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本就是隨性的人,進了正堂便拉著姐弟二人隨自己坐在了主位的羅漢床上。


    三夫人陳氏世家出身, 家教極嚴, 看著婆婆當著一眾兒孫不顧禮數, 心裏不大順暢。可想想二人也著實不易, 再憶起自己那個親近的小姑,心痛便也沒過這些了。二夫人蔣氏不以為然,聽聞夫君葉承稷在通州的所見所聞,瞧著姐弟二人好不心疼, 如今可算來了, 欣慰地舒了口氣。


    不過祖母不忌諱, 容嫣不能不走心, 平複了心情該施的禮還是不能少。她帶著容煬給祖母行禮後,一一見過長輩。


    葉家老天爺葉元懋年輕時玉樹臨風,與端秀沈氏堪稱一對璧人,兩人子女各個氣質斐然。容嫣繼承了母親的清麗溫婉,記憶裏那個剛出嫁的小姑娘,眼下竟出落得這般明豔了。二舅母拉著她打量, 心生喜歡, 不知如何表達得好, 恨不能抱上一抱。


    蔣氏生於江南, 是沈氏的外甥女, 與葉承稷二人感情極好。二人育有兩子一女,大少爺葉寄岑年二十三,隨父從商, 其妻江氏乃蘇州商會會長之女;三少爺葉寄穹,今年十四,在府學讀書;二小姐葉衾年十六,與保國公家庶出四少爺定了親,隻待四少爺今年春闈後,便給二人成婚。大小姐葉茹庶出,年二十已嫁人,初二歸寧當天便走了。


    容嫣帶著容煬與各位兄弟見禮。男孩裏葉寄穹最小,聽聞表弟容煬製藝學得極佳,要與自己一同去府學,高興得直道要帶他出去轉轉。蔣氏聽了撇嘴:


    “就你那貪玩的,可別把煬哥兒帶壞了,倒是你應該好生跟人家學學製藝。”


    葉寄穹不服,笑道:“製藝學不好又如何,父兄沒學,不也應有盡有。”


    這話把陳氏惹逗笑了。蔣氏怒其不爭地瞥了小兒子一眼,怎就不能出息點,雖說二房從商倒也過得體麵,可終究不如人家為官的。看看人家陳氏教養出的兒子,學問做得極好不說,人也溫文爾雅,好不讓人羨慕。


    可想想也是,三爺葉承弼雖隻是個翰林侍讀,人家可是在敬王府給敬王開課講經,雖說敬王陳湛不受皇帝老子待見,人家畢竟是個王爺啊。再說陳氏,世家出身,父親是山東巡撫,自小便在書香中長大。如此夫婦兩人養育出的子女怎麽可能不優秀,瞧瞧葉寄臨,彬彬持重,真是一個叫人喜歡。


    蔣氏這邊感歎著,容嫣已經給三舅父和三舅母請安了。葉承弼和青窕母親葉綺蓁是雙生,僅長容嫣母親三歲,見到外甥女不免想起自己疼愛的妹妹,笑裏帶著酸楚。陳氏輕輕拍了拍夫君手臂,以示安慰,也是想告訴他別再惹了孩子傷心。


    葉寄臨容嫣已見過了,隻剩下一個十三歲的表妹葉怡,和庶出的表弟葉寄堯,寄堯才四歲,怕他吵鬧便沒讓他來。


    一一見過後,沈氏又把外孫女拉進懷裏,瞧著外孫女目光不錯,看著看著好不容易擦幹的眼淚又下來了。這心裏怎能不難過。


    長子葉承蘊九歲那年病逝,她悲痛不已,正趕上這時候她懷了容嫣母親,她一直覺得這個孩子便是兒子的轉世,給她起名為綺蘊,當做心肝樣寵好不珍愛。眼下女兒沒了,再見外孫女,傷心不已,加之聽聞了容嫣和離與容家的懊糟事,她恨得心絞痛。這到底是她最疼的孫女啊,當初她和葉寄臨同天出生,老太太隻是看了眼孫子,便一直留在容嫣身邊,抱著便不撒手了。


    沈氏泣涕漣漣捏著帕子捂著胸,大夥知道她是心口疼又犯了,趕緊上前安慰。


    “老太太,您可別再傷心了,新年團聚是好事,再念這些舊事,孩子心裏也痛啊。”蔣氏給沈氏抹淚。


    三舅母陳氏也上前,殷切道:“是啊母親,您若是再傷了身子,豈不更讓嫣姐兒難過了。周途勞頓的,讓孩子歇歇腳,您也緩緩。咱有的事時間聊。”


    見老太太抹淚點了點頭,陳氏便安排容嫣姐弟入住。


    二房蔣氏常跟著經商的夫君南北跑,故而中饋歸陳氏,陳氏也打理得井井有條,容嫣未到她便按老太太吩咐,把後院的清菡苑騰出來給姐弟二人了,又添置了丫鬟婆子。


    清菡苑倚著園林,正對半畝蓮池。春夏裏,清灩接星津,菡萏紅相繼,推開窗,秀美清幽,香浮幾案。整個葉府,景色最佳莫過於此。容嫣母親待字閨中時便住在這,即便出閣了,這院子依然給她留著。老太太的心頭肉啊,還真是沒人比得了。


    容嫣推門而入,抬眼便瞧見房裏布置好不精致。紫檀小花幾,插著“春明景和”的沁綠古銅花觚,哥窯熏爐,沉香鴛鴦暖手,葵瓣香盒,白玉棋,琥珀杯,水晶、泰西進貢玻璃製的鏡子,還有養著五七尾錦鯉的冰裂紋瓷盆。


    看著那幾尾錦鯉,容嫣稍怔,想起了某人更想起了宛平。隻怕這京城她留不得,於是謝過三舅母便先帶弟弟歇下了。


    晚飯,大家都去了老太太的永禧院。緩了一個下晌,沈氏平複多了,拉著外孫、外孫女坐在身側。然才布了菜,便聽下人報,大姑奶奶帶著表小姐從譚府來了。


    老太太就不怕熱鬧,陳氏趕緊讓人添碗筷。姨母帶著青窕入門,容嫣帶著容煬給她施禮,葉綺蓁含笑點頭,清眸中溫慈流淌,暖意融融,容嫣看著她竟有種見到母親的感覺。


    本是蔣氏挨著容嫣,青窕抱著二舅母的胳膊撒嬌,擠在了中間。蔣氏嗔笑拍了拍她小臉,“我可不是衝著你麵子,是衝著你肚裏這個小東西!”說罷,大夥都笑了。


    容嫣看著好不感慨,這才是家嗎!


    “嫣姐兒如今搬來了,家裏便又熱鬧了,老太太可是高興了。”蔣氏看著婆婆笑道,沈氏點頭,笑道:“有祖母在,日後什麽都不怕了。”


    心暖歸心暖,可有些事還是得說。


    “我答應祖家留在宛平容宅……”


    “我知道。”二舅父葉承稷道了聲。“當初我應下也不過是怕她們阻隔耽誤容煬的學業,眼下你們人都來了,她奈得了誰,踏實住著。”


    “隻怕給長輩添麻煩。”


    “說的這叫什麽話!”沈氏捏著孫女的手嗔道。可心裏卻是更心疼她了,惱那些沒良心的。“當初你嫁到秦府何等風光,我們都以為你過得好,若是知道那般挨日子早便把你接出來了。這些年我幾次見你,你都不肯道一句苦,想來也是被容家那些人逼的,他們豈拿你當家人了?眼下還在乎她們?別說有我在,就是沒有我那天,你舅舅舅母哪個不是你親人,怕她做甚。”


    滿桌人連連點頭,葉承稷又道:“你不必擔心,眼下她們也沒心思來鬧你了。”於是便將聽聞的容嫣如何逼容家休了萬氏的事道了來,惹得大夥不由得對這個印象裏柔弱的姑娘刮目相看。


    葉承稷又道,萬氏被休本想找娘家人去鬧,怎奈萬家心思都在濟寧的那船藥材上,哪還顧得上她。提到藥材,葉承稷鄙夷地挑了挑嘴角:“仗著沾親帶故,竟和我壓低傭金,敢情他的損失還要從我身上出?休得好,萬氏這一休,我更用不著幫他了,他便等著開春運河解凍再走吧,這錢不就省了。我看他倒是那船藥還留得住留不住。”


    容嫣抿笑。葉承稷勸道:“不必擔心你祖母,眼下分家這事鬧得好。她如今不敢再惹你,你二叔更是不敢,若是真的分了家那容家就垮了。再說梁氏最在乎麵子,撐了大半輩子的家她不敢說毀就毀。”


    倒是這麽個理。當初容嫣沒把二叔一家逼上絕路也是讓他們有個顧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若是他們真的一無所有,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事來,他們能消停才是最好的。


    “那嫣兒留京,我日後豈不是看不到她了。”青窕幽幽道了句。


    “你就想你自己!”姨母含笑瞥了她一眼。“你怎就不知道讓你那夫君遷個京城的官,迴京啊,害得我都瞧不見你。”


    青窕撇了撇嘴。“他一個武職能留宛平就不錯了,若是去了九邊,更瞧不見人。初二那天聽他道,英國公府掛帥要出征西北,好幾個侯伯被點了名,得虧他戍守宛平,不然也去了。”說著,青窕看了眼容嫣,這滿桌子的人也隻有她見過英國公府的人,雖說隻是個紈絝三少爺。


    容嫣沒敢抬頭,喝著眼前的湯。想了想轉而笑道:“我巴不得留下跟親人在一起,天天守著外祖母才好,但我還是得迴宛平一趟。我在宛平置了田莊,眼看開春了,還得迴去安排。等都妥了便迴來。”


    不過幾百畝的田莊而已,葉家隨便在京城揀個鋪子都抵上好幾個了。葉承稷含笑搖頭,有葉家在她還在乎這些作甚。


    可葉家是葉家的,她若隻是需要個容身之地,葉家肯定虧不了她,但是她得為容煬的以後打算,得有一片家產給他撐脊梁骨的。且以她現在的境況,她不能把一輩子都押在出嫁上,與其整日無所事事地躲在後宅選夫挑婿,或者任人挑揀,還不若做些什麽充實生活。人不一定要靠著夫家靠著祖家,她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怕親人多心,她簡單解釋了幾句。葉承稷是知道這個外甥女是個有主意的,而且也固執得很,於是對著母親點了點頭。


    沈氏不情願地拉著外孫女,像割肉似的不舍。容嫣安慰她:“祖母放心,我不過去去幾日便迴,迴來我好好陪著您,況且容煬還在呢。”


    看了外孫,沈氏勉強點了頭,然忽而想起什麽,道:“不行,我還是不放心,得找個人‘押’著你去才行。”她眼神朝二房那瞟去,最後定格在三房。她直視二少爺,肅然道:


    “寄臨,你陪表姐去吧。”


    話一出口,葉寄臨身邊的陳氏登時僵住,眼皮不自覺地跳了跳,沒待兒子應聲先行道:“母親,眼下要春闈在即,還是讓他安心備考吧。”


    “寄臨文才在京城數一數二,前些日子他祖父翰林院同鄉來過,道寄臨此次春闈必然榜上有名,況且科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麽些年的底子他錯不了的。而且容嫣不是說了,幾日便迴,是吧?”沈氏再次望向孫女,求證似的笑笑。


    容嫣能說什麽。她看得出陳氏是不想兒子去,再說她也用不著人陪。“外祖母……”


    “祖母,我去。”葉寄臨應道,隨即看了看母親,笑容安撫。“母親放心,不會耽誤春闈的。”


    他都應下了,容嫣也推辭不得。想想外祖母也是夠用心的了,她這是怕自己一去不迴,找個帶著任務的人給自己定了個時——為了不耽誤葉寄臨春闈,容嫣必須提前迴來,不然她可就成了罪人了。


    容嫣是這麽想的,可陳氏不是,她心裏再清楚不過這個婆婆心裏裝的是什麽了……


    晚飯後,葉家二爺和三爺去了大書房。迴二房棠棣院的路上,陳氏遣嬤嬤先帶小姐迴去,她帶兒子去了花廳。


    “你不該應下。”陳氏皺眉道。


    葉寄臨看著母親笑了,不以為意道:“祖母遣我去便去了,為何不應?”


    “你不用與我裝糊塗,你祖母的心思旁人看不出,你會不明白?”


    被母親這麽一說,葉寄臨垂下眼瞼,雖還在笑,但表情不甚自然。陳氏歎了聲。


    “就算心疼她,要家人去接,可還有大房的寄岑在呢,何故偏叫你去。這會兒也是,單單要誤你的事讓你跟她去宛平。宛平還有臨安伯府,有青窕在,有何可擔心的。還不是想……”


    “母親,別說了。”葉寄臨打斷她。“您想多了,許祖母隻是覺得我二人自小關係好罷了。再說何來誤我的事,您放心,兒子必定給您考個好名次,讓您家裏家外都抬得起頭,如何?沒準您還能做狀元母親呢。”


    葉寄臨哄勸母親,笑彎了眼。陳氏就怕這個,一股惱氣被他壓下五分。


    “就你會說!”她瞪著兒子嗔道,“這話放這,你若考不中狀元,瞧我怎麽收拾你!還有,別跟我說這些轉移話頭,你祖母又不是沒動過這心思。我喜歡容嫣心疼她,拿她當女兒看,可我也隻能拿她當女兒。”


    “當女兒就好。”葉寄臨笑意不減,“當女兒更應該我這個做弟弟的去送了不是。”


    陳氏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了。有時候真羨慕蔣氏,怒氣了還能敲打兒子兩下,可麵對自己的兒子,她真是下不了這個手。


    知道自己說不過他,陳氏歎了一聲,怏怏不悅地走了。


    看著母親喪氣的背影,葉寄臨笑容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心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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