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來細細複疏疏,縱不能多不肯無。


    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


    大明,正德十二年,二月初二。


    日過中天,烏雲密布,有小雨紛紛,逐漸變大。


    紅雲縣外的官道上,戴著鬥笠的張樂山正在趕路。


    這條黃土道路,夯實的如同山岩,路麵上還有一些略微凹陷的雜亂車輪印,平時來往的人本來應該不少,不過雨落的這個時間段,長路之上也就他一個人走著。


    在他視野中出現了縣城城牆的時候,道路右側不遠處的一個酒肆內,有個約莫三十多歲的漢子,一張常年迎客的笑臉招唿道:“這位客官,雨中趕路寒氣重,小店溫著酒,進來喝兩杯暖暖身子呀。”


    這酒肆簡陋,沒有招牌,隻有兩張酒旗,甚至沒有正經的牆壁門窗,茅草的棚頂,十幾根立柱,幾套桌椅,一方灶台櫥櫃,角落裏堆著十幾個瓦罐酒壇,也就齊了。


    從上一個城門口出來,張樂山已經有三十多裏地沒遇見酒肆食坊,走了半天,雖然不覺得累,卻在聞到酒肆裏麵傳出來的那股肉類鹹香的時候,被勾動了食欲。


    “酒就不必了,弄點茶水,有米飯最好,然後多上些熟食。”


    張樂山進了這家酒肆,先把鬥笠摘下來,甩了甩水,選了一張桌子坐下,將鬥笠放在旁邊的長凳上。


    “米飯沒有,但是有饅頭和烙餅。”店主看他進來坐下,笑容更真摯了些,一邊迴答,一邊轉身去揭開了土灶上的木頭鍋蓋,店裏的香氣頓時更加濃鬱,“熟食多得很,有肥鵝、肥雞還有羊雜,客官要多少?”


    “拿兩個饅頭,鵝、雞各上一隻,不夠再要。”


    肉很快就剁好了端上來,味道不算多出奇,但是燉的很爛,口感非常的豐厚,搭配那些有些泛黃但還算鬆軟的饅頭,很容易給人帶來一些滿足的感覺。


    武當山上的飲食其實很有營養,但是從小到大一直吃那些較為清淡的東西,還是讓張樂山在下山之後,發現自己對於香料寬油的抵抗力弱了很多。


    張樂山不知道他前世那個世界的明朝,是不是也在膳食方麵到了這麽發達的程度,反正這個世界的大明,在美食方麵,已經比他前世吃過的各類現代美食也絲毫不差了。


    下山這一個多月以來,一路走一路吃,即使不是刻意追求那些名店的名菜,他也已經用掉了一百五十兩以上的白銀,並且深刻的覺得,在師兄給盤纏的時候,自己不應該覺得給太多了,推掉了那一袋金珠。


    不過他剩下的銀子,若隻在這種路邊小店裏吃喝的話,還是足夠富裕的花上一年半載的。


    張樂山大口吃著,店主在旁邊看了會兒,就走到那個灶台邊上去,準備繼續劈些柴禾備用。


    似乎是斧頭有些鈍了,店主奮力劈了兩根之後,抬起斧頭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柴堆上,然後到灶台邊緣的地上撿起了一把刀。


    這把刀長約兩尺有餘,刀柄刀身渾然一體,細密的紅繩纏在刀柄上,襯得刀身鐵質有些發青,刀鋒雪亮,從形製上來看,不是普通的砍柴刀,而像是江湖中人的防身利刃。


    一般來說,劈柴的時候用斧頭,重心最為靠前,要比用柴刀輕鬆不少,可這把刀尤為鋒利,店主揮動的時候往往一劈到底,倒反而比以前斧頭磨得最利的時候更加輕鬆。


    張樂山吃著東西,聽到那邊砍柴的聲音,忽然變得順暢輕快起來,轉頭看了一眼,剛好瞥見了刀身上畫著的一個符號,他眉間一蹙,筷子停了下來。


    “店家。”


    年輕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店主一驚,抬頭才發現,那個客人不知什麽時候無聲無息的來到了他身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手裏的刀。


    “店家,這把刀能給我看看嗎?”


    “你……這……”


    荒郊野嶺的,一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忽然想要他手裏的刀,店主心裏緊張起來,握刀的手往後藏了一些,道,“這刀有什麽好看的,你想幹嗎?”


    張樂山眉頭皺的更緊了,掏出一錠銀子托在手上,道:“別誤會,我銀子足夠,不是想搶刀吃霸王餐,這樣吧,你自己抓著那刀,橫在胸口給我仔細看看,這銀子就歸你。”


    店主打量著那白花花的銀子。普通人家的碎銀可不會那麽光潔銀亮,這恐怕是從那些做大生意的地方流出來的,看分量,至少也有五兩,比得上他平時一個月的盈利了。


    店主猶豫了一下,那人已經把銀子遞過來。


    “那你看吧。”店家接過銀子,不停的用掌心皮膚摩挲著,另一隻手把刀橫在身前。


    刀身上的印記其實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劃痕,不過是劃成了一個太極圖的形狀,大概隻有食指指節那麽大,可落在張樂山眼中卻是那麽清晰,因為那是他親手刻上去的。


    他有一個師侄,幾個月前說是數年未曾歸鄉了,想迴去探親,張樂山的師兄給了他盤纏,讓他在正月十五之前趕迴去,可是過了正月十五好些天,還是沒有音訊,於是作為山上最清閑的一個,張樂山主動請纓,下山來找那個師侄。


    其實,張樂山也是想趁機下山玩一玩,在他看來,他那個師侄,估計是不舍得家裏人,才把迴去的日期延後了。


    可是現在……


    張樂山心中有些不安,道:“你這把刀,從哪裏來的?”


    “你問這個幹什麽?!”店主本來有些欣喜,還有些忐忑,可是一聽到這個問題,立刻緊張起來,神色變得很僵硬。


    不對勁。


    張樂山心中的不安更加濃重,忽然伸手抓住了店主的手腕,聲音沉了一些:“你這把刀到底是從哪裏拿來的?”


    “你你你到底幹什麽?”


    店主是握刀的手腕被他抓住了,立刻奮力想要掙脫,結果卻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手臂像是一塊石頭,那五根手指就像是鐵箍一樣,而且越收越緊,疼的他叫出聲來,連揮拳動腳打對方的力氣都沒了,哀叫道,“是撿的,我在牛鄉長家附近撿到的。”


    張樂山手鬆了一些,但是同時奪過了對方手裏的刀,道:“說清楚。”


    店主刀被拿走了,更加驚恐,連忙說道:“我這兒往西偏北一點,走個四五裏,就是牛家鄉。大概一個月前,牛家鄉的牛鄉長家突然出了人命官司,我路過的時候,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那兒,就湊了會兒熱鬧,有捕快抬了一具屍體去埋了,這把刀就掉在那附近,我當時正好是去砍柴,看這把刀鋒利,就偷偷撿了。好漢,饒命啊!”


    店主說到最後,像是崩潰了,連忙想要往下跪,嘴裏不斷求饒。


    張樂山鬆開他的手,退後了幾步,心亂如麻,閉了閉眼,忽然一刀劈在旁邊的柴堆上,足足十幾根幹柴被這一刀劈斷,一塊木頭迸射出來,砸在店主身上。


    求饒的店主立刻嚇得閉了嘴。


    沉默良久,張樂山長長地吐了口氣,看著發抖的店主,伸手把他扶起來,道:“對不起,你別怕,我不是什麽壞人,我是……”


    他停頓了一下,白皙的側臉忽然繃緊,語速慢了很多,“你知道那個屍體埋在哪裏嗎,能帶我去看看嗎?”


    店主看著他這個樣子,好像多少猜到了些東西,點了點頭往外走,路上小心翼翼的說道:“其實那個死了的,後來我也聽說了一點,好像是叫牛青果,牛家鄉出去的,不知到哪裏混了幾年,穿的挺體麵的迴來了,可他那個老爹兩年前就死了,那個老屋子也塌了,他就借住在牛鄉長家裏……”


    聽到牛青果這個名字的時候,張樂山渾身都僵了一下,默然的跟在店主身後。


    “過年前後,那些土匪例行下來收錢收糧,那個剛迴來的娃子看不慣,聽說把那些人打跑了幾個,可那些都是土匪呀,哪能招惹呀,沒過幾天,又一夥土匪下山,當天他就死了,牛鄉長後來也怕得搬走了……”


    這個店主邊走邊說,長籲短歎的,心裏的害怕倒是真的少了,偷偷拿眼打量旁邊那個少年,那人沒什麽表情。


    這會兒雨大了些,他們兩個出來的時候也沒拿鬥笠蓑衣,雨水很快把全身都打濕了,前麵的路也越來越泥濘,天上還漸漸有了沉悶的雷聲。


    “就是前麵那塊地方了,牛家鄉死了的人,都會埋在那裏。”


    前麵那是幾十個土堆,每一個土堆旁邊都立著一塊牌子,有木頭的,也有三四塊是石頭刻出來的墓碑。


    裏麵有一個墓碑,看起來像是一截樹幹被劈成兩半之後,立在那裏,張樂山靠近了過去,那塊墓碑上有黑色的三個字,已經有些模糊了。


    牛、青、果。


    張樂山的唿吸驟然急促起來,手掌按在那塊木頭上,過了片刻,道:“你看到他是怎麽下葬的?”


    “就、埋下去啊。”店主說道。


    張樂山忽然拔了那塊木頭,一刀掃過去,那個小小的土堆頓時被刀身打散了一截。


    “誒,你這……人死為大……”店主支吾著想要勸些什麽。


    張樂山把刀插在一邊,蹲下去開始用雙手挖開泥土。


    這個小土堆本來堆的很鬆散,但是這段時間晚上也有幾迴霜凍,今天又下了雨,泥土板結起來,用鏟子挖也不易,可他的雙手卻好像比鏟子更方便,手指筆直的插進緊密的泥土之中,一翻就是一大塊。


    很快,一匹有些破爛的布出現了。


    張樂山揭開了那層布,頓時一股惡臭撲麵而來,旁邊的店主也有些受不住,連忙退了幾步。


    這種腐爛腥臭的氣味衝入鼻腔,張樂山頓時覺得剛才吃下去的那些東西在胃裏翻攪起來,有些要往上頂。


    劇烈的嘔吐感……但是……怎麽能……


    嘭!!


    店主一個激靈,轉頭看過去。


    剛才那個聲音,是他捶了自己的胸口?人的胸膛能發出那麽響的聲音嗎?


    張樂山的臉上一陣漲紅,接著逐漸蒼白,胃部的疼痛和口腔中淡淡的血腥味壓下了剛才那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他低頭看著那具屍體。


    雨勢越來越大,氣味被衝淡了許多,雨水也落在那屍體上,沿著腐爛翻卷的傷痕淌走。


    傷痕很多,又過了這麽多天,已經看不出哪裏是致命傷,也看不出本來麵貌了。


    但是張樂山盯著那個五官輪廓,盯著那雙手上幾個部位的老繭。


    再無僥幸。


    好好的,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死了?


    前世今生,張樂山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死人,死於兇殺的人。


    他見過醫院裏那些垂死的,或者虛弱,或者不甘,痛苦、發呆、昏迷、流淚……


    但是這不一樣。


    病重垂死者,能怨誰?


    死於兇殺者,卻……


    飛雨紛紛,落地有聲,他的手迎著雨水向前,虛探了探,停在那條破開了屍體胸膛的傷口上方,豆大的雨滴砸在手背上,變成晶亮的水花碎掉,一朵又一朵。


    那隻手,一點點握成了拳頭。


    ………………


    二月初三,一大清早的,紅雲縣的捕頭丁八方,帶著幾個捕快走在街上。


    他們這些捕快,平時的時候也就是巡巡街,路上閑聊著,累了就到路邊買些吃的,順便歇歇腳,還算是輕鬆。


    幾個弟兄裏麵,最年輕的那個才二十六,平時就喜歡聽些市井之間的傳聞,uu看書 ww.uukanshu 再繪聲繪色地講給他們聽。


    “……聽說了嗎?昨兒晚上,李老頭家那棺材鋪子可是有了一筆進項,他那兒最好的一副棺材被買走了,不過這事兒也奇了。聽說當時買棺材的那人,也沒別人幫著,甚至沒用推車,三百多斤的棺材,那是一個人就扛走了……”


    “嘿,這事兒我都不信,不過聽說當時看見的人多了去了。好些人都講得明明白白,說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俊俏後生,腰上還別著一把短刀,那刀柄上纏著一匝匝的紅繩,紅得像血似的……”


    那人說著說著,剛好看到街尾走過來一個少年人,一身素淨的寬大衣服,有點兒像是道袍,不過身上沾染了些泥汙的痕跡,腰帶上別著一把短刀。


    “誒對了,聽他們說的,就跟那人長得差……”


    年輕的捕快忽然發現這條街安靜了下來,不少人竊竊私語,連忙收拾東西離開了這裏。


    “……不多。”年輕捕快嗓子眼裏吐出這兩個字,感覺到不對勁了,手摸上了刀柄,眼前忽然晃出了一個寬厚的身影。


    丁八方擋在自己一眾弟兄前麵,肅聲道:“你是做什麽的,怎麽在大街上帶著利器走動?”


    “你是紅雲縣的捕頭?”


    那個少年人停下了步子,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主體青黑色的金邊鐵牌上有兩個蒼勁的字體,鐵畫銀鉤。


    年輕捕快從旁邊探出頭,卻剛好被反射的陽光晃了下眼,沒看清那兩個字,隻聽到少年的聲音低沉有力。


    “武當,張樂山,求詢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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