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半堂的總堂,非常氣派,甚至更勝於天泉山上的金風細雨樓總部。


    這座占地數百畝的府邸之中,各大堂主的居所,劃分出了不同的院落,每一個院落之中,又有樓有閣,有迴廊,有水塘,如同一座座四四方方、華貴人家的府邸拚接在一起。


    整座府邸的中心處,是一座可以容納數百人的大堂,大堂側前方是一座高樓,樓層數不多,共有五層,但是每一層都很高,上到三樓之後,舉目四顧,周圍的建築全部都低於平視的高度,視野非常開闊。


    雷損此時就坐在這三樓上,斜倚欄杆,寄目遠處。


    今天月光照得大地亮如白晝,窗外一望無際,河水澄澈如玉帶,岸邊建築倒映其中,雕梁畫棟,飛簷崇脊,屋舍連綿延伸向更遠處,氣象萬千的京城北麵,就在這憑欄一眼之中,可以盡覽。


    這是一片在最安靜的時候也讓人覺得應該醉心於其中的壯麗景色,而此時,六分半堂的總堂並不安靜。


    中心大堂內聚滿了山珍海味,玉液瓊漿,而在中心大堂前方的廣場上,也擺滿了一桌桌珍饈美食。


    六分半堂中,位於京城內部的上百個大大小小各個層級的首領,都聚集在這裏,舉行一場慶祝。


    不錯,雖然這次六分半堂有堂主級數的人物折損,還有四堂主斷了手,二堂主、大堂主也重傷,但是在六分半堂弟子們的眼中,他們這迴可是打了大勝仗。


    直接打上了老對頭金風細雨樓的總部,殺傷了對麵至少兩三百個可以戍守總部的精銳、骨幹,還在天泉山頂上搞了一通破壞。


    這都不能算是大勝的話,什麽才算是大勝?


    等這一迴大勝的風聲傳出去之後,江湖上的風向必然也會有所改變。


    幾年來,那些唱衰六分半堂,認為雷損已老,狄飛驚軟弱忍讓的人,個個都要自打嘴巴。


    風向的轉變也就代表著利益流向的變動,已經可以預計,接下來幾個月,六分半堂會把前幾年的損失通通收迴。


    雷損也是這麽想的。


    他跟方應看的交易已經完成,經過再三驗證,可以確定,那邊已經準備妥當,因而,他此時可以盡情的享受這場勝利帶來的喜悅,甚至可以帶著一點對於可能要發生的那場戰鬥的期待。


    他甚至因為這種喜悅和期待而生出了一種久違的壯誌。


    雷損已經老了,這不僅僅是江湖上那些聽風是雨、捕風捉影之人的淺薄看法,也是事實。


    步入暮年的人,情緒總是會變得更加淡薄一些,而且他早年運用不應寶刀,每次拿刀必定狂性大發,甚至有難以自控的感覺,多次生死博弈之後,即使放下了刀,也有一種精神被這奇刀反噬的惶恐。


    所以近年來他很注重保養自己,盡量收斂情緒,出招隻用雙手,麵對誰都是和和氣氣,就算是對上了蘇夢枕,也是口稱蘇公子,心裏都波瀾不驚了,哪裏還能有萬丈豪情?


    唯有今夜。


    今夜,天朗氣清,月白風高,天地之間都很明亮,又不像白晝裏那麽刺眼,雷損獨坐在高樓的第三層,位於整個高樓的中段,一側是眺望遠處,微波倒影,纖毫畢現,一側是俯瞰樓下,喧囂豪飲,數百的燈架燈籠分布在廣場各處,錯落有致,與月光爭輝。


    這裏發出聲音的人全都臣服於他,就連這些燈光、場地也都是屬於他一人,於是月光、夜空,河水倒影,遠方連綿群屋,也猶如成了他的附庸,有一種一舉手一投足就能把握這天地命脈的暢快。


    他畢生的大敵、輾轉反側數十年的勁敵,如今似乎也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要去為他砍斷新的敵人。


    這樣的感覺,何止是引領六分半堂一勝?簡直是指點江山。


    這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老總,在萬千人恭維的時候都能自持,卻在今夜這獨處的時候越來越心潮澎湃,甚至拂袖站起,仰望皓月,放聲大笑。


    他正自豪情衝天,天上忽飄來了一片陰影。


    ………………


    哢啪!


    又一隻碗裂開了。


    這已經是雷恨今天抓裂的第三十九個酒碗。


    酒碗之所以會裂,當然不是因為他缺失了一隻右手就抓不穩,要知道,江南霹靂堂雷家不但精研火藥,在機關方麵也很有造詣,為人製作的義手、假肢幾乎可以做到以假亂真。


    隻要雷恨一句話,立刻就會有人為他裝上一隻機關右手,這隻手靈活的程度不會比他本來的手遜色,甚至都不會影響他內力的流動,隻要適應一段時間,他五雷轟頂的功夫就能恢複如初。


    可他還是恨,深恨,痛恨,周圍的人越熱鬧,他恨得越狠——其實大堂裏的各大堂主自持身份,喝酒也各有風度,談的都是些大事,並不喧嘩吵鬧,聲音都是從外麵廣場上傳來的——大恨之下,他隻喝了十一口酒,就捏破了三十九個酒碗。


    這還不夠。


    雷恨恨意難忍,已經不能滿足於毀壞這些酒碗,他離座出門,準備迴到自己的院子裏麵,讓人抓來堂中那些俘虜給他折磨練功。


    他最喜歡把敵人派來的諜子、臥底放在一個密封的房間裏麵,自己也在其中運用隔空掌力,等掌風在牆壁,房頂,地麵上不斷地反彈,把這個人從四麵八方活活擠壓、震死。


    如果最近沒有什麽地方的人被抓來,那也無妨,隨便到大街上抓幾個迴來用一用。


    雷恨抱著這種想法走出了大堂,就聽到大堂旁邊那座高樓的第三層上,無端的傳出一陣大笑。


    這笑聲是雷損發出來的,雷恨很熟悉他的聲音。


    可就算是總堂主,在他心情最差的這個時候,發出了這樣的笑聲,仍令雷恨止不住的有了些許怨恨。


    連天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的恨意,落在他身上的月光都暗了一些,仿佛晴朗夜空中,憑空多出一片暗影投射下來,向他靠近。


    雷恨抬頭看去,居然還真有這麽一片影子,不是烏雲,而像是鳥,像是一隻巨鷹。


    這個時候,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這個影子。


    廣場上嘈雜的聲音裏麵就多出了對這個影子的討論。


    有人說:“是我最先看見的,我看見的時候,那隻大鳥才剛從天泉山上飛出來。”


    天泉山!


    這個詞在六分半堂中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剛一說出來,就令場中靜了一靜。


    有人覺得蹊蹺,總堂外圍那數千名六分半堂子弟,已經有一些人引弓向天,或者發出暗器,不過,那巨鷹一樣的影子,飛的很高,他們發出的攻擊,根本無法觸及那個高度。


    那影子飄在高空,原本是從天泉山一路直飄過來,速度也很快,到了六分半堂總堂上空之後,卻方向一轉,在中心大堂和廣場上空盤旋徘徊。


    高樓的第三層上,笑聲止息,雷損臉上的笑容猛地收起。


    他站得高,眼力好,所以能夠看到更多。


    那高空的陰影並不是一隻鳥,更像是一隻巨大的木鳶,用纖細的鐵架、不知名的皮膜、木片,共同構成了近似於巨鷹的形狀。


    這大木鳶的背上,好似還有一個人站著,一手攬著繩索,應當是在控製木鳶的平衡和方向。


    這個人好像極有經驗,極有技巧,或者說他現在的武功修養,能輕易的控製身體每一點細節,把過往的經驗技巧改良,用在這稍顯簡陋的滑翔工具上,甚至顯得更加如臂使指,揮灑自若。


    竟然有人能從天泉山頂一縱,越過了半個京師,借物飛渡至此?!這人是誰?!


    雷損根本不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就發出了一隻袖箭。


    袖箭並非射向那片陰影,但也飛的很高,並在空中炸開,使得夜幕之下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火焰印記。


    中心大堂裏那些堂主也都已經隱隱察覺到了氛圍的轉變,一個個放下了酒杯陸續起身,準備出來看看。


    雷動天坐在位子上不動,看見了雷恨就在大門口,就道:“老四,外麵怎麽了?”


    雷恨背對著中心大堂裏的所有人,忽然跳腳大罵,聲音裏麵又急又怒又懼,嗓子眼裏好像塞了一枚竹哨,聲音尖銳的不像是一個男人,uu看書.kanshu伸手戟指向天,大叫:“是你!!!”


    巨鷹陰影之下落下一人。


    他從高空筆直墜落,極致驚險,但卻用這一場跨越了半個城市的飛行,直接越過了六分半堂總堂外圍數千子弟的防線,也越過了不知多少陣法毒藥、機關陷阱。


    這人一身灰袍,手上提著一把無鞘的刀,刀身雪亮,刀柄末端鑲嵌著一顆龍眼大小的寶珠。


    他在半空中對著雷恨一笑。


    然後像是飛鶴觸水,一下子落入了整片廣場的中心。


    廣場上所有六分半堂的大小頭領立刻躁動,各種唿喝聲交疊,不少人心裏驚詫未平,卻不影響出手狠辣,都認定這個直闖他們總堂的人是必死之人。


    中心大堂裏麵的其他堂主還沒有走到門口,雷恨大吼著撲擊出去。


    倏地刀光暴起。


    從雷恨到那個人之間,相隔著不下二十個六分半堂的頭領,另有兩張酒桌,都在這刀光爆閃之中被劈開。


    二十個頭領,但凡是阻擋在這條路徑上的,無論是兵器還是手腳,又或是整個身體,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還是鐵布衫,鷹爪功,擒拿手,迷蹤步,草上飛。


    人擋斷人,物阻開物。


    兩張酒桌連同數十斷肢傷體向兩邊極速分開,方雲漢提刀一步跨過,跟飛撲而來的雷恨打了個照麵。


    雷恨的吼聲驟然斷絕。


    他整個人從天靈蓋到胯下那一條人體中線,被一條銀光掃過,兩片屍身碰的一聲向兩邊炸開。


    方雲漢半分不停的跨過那條已經不存在的中線,越過門檻,闖入了六分半堂總堂的中心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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