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冷方頭方腦方麵孔,外貌特殊,做了車夫之後也從來沒有被要求遮掩形貌,七輛馬車從黃鶴樓附近一路向東京汴梁去,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能認出他的身份,使得消息層層發酵。


    於是,六分半堂九堂主身亡,十二堂主為人所製,做了車夫的事情,很快就在江湖上流傳開來。


    馬車還沒有到京城,京師裏麵的各大勢力,已經掌握了不少自認為詳細的情況。


    這其中,對這件事情最上心的幫派,除了六分半堂本身之外,自然就隻剩下金風細雨樓。


    金風細雨樓的總部設立在天泉山上,從山腳下,就有寬大整齊的白色石階一路延伸到山頂,而山頂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四樓一塔。


    四座高樓,分別以青、黃、紅、白為主色,分處四方,把一座七層高塔圍在中間,塔下有泉水,清澈得猶如二八佳人的眼睛。


    塔中正有人在議事。


    有人憑欄而立,身上披著一件杏色的袍子,滿麵病容、倦容,隻要在他的臉上看過一眼,就一定會從他瘦削的眉、頰之上,聯想到這個人已被病魔折磨了許久,更必定會感受到這個人身上,一種長期以來與病抗爭著的,淒厲的生命力。


    他即使是在看著塔外的風景,沒有針對任何一個人,雙目也有著攝人的神采,猶如風雨餘燼之中的兩團幽火。


    一個人有這樣獨特的氣質,又身處在金風細雨樓總部?當然隻可能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夢枕紅袖第一刀,蘇夢枕蘇公子。


    傳說他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就被金國高手傷了經脈?所以自幼體弱多病,即使後來被送到小寒山紅袖神尼門下?去學習高深溫厚的佛門內功心法,他的病也沒有能夠痊愈?反而還變多了。


    時至今日?蘇夢枕身上至少已經有了十七八種重症,有三四種可以稱得上絕症,還有五六種,更是所有的醫學典籍之中都未曾記錄過的奇症。


    這樣複雜的病症?已經不是任何一種武功心法可以克製、治愈的了。


    宮中水準最高的禦醫樹大夫在為蘇夢枕診斷之後?也時常感慨,認為他身負如此多的病症,還能活著,還有精力應對種種鷹視狼顧,如狼似虎的對手?絕對是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正在詢問關於七輛馬車的事情。


    他身邊有一個高大俊秀的年輕人正在迴答:“當天發生在那裏的事情,樓子裏的弟兄?先從聞巡撫等人事後勘察出來的蛛絲馬跡倒推,又得到‘薛西神’本人傳信密報?說明情況,還找上公子的師妹?請溫柔小姐印證。”


    “可知?那七輛馬車之中原本有兩個人?一個是天衣居士許笑一的愛徒,自在門弟子王小石,也是諸葛神侯素未謀麵的師侄。據說他武功已經得到真傳,或許與神侯府中四大名捕相差仿佛。”


    “另一個人,隻知名為方雲漢,武功、背景、目的、習慣、過往,一無所得,但可以推斷,他的兵器應該是刀,有心到京城闖蕩,目前表露的行事作風貼近於白道人物。”


    金風細雨樓中,除了樓主蘇夢枕和他的幾個貼身護衛之外,還有“無邪無愧,無錯無語”這四無,及五方神煞,共九大幹將。


    這個正在跟蘇夢枕討論的人,就是金風細雨樓的智囊、總管——“童叟無欺”楊無邪。


    楊無邪看起來年輕,其實在金風細雨樓總管這個位置上,已經待了好些年了,他記憶力絕佳,掌管情報,思慮縝密,往往能從蛛絲馬跡之間,推導出獨到的見解,每一個意見都切中要害,今天這件事,他也在句末加上了自己的看法。


    “王小石從七歲開始,到二十三歲,談了十五次戀愛,雖說往往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但一個這樣多情的人,由天衣居士教導出來,應當會親近神侯府一係。方雲漢跟他有些交情,想必平時展露在外的麵貌,也絕非奸惡之徒。”


    江湖中的事情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後,往往與朝堂扯上關係。如今朝堂之中,天子以下,一共有兩大派係。


    一派是蔡京、傅宗書等人為首,為了一己私欲,舞權弄術,貪得無厭,殘害忠良,欺上壓下,胡作非為。


    另一派則是由六五神侯、當朝太傅諸葛正我為核心,針貶時弊,勇擎正道,卻因為天子昏昩,往往落在下風。


    京城中兩大江湖幫派,六分半堂結交蔡京等人,金風細雨樓則與神侯府多有互助。


    楊無邪的意思是,方、王二人,或可為友。


    蘇夢枕審慎的思考,指出:“多情的人處處有情,也就更易動搖,情思上腦,衝動行事,則易被人蒙蔽利用,有能力而又多情的人,有時候往往比真正的奸惡之徒更容易造成意想不到的破壞。不過,如今薛西神的處境,還能傳出密報?”


    “應當是方、王二人有意縱放,薛西神不但得以向樓中傳迴密報,也以十二堂主的身份,與六分半堂的人多次溝通。”


    楊無邪說完之後,又補充道,“溫柔小姐那邊已經勸導、安置妥當,薛西神的身份不會從她那邊泄露,而客棧那邊的調查,會使霍董的死,與薛西神撇清關係,方、王不言,他便覺得這身份還可利用。”


    蘇夢枕蹙眉,驟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他的咳嗽聲痛苦非常,好像整個人都要被揪成一團,又像是要把所有的精氣神都嗆咳出來,隻餘一具空殼。


    一方雪白的手帕被他掩在唇角,很快染上了一抹嫣紅。


    楊無邪臉上浮現出擔憂的神色,但並不驚慌。


    這樣的咳嗽聽起來很是嚇人,可對於蘇夢枕身邊的人來說,卻早就習慣了。


    蘇夢枕自己更是習慣,他咳完之後,習以為常的將手帕收起,繼續問道:“薛西神想要誘除更多六分半堂的人手,那六分半堂反應如何?”


    “從那一天到如今,七個日夜的時間,七輛馬車的路線附近,有二十六處六分半堂的分堂,但都沒有輕舉妄動。”


    能讓總壇的九堂主身死,十二堂主折身,這些人不動才是正確的選擇,這並不出乎蘇夢枕的預料,可是楊無邪接下來的一句話,令他也不禁動容。


    楊無邪說:“至今晨,樓中收到風聲,六分半堂之中,極有可能將是大堂主狄飛驚親自動身,處理此事。”


    楊無邪是蘇夢枕的智囊,那狄飛驚就是六分半堂的大軍師,甚至近幾年來,京城中一直有傳說,總堂主雷損年事已高,逐漸放手頤養天年,六分半堂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已經由這位狄大堂主一言而決。


    蘇夢枕對這個人甚為忌憚,甚至有時認為,殺掉雷損對於六分半堂的打擊,也不如殺掉一個狄飛驚。


    如果能殺掉雷損,固然是讓六分半堂傷筋動骨,舉堂發喪,卻還不至於群龍無首。而如果除掉狄飛驚,則必定讓雷損痛徹心扉,更會使老雷損的下一輩人之中,缺失一個可以主持大局的人,以至於出現近似青黃不接的局麵。


    所以蘇夢枕一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先就泛起三分喜悅,似乎看到一個鏟除狄飛驚的絕佳機會,但接著就是六分驚疑,一分寧定,道:“隻是風聲,能否確定?”


    楊無邪也知道這個消息的重要性,說話的時候更加深思熟慮,字字小心,道:“已經遣人從各方求證,六分半堂總壇到城門的各條路線上、兩邊商鋪之中的掌櫃夥計,都有人去問詢,今天值守城門的官兵也由刀南神秘密盤問,潛伏在六分半堂總壇之中的幾個弟兄,也相繼啟用,最多再有半個時辰,就可以得到結果。”


    “半個時辰。”蘇夢枕一隻手攥住了剛才那方手帕,另一隻手按在高塔欄杆上,陷入了沉寂,仿佛連咳嗽也在這個時候忘了來侵擾他。


    他撫在欄杆上的五根手指,不知過了多久才舒展了一下,又握緊了欄杆,這是在他猶豫不決,緊張焦慮的時候才會有的表現,最近這些年,在他身上出現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


    似乎也發現這種等待於事無益,蘇夢枕又道:“消息傳來之前,你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怎樣的?”


    這是要楊無邪憑自己的腦力來推斷,而這種推斷,楊無邪從今天早上聽到風聲到現在的一個時辰裏麵,已經重複了十六次,胸有成竹,仍萬分謹慎、字正腔圓的說道:“我覺得可能是真。”


    “是真是假,理由都有很多。但判斷這個風聲是真的,最重要的論據有兩個。其一,六分半堂的十二位堂主,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換過了,這次在籍籍無名者身邊一死一辱,對六分半堂的威信也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所以他們輕易不動,一動就要有最大的把握,雷霆萬鈞一戰功成,才可以挽迴這損失,所以狄飛驚乃至於雷損親自處理這件事情的可能是有的。”


    聽到這裏,蘇夢枕已經點頭。


    楊無邪又道:“其二,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近年幫派發展太深,朝廷已經逐漸有了整肅的心思,要削減或驅逐一部分江湖勢力,狄飛驚很有可能趁這個機會反過來設局,誘使我們傾巢而出,設下埋伏,力圖給我們造成重創,以順應時局。所以,他以身為餌的可能性很大。”


    這才是論證狄飛驚出京最有力的一點。


    以身為餌,以命為賭,這也是他能做的出來的事情。


    但如果真的是第二種可能,那就等於是在麵對麵的挑釁蘇夢枕,就看金風細雨樓敢不敢冒這個風險。


    蘇夢枕又沉默了下來,可是喉嚨裏不受控製的傳出來令人難受的低咳。


    手帕有些用力的按著下半張臉,隻露出上半張臉的蘇夢枕好像就顯得沒那麽病疲,他眼裏的光,在這青天朗日裏,猶像是兩團不甘熄滅的鬼火。


    金風細雨樓當年在蘇夢枕的父親手上創建的時候,雖然人脈頗廣,但勢力不豐,想要立足京城,隻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到了蘇夢枕學成歸來,他運籌帷幄又能身先士卒,做事時情義當先,屢陷危機,屢戰不死,聲威大振,才有今天的局麵。


    他從不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隻認為欲做大事而惜身者,必定一事無成。


    自古以來,有楚霸王破釜沉舟,大破秦軍,漢高祖親手射信入沛縣,才有後來根基,uu看書 .uuknshu.co又有諸如曹孟德麵刺董卓,李世民披甲上陣。


    世上成功的人有千種萬樣,大獲成功,名留史冊的,卻都要有敢拚搏的特質。


    蘇夢枕沉思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楊無邪轉身出去一趟,再迴來的時候,稟告說:“各方麵都確認消息屬實,狄飛驚明麵上隻帶了少許六分半堂弟子出城,將會在城外黑白林中,等候那七架馬車。”


    蘇夢枕咽喉之間低沉的咳嗽終於壓抑不住。


    他這次咳了很久。


    司空見慣的楊無邪也覺得蘇公子這一次咳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劇烈、漫長,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取藥了。


    漫長的咳嗽裏麵,蘇夢枕像是蜷縮在寒風之中,陋巷之內的無助乞兒,身處在七層玉塔之上,杏色錦袍在身,也掩蓋不住此時的脆弱。


    人世間,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任憑家財萬貫還是九五之尊,真正麵對無藥可治的病症時,終究隻能靠自己一個人去麵對,那是除了死亡之外,世上最孤獨的事情。


    蘇夢枕因而冷僻,卻還孤傲,他傲對病魔。


    時不我予,時不我待,天不予我,我要爭時。


    當楊無邪已經轉身要去取藥時,蘇夢枕猛然直起身來,刹那之間驅散了咳嗽,慢條斯理的抹去了唇角的血跡,從容不迫,不容置否的下令。


    “讓莫北神召齊無發無天,另率樓中三百子弟,隨我出城。”


    此次出城去哪裏,已不必說,出動這麽多得人手,必定驚動敵手,更要爭取時間。


    一刻鍾之後,蘇夢枕已經帶著他的人去了城外。


    城外十一裏,就是黑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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