位名捕就站在眼前,他當然十分好奇。


    這一眼看去,對方相貌還沒來得及清晰的映入眼中,方雲漢心中便驟然起了一種微妙的感應。


    也許是因為雙方都身懷大成的一以貫之神功,方雲漢才會有這種異樣感,但是這並不是一種遇到了同類的感覺,而是一種更加難以言表的情緒。


    如果非要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一個從沒有親眼見過水果、隻是聽過一些傳聞的人,有一天進入了一個果園,突然看到了很多蘋果、梨子、橘子,被人用巧手拚接成了一個柚子的形狀。


    他吃下了這個柚子,卻又在某一天看到了真正的柚子。


    真實的未必高過拚接出來的,極致巧妙的組合甚至可以在各方麵都做到與正品分毫不差,無論是滋味還是口感都遠遠地超乎預期,能做到這種事情的技術價值,更比一個真柚子不知高到哪裏去了,但是那種異樣的感覺卻是揮之不去。


    是因為自在門的武功本身就有這種特殊性,還是……


    方雲漢腦子裏麵閃過了很多想法,最後都沉藏於心海,在外人看來,他隻是好好打量了一下鐵手,便笑道:“諸葛神侯名垂天下,我也早就想去拜訪,擇日不如撞日,請鐵捕頭這就引路,如何?”


    “那就請了。”鐵手落落大方,側身指路。


    方雲漢拍了拍王小石肩膀,跟了上去。


    龍八臉上陣青陣白,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憤憤的轉身離去。


    京城很大,可說來也巧,方雲漢他們買下的這座宅邸,離諸葛神侯的府邸居然並不算太遠。


    不過是走過了兩條街,就已經看到了四座樓閣拱衛的那座府邸。


    這四座樓的名字很妙,分別為“小樓”、“舊樓”、“老樓”、“大樓”,平日裏,也是四大名捕居住的地方。


    方雲漢走向神侯府的時候,左邊那座樓的二層上,正有一個落拓漢子手裏捧著個大酒葫蘆酣睡,那座樓門窗都開著,隱約可見其中許多酒壇。


    他走到神侯府門前台階上的時候,右邊那座樓裏,走出兩個小僮,動作齊整的打開了兩扇門,分立左右,一個白衫輕薄的少年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出。


    這少年氣度殊異,雙眉挺秀淩厲,眉宇之間似乎帶著一股久蘊不散的殺氣。


    但是這殺氣也太幹淨。


    人的殺氣大多是因為憤怒、仇恨,或者殘虐惡毒的心理而爆發,可是這個人就像是天生一縷殺氣,天縱一道明銳,竟清朗的如同曾經斷崖邊的晨曦。


    他出了門來,目視方雲漢,略一頷首。


    點頭的幅度很小,uu看書 wuukanshu. 但任何微小的動作在他做來,都已經足夠使人感受到純粹的友好問候。


    方雲漢迴以微笑,跟著鐵手進了門。


    這座屬於當朝太傅,六五神侯諸葛先生的府第,既不格外輝煌,也沒有嚴密的守衛,隻有幾個比平常府第尤顯得精神煥發的家丁,立於門側。


    府內的情形,也是如此,庭院花圃,幽雅清靜,丫環家仆,悠然穿梭,看來一點也不像侯門深府。


    但是黑白二道,武林綠林,絕無一個人能夠做到安然無恙的擅自出入於此地的。


    昔年名震江湖的獨腳大盜“金槍王”公孫子厲,身率黑道十六名高手掩殺諸葛先生,結果十八人中隻有公孫子厲斷臂潛逃,其他十六人盡命喪於王府。


    又有幹祿王叛變,試圖先鏟除諸葛神侯,他領三千子弟兵,攻了進府,結果這三千人也被人像粽子一般綁了出來。


    從此以後,不管是軍隊將官還是武林中人,都視之為龍潭虎穴,蔡京、傅宗書等人手掌大權,以連城財寶,富貴享受,絕色佳麗,陸續網羅了不知多少高手,也始終沒有能入府刺殺了諸葛神侯這個死對頭。


    方雲漢踏過花園,園中花草已經有一些葉片微微泛黃,但是看起來平時打掃修剪的很勤快,園中青石小徑,整潔如新。


    在花叢與竹林交界處,有一張圓石桌,五個石凳,一個銀須素袍的老人,正在此處品茶,他左邊是竹林婆娑,右邊是花草清風,麵向東方。


    聽到有人靠近,老者轉身看來,猶如一個鄰家老翁見到有人串門,全無虛言客套,含笑溫聲說道:“方少俠,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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