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馬上便要過去了,容嫣肚子已經大到晝夜難安。白日裏, 小家夥們急著要從肚子裏爭出來似的, 不得消停, 而且她身子越發地笨了。到了夜裏, 她隻能朝一側睡,經常壓得肩膀發麻。她身子本就嬌小,雙生肚子又太大,每每翻身都要人幫她, 於是夜裏雲寄和春熙輪班陪她。


    不過身上遭的這些罪這些她都能忍, 便是心裏的鬱結打不開——已經月餘了, 虞墨戈還是一點消息沒有, 不僅僅是給她報平安的人不來了,連朝廷的邸報裏也沒了他的音信,更多的關注都在寧王謀逆案上。


    謀逆案是大,但向來邸報上對抗倭的消息就沒斷過啊……容嫣百思不得其解。


    孫氏關心丈夫,每日都遣護衛去衙門獲取邸報信息,打聽虞抑揚討伐寧王的情況。是夜, 聽聞二嫂道朝廷依舊沒有虞墨戈的消息, 容嫣失落地迴雲毓院休息了。


    心裏亂糟糟的, 身子也跟著黏膩似的, 這兩日都是楊嬤嬤幫她擦的身子, 今兒喚了沐湯想要清洗。楊嬤嬤吩咐下人把沐室的地龍燒熱,與雲寄伺候在旁。


    洗個澡可真是不容易,楊嬤嬤攙扶她入浴桶, 小心得連唿吸都屏住了,直到她坐穩了才長長地籲了口氣。


    水溫正適,浸在其中,容嫣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因水的浮力,好似肚子也輕了很多。


    楊嬤嬤解了她發,幫她輕柔頭皮以解乏去疲,容嫣仰靠在浴桶邊,意識隨著水波蕩漾,晃得迷離,這段日子休息不好,眼下身子泡得舒坦,連困意都泛了上來。她闔目睡著了。


    夢裏,她身周溫暖,暖得好似躺在他懷裏。他籠著她,熱掌輕柔地撫著她,從胸前到頸際,偶爾還不經意地撩著她的下頜,她安逸得又朝他懷裏沉了沉,一個濕漉漉的吻落在了她唇瓣上……那感覺安心又熟悉,就在他匆匆離開的那一刻,她伸臂去挽留。可,空的——


    水嘩的一聲響,容嫣猛然驚醒,瞪大了眼睛看著正朝桶裏添著熱水的春熙。因她添水,帶起陣陣水波,水麵在容嫣胸口起伏,好似在舔舐著她的皮膚,如輕撫一般。她下意識摸摸了唇,濕漉漉的,還是水……


    小姐這舉動,把春熙嚇了一跳,差點沒掉了手裏的水舀。她訥訥道:“小姐,我怕水涼,給您添些熱水……”


    容嫣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楊嬤嬤瞧著差不多了,道:“你這帶著身子不宜洗太久,清爽了便出來吧。”說著,趕緊下手去撈她,雲寄已經展開衣衫站在一旁,隻等她一出來便給她裹在身上,仔細別涼著。


    浴桶高度及容嫣腰際,她得踩著浴蹬才能跨出來,然就在她出來的那一刻,身上的水成柱急速下流,沿著邁出的腿聚集在了腳邊,她腳底濕滑,一個不穩朝後仰去——


    這一晃,嚇得楊嬤嬤“嗨呀”一聲,和同樣手疾的雲寄一起伸手,把容嫣給截住。一個推著她腰背,一個拉著她手,可算是把人給穩住了。


    容嫣也驚得一身冷汗,方泡熱的身子涼颼颼地。


    “小祖宗啊,我就說別洗別洗,我給您擦擦便罷了,您這若是一不小心,還要不要老奴活了。”楊嬤嬤嗔道,趕緊扯了夾襖又給她包了一層。


    容嫣大口出氣,也是良久沒反應過來。她托著肚子坐在沐室的榻上,驚悸的心漸漸甫定,朝楊嬤嬤彎唇笑笑。“沒事,我——”話未完,肚子裏的小東西猛然一個翻身似的,不僅肚皮動了,兩腿.間好似有股力道要頂出來似的,不過瞬時便緩過來了。


    “怎麽了?不舒服?”她這一停,把楊嬤嬤嚇得魂都沒了,煞白著臉問。


    容嫣撒嬌似地笑了,搖頭道:“沒事,就是頭發太濕,水都流進眼睛裏了。”


    她這麽說,雲寄趕緊上前給她擦頭發。幾人折騰了好一番才把容嫣送迴到了內室,楊嬤嬤安置她歇下,神色複雜,亦嗔亦疼惜地道:“小姐啊,往後咱穩著點吧,奴婢這心可經不起這麽嚇了。好歹就剩一月了,咱怎麽都挨過去了,好不好。”


    “好。”容嫣含笑點頭,拉著嬤嬤手。“讓你擔心了。”


    楊嬤嬤心疼,便也沒了顧忌,慈愛地摸了摸容嫣的小臉,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一般,拳拳不舍,更多的是憐惜。哄她睡後,春熙留在稍間候著,楊嬤嬤便和雲寄去了外次間,趁著天還早借著燈光給還未出世的寶兒做小衣裳。


    雲寄繡好最後一隻虎頭鞋的小須子,撚起來給楊嬤嬤看看,嬤嬤微笑讚了聲“好看”,便又低頭縫她的小衣服了。雲寄看得出來楊嬤嬤笑得勉強,她心裏有事,而且壓得她憂心忡忡。再加之方才那幕,隻怕她心力交瘁,神經一崩便會斷。


    其實雲寄又何嚐不是呢,笑意也不過是彼此聊以慰藉罷了。她看著那雙小鞋,長歎了一聲,囈語似的道:“總不能就這麽瞞下去吧!”


    這話出口,楊嬤嬤針腳一頓,抬頭瞪了雲寄一眼,斥道:“在這你還敢提!”


    雲寄趕緊朝裏屋瞥了一眼,捂了嘴悄悄道:“小姐這不是睡了嗎,應是聽不到的,不是還有春熙在嗎。”


    楊嬤嬤也看了眼稍間,幽黑寂靜,她無奈歎聲,涼苦得很。


    “三少爺還真是不省心……”


    “三少爺如何了?”


    稍間門猛地被推開,次間的光登時竄了進去,然隻探到了容嫣的膝蓋,便再上不去了。容嫣整個人都隱在稍間的幽暗中。


    楊嬤嬤隻覺得一陣涼風沿著脊梁骨上爬,放下手裏的活匆匆奔了過去。容嫣撫著門從稍間緩緩邁出來,站在明亮處,楊嬤嬤和雲寄這才瞧清了她清冷的臉。


    她掃了眼楊嬤嬤,目光清泠泠地投向雲寄。


    “說吧,三少爺到底如何了。”


    她又問了一遍,楊嬤嬤急得心像被火撩了似的,瞟了眼房間裏瑟瑟低頭不敢動的春熙,強笑道:“三少爺能有什麽事,您聽差了吧。我這正和雲寄給小少爺們做衣裳,隨口便提到三少爺了,盼著他早日迴來——”


    “楊嬤嬤!”容嫣突然收迴目光顰眉盯緊了她。“你們還要瞞我嗎?”


    她話語平靜道淩厲,連絲猶豫都沒有。楊嬤嬤明白這副神情,更了解她。隻怕今兒是逃不過去了……


    可逃不過去又如何,她不會說的。寧可讓小姐怨,她也不說。


    她不說,有人說了。雲寄怕了,沒領會到楊嬤嬤的意思,更驚於容嫣的神色,她怯生生嘟囔了句:“三少爺,失蹤了……”


    “寄雲!”楊嬤嬤轉頭喝聲,嚇得寄雲一個激靈,再迴頭時,隻見容嫣一個不穩貼靠在了門框上,一點點地,一點點地下滑——


    ……


    一刻鍾後,整個別院燈火通明,雲毓院更是喧擾起來。孫氏挽著寧氏焦急的候在次間,梁大夫則在稍間裏給容嫣把脈。罷了,他神色凝重,憂慮頗深地對寧氏道:“……胎像不穩,有欲產之勢。方才聽嬤嬤道,少夫人今晚閃了身子,眼下又心悸不平,隻怕不是何好跡象。雙胎本就難養,咱還是按三少爺之前囑咐的來,提前將穩婆喚來吧,以防萬一。”


    梁大夫話畢,寧氏方喚人去接已尋好的穩婆,隻聞房裏小丫鬟急喊道:“大夫人,大夫人……少夫人,少夫人要生了!”


    小丫頭尖銳的聲直直刺入寧氏耳朵了,她顧不得趕緊衝進房間。孫氏和梁大夫緊隨其後。


    楊嬤嬤正跪在床前,一手握著容嫣的手,一手給她擦臉上滲出的瑩瑩汗珠。她哄勸道:“沒事,沒事,別怕。奴婢在呢,奴婢陪著您……”說著,她迴頭解釋道:“大夫人,少夫人開始絞病了,隻是有點急,疼得厲害,瞧這樣隻怕生得……要快。”她想說“難”,可當著容嫣麵還是咽下去了。


    孩子沒有一下子便生出來的,這容嫣也懂,都要經過這個疼痛的過程,待骨縫和宮口全部打開,才會到瓜熟蒂落之刻。可是,這過程太難熬了,而且她陣痛程度和頻率似乎有些異常——


    孫氏有孕,寧氏怕她孕身衝撞了容嫣,也擔心會驚到她便讓她去西廂房了。她自己坐在容嫣床邊,楊嬤嬤讓開位置,她握著容嫣的手勸道:“不怕,女人生孩子都要經曆這一遭,母親陪著你,穩婆馬上就到,咱挺過去便好了。”


    容嫣疼得小臉煞白,額頭和小鼻尖上全是汗。她傍晚剛洗過澡,頭發還未幹,再被汗一浸,整個人水澇澇的,似剛從湖底撈上來一般,虛弱的可怕。


    她是真的虛弱,可還是咬著牙問道:“母親,墨戈……真的失蹤了?什麽時候?哪……”


    寧氏強撐著笑解釋道:“他隻是沒了消息而已,這常有的事,勿要擔心。出兵打仗斷了聯係很正常,往昔他南征北戰也不是沒這時候。可他勢如破竹,一時酣戰,忘記了呢。別擔心。”


    到這時她們還在瞞自己。容嫣嘴唇都快咬破了,不是疼的,是急的。她吃力地搖了搖頭,攥著寧氏的手越發的緊了,緊得寧氏指尖充血脹紅。“即便他沒信,何以邸報也沒了消息。母親,你便告訴我吧,不然我心不安……”


    寧氏實在瞧她痛苦。她何嚐不懂兒媳的心情,她得到這消息也未過一月,正是虞抑揚出征討伐那幾日的邸報上寫的,虞總督親戰出海,擊退小撮倭寇後,乘勝直搗海盜老巢。可這一去便再無音訊,寥寥有敗軍落魄而歸,但始終沒有見到虞墨戈,數來已有兩月多了。秦撫台多次派人出海尋找,全無音訊,到如今依舊生死未卜,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寧氏方為兒子祈福平安,便發生這種事,她覺得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她罪孽之深牽連的兒子,可她不能再牽連兒媳和孫兒了,所以她一直隱瞞這個消息,為了她們母子撐到現在。


    可眼下是隱瞞不住了,她把事情告之容嫣。本以為兒媳會接受不了,一蹶不振哭嚎不止,或者以她虛弱的身子挨不過這個打擊,昏厥過去。


    然她揣測的一切都沒發生,容嫣依舊蹙眉忍著疼,可眸色裏卻異常地寧靜,她咬牙聽過了一襲洶湧襲的陣痛,緩了緩,鎮定道:


    “母親,穩婆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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