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閣下援手。”


    沈虎禪以刀支地站了起來,他在這短短一眨眼之內,就已經確定自己以前從沒有見過或聽說過眼前這個人,甚至,在他所知的範圍內,能與這人展露出來的武功特征相近的人物,也很少。


    這也無妨。


    江湖之大,草莽有龍蛇,田野臥麒麟,任何有名的人起初都是無名之輩,這人現在幫了他,就是事實。


    方雲漢笑了笑,正要再說什麽,忽然眉尾一挑,側目看去,揚聲道:“還有高手。”


    “哎!”


    從這片茂盛的荒草之外傳來一聲驚唿,有橘黃色的油紙傘麵舉高了一些,令荒草叢中的人也可以看見,似乎來者以此表示自己並無敵意,未持兵器,接著一個清亮爽朗的聲音傳來。


    “別!別誤會啊,我不是壞人。”


    過於茂盛而遮蔽了視野的荒草,被什麽東西打倒,一片片的蕩開,露出了舉著傘的青年身影。


    這人穿著幹練樸素的衣裳,左手舉著一把撐開的傘,右手拿著一把收束起來的傘,方才正是用這一把束起的傘撥開了那些荒草,除了兩把傘之外,他肩上還背著藍布包裹,腰間斜插一件用同色布匹包起來的長條物,應當是刀劍一類的東西。


    “我是來找人的,剛才是不是聽到你們有人說沈虎禪?”


    持傘青年的目光轉了一下,落在沈虎禪手裏那把刀上,像是確認自己找到了目標,非常開心的露出了一口白牙,道,“你就是沈虎禪。你們好,我叫王小石,是奉師父的命令來找沈師兄的。”


    “王小石?”


    這場雨已經過了雨勢最大的時候,但也足以在幾句話的時間裏把人全身淋濕了。方雲漢沒有特意運功避開雨水,說話的時候,眉毛間就有雨珠匯聚成水滴,被他用手指抹去,道? “你是白須園天衣居士的徒弟?”


    “你怎麽知道?”王小石吃了一驚? 卻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先把右手的傘遞給了沈虎禪? 又全無遲疑的把自己用的傘遞給方雲漢? 嘴裏嘀咕道,“師父算的也不準啊? 隻帶了兩把傘。”


    方雲漢捏起自己濕漉漉的袖子,擺手道:“我就不用了? 反正也已經淋了雨? 有傘沒傘也沒區別。況且我們三個裏,隻有你身上是幹的,如果你也丟了傘去淋雨,這兩把傘豈不是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王小石愣了一下? 想說不如我們共撐一傘吧? 又礙於初次見麵,有些不好意思,隻好摸了摸鼻子,把自己的雨傘撐好,又道:“對了? 我過來的時候好像看見那邊有間破廟,不如到那邊去歇一歇吧? 沈師兄這些傷,也要找個幹燥些的地方重新處理。”


    沈虎禪已經撐開了傘? 大刀被他重新插迴背後,聞言忙道:“那廟裏……”


    “我也剛從那兒廟裏過來? 現在一個活人也沒有? 確是個避雨的好去處。”方雲漢點頭讚同。


    沈虎禪眼中閃過一抹訝色? 也就點點頭。


    王小石雖然覺得方雲漢對那座廟的描述用詞有些怪,但也沒有多想,隻道:“那太好了,我們快過去吧。沈師兄,要我扶你一下嗎?”


    “不必。”


    三人以沈虎禪的腳力為準,但也沒用多久,就到了破廟裏麵。


    剛才隻是遠遠瞥過一眼的王小石,進了這個廟,才明白方雲漢用詞果然是精準。


    這破廟在他們三個人來之前。確實是沒有一個活人。


    隻有四個死人。


    從高到矮,從左到右,死得整整齊齊,排列在那臥倒的泥胎神像前,竟有些像是獻給這座神像的貢品。


    王小石看到這四具屍體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輕輕的唿著氣,道:“這四個人,也是想要追殺沈師兄的?”


    沈虎禪正把雨傘收起,靠在牆內,見王小石雖然身量修長,說話行事卻有些許稚氣,擔心他是初次近距離見到屍體,開解道:“他們是金國至尊府九兵衛的成員,殺人無算,死有餘辜。”


    “我知道,我剛才在往草叢那邊走的時候,也看見了一具,呃,一具加半具屍體的。”


    王小石說著,看了一眼方雲漢,他並不害怕,隻是有些意外,道,“原來真有這麽多人在追殺沈師兄,有宋人打扮的,還有金人。”


    “那是因為你師兄做了一件大好事,自然會引起更多惡人的注意。”方雲漢正在運功蒸幹身上的衣服,渾身熱汽繚繞,說話的聲音從這些扭曲的蒸汽之間傳出來,也顯得厚重了一些,道,“說來,你是怎麽知道沈虎禪被人追殺的?”


    “是師父說的。”王小石靠近了沈虎禪,讓他坐下,然後從自己的包裹裏麵取出了瓶瓶罐罐,還有一大卷繃帶,一邊忙著給他重新上藥包紮,一邊說道,“大概兩個月前,大師伯跟師父見了一麵,提到他不久前見過沈師兄,從麵相上看出沈師兄將有一場劫難,還說了許多東西,我也不太記得清了。隻是今天早上,師父忽然給我準備了這些東西,然後讓我出門,一路向西北,沿著我所遇到的第一條河流往下遊去,一直走,就能找到沈師兄,為他解圍。”


    王小石口中的大師伯,就是沈虎禪的師傅,懶殘大師。


    當年一代奇俠韋青青青創立自在門,收了四大弟子。大弟子葉哀禪,後來自號懶殘。二弟子許笑一,號天衣居士,也就是王小石的師傅。


    這些事情在江湖中本來不是人人知道的,但在場的三個,卻都剛好是明白其中關係的人。


    方雲漢隻驚訝於懶殘大師相術的神奇。


    沈虎禪卻道:“師父說過,看相就是看人,從一個人的精氣神推斷其品性、背景,再結合環境、傳聞、時事,推斷出他已經遇到或可能遇到的事情,從而預測吉兇,本質上並沒有太多玄虛的地方,也絕不可能事無巨細的推算出來。”


    “而且看相的人往往都要選擇一種遊身事外的態度,就是因為一旦牽涉到自身,往往就會有當局者迷的障礙,可是個人一小局,天地一大局,世人都在局中,都有迷障,已經學過的人無法拋棄所學,沒有學過的人卻最好別去鑽研,以免自尋煩惱,患得患失,弄巧成拙。”


    “說的對。”王小石係著繃帶,讚同道,“你看,師父師伯他們就沒有算到叫我帶上第三把傘。”


    “哈,為而不恃,這才是真正的高人風範。”方雲漢一揮袖把身邊的蒸汽蕩開,身上的衣服已經重新恢複了幹爽,頭發也全幹了,說道,“我隻是聽了這幾句話,已是很想見一見兩位的師長了。”


    “那恐怕要抱歉了。”王小石搖頭說道,“大師伯當時隻留了一下午就離開了,我師父也叫我這次出來,不必再迴去了,不能為你引見了。”


    方雲漢哦了一聲,道:“你不迴去,那接下來是要去京城嗎?”


    “是。”王小石已經給沈虎禪重新包紮完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沈虎禪旁邊,慢悠悠的把那些瓶瓶罐罐再收拾起來,麵上帶著幾分向往,道,“我聽說,但凡是出來闖江湖的人,總要到京城去走一走,開開眼界,長長見識,才能知道自己的誌向,開創自己的前途。”


    沈虎禪臉上恢複了些血色,身上雖然被繃帶綁住的地方更多,卻不是那麽虛弱了,接口道:“東京汴梁,固然龍騰鳳鳴,但也魚蛇混雜,英雄梟雄多,宵小之輩隻會更多,確實是個磨煉人的地方。你是不是已經做好了被磨一磨的準備?”


    “我已經攢夠了信心。”王小石下意識的摸上了他腰間的那把兵器,又放開,“就算是處處磋磨,大概也要磨很長時間,才能讓我灰溜溜的又從京城跑出來吧。”


    別在他腰上的是一把神兵,也是他充足信心的一大來源,但並不是他全部的自信源頭。


    這次去闖京城,王小石最大的底氣,是他自己多年來的學習,是多年學習之後長成的自己。


    隻要他想到,“我是已經二十三歲的王小石”,那就立刻又有了幹勁,什麽樣的艱難險阻都敢去闖一闖了。


    “東京汴梁。”方雲漢輕聲重複著這四個字,轉頭看著外麵,這場雨越來越小了,夜晚也已經快要過去,遠處的雨雲不再是那種令人壓抑的鉛灰色,而更像是群山連綿在天際的黛色。


    此時大約是淩晨,u看書 w.uuansh天色卻因為雨雲的消散,漸漸亮了起來,好像是近處最明亮,視線向著遠處延伸得時候,又漸漸暗下去。


    三兩聲清脆悅耳的鳥鳴傳進了破廟裏麵。


    方雲漢在門框邊上屈指敲了敲,朽爛的門簷上落下了一蓬水珠,這木頭門框浸雨之後一片烏黑,落下來的水珠倒是清亮得很,他看著細小的水珠從空中飄落,在門前的水窪上掀起一陣微弱的漣漪,道:“其實我接下來,也正要去京城。”


    沉靜清涼的氛圍中,王小石歡快道:“好哇,那我們這一路上,剛好可以作個伴了。”


    “不過在那之前……”方雲漢忽然迴頭,露出了一個讓王小石覺得有點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話題轉進如風,沒頭沒尾的忽然來了一句。


    “在走之前,我們先來研究一下怎麽給屍體保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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