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不算大,三進的院子加兩個跨院。容伯瑀打入京後很少迴來住, 梁氏便搬入東跨院, 前院留給了二叔, 而後院則是幾個小的。大少爺容煥成親後搬進了西跨院, 容芷到了年歲便隨父母住進前院西廂,如今後院隻剩容煬和容爍了。


    二叔囑咐下人把前院東廂房給容嫣拾掇出來。可東廂向來是給長子住的,怎輪的到她。容嫣婉拒,二叔卻道:應該的。


    這話, 可是有點耐人尋味了。


    不過她還是堅持, 帶著楊嬤嬤和雲寄住進了後院西廂, 容煬的對麵。


    這一夜容嫣睡得還算安穩, 奔波了整日的勞累也稍稍緩了過來。


    今兒是臘月二十六“洗富祿”的日子,天還沒亮楊嬤嬤便和雲寄給她備了水。清洗後,容嫣帶著容煬去給祖母請安了。


    她穿了件桃紅攤金彩繡貼身小襖,玉色百蝶細褶裙,把玲瓏的身材顯得是淋漓盡致。發間橫斜一隻羊脂玉釵,素而不俗, 其周以與衣同色的鑲寶石簪花點綴, 雅中添了份俏, 襯得本就清麗的小臉更加明豔了。


    昨晚昏暗, 又路途勞頓掛了幾分憔悴, 萬氏沒細打量。這會兒再見她,隻覺得是玉麵桃腮,粉光若膩, 畫裏人似的好不絕色。以往萬氏也知她美,但總覺得哪不一樣了,如今這美像多了什麽,嫣然風致中透著一股子不經意的媚,像退了嬌澀初綻的花,沾了晨露水潤潤的。


    對,潤!眼神,皮膚,氣色,連整個人都跟朵水仙花似的,潤得能掐出水。


    這和離後竟比和離前還要滋潤,萬氏真好奇她在宛平過得是何等日子。


    想來不會差——


    昨晚聽容煥叨咕,她居然買了六百多畝的田!那得花多少錢啊,沒個兩千兩擋不住。兩千兩,什麽概念?西二街的郝員外前年修了座不大不小園林不過才花了千餘兩,這容嫣手裏竟捏著那麽些錢,怪不得底氣足,說走就走。心眼可倒多,隻說和離,錢的事竟片語不提!


    容嫣給祖母請安,梁氏坐在太師椅上,麵容緊繃得連眼角的褶子都淡了。說來她這輩子活得也不易,守寡二十幾年,辛苦把幾個孩子拉扯大,歲月這點痕跡都刻在臉上了。


    梁氏朝孫女淡淡點頭,待她給二叔和萬氏問候過,便喚嬤嬤傳飯了。


    早飯吃得異常安寧,除了小侄女不肯吃飯,嫂嫂白氏哄了幾句,便再無聲音了。容嫣喝了碗肉糜粥後,萬氏還是崩不住了。


    “嫣兒啊,瞧你瘦的,可是在宛平生活得苦。這都是知你愛吃特意備下的,多吃點。”萬氏笑吟吟舉箸,夾了塊色紅剔透的荔枝肉送到容嫣眼前,乜著小丫鬟道:“給大小姐準備的菊花羊肝湯呢?怎還沒上,快著點。”


    說著,又皺眉打量著容嫣,語重心長道:“瞧你那眼睛紅的,可是昨夜休息的不好?想來也是,乍然換了地方自然睡不踏實。這湯是我昨晚便吩咐下的,菊花枸杞熟地,天不亮我便讓她們熬了,這會兒才取的藥汁,正和羊肝煮著呢。菊花羊肝湯明目再好不過了。”


    “謝嬸母,我昨夜睡得很好。”容嫣挑唇道,“容府是我家,如何不踏實呢。”


    清音若啼,可怎聽著就這般涼呢。


    萬氏抿唇,見她筷子碰都不碰那荔枝肉,瑟瑟笑道:“嫣兒可還在怪嬸母?”


    “嬸母多慮了。”語氣依舊。


    萬氏深歎。“看來是了。昨個怨嬸母,是嬸母衝動了。可想到你一人在宛平孤零零地,嬸母心疼啊,這話便沒了輕重。愛之深責之切,你可能原諒嬸母?”


    ——今兒這一切還真是猝不及防啊!


    雖與萬氏接觸得少,但容嫣沒少聽楊嬤嬤講究她。大抵都是些見利忘義的事。


    萬氏父親原是清河書生,屢次科舉不第,隻混了個秀才名目,後因困頓便棄文學醫。


    時來運轉,舉業不成醫道不錯,幾年後便開了醫館。萬氏十六那年,隨父訪親來通州,趕巧碰上容家二爺病重,梁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托人請來了萬大夫。萬大夫捋須搖頭,連歎幾聲道:看天運吧!


    梁氏一個寡婦,孩子便是她的命,聽了這話怎不嚇得魂飛魄散,重金懇求萬大夫救治。如是,萬大夫便攜女留於府上照顧,一來二去,這萬家姑娘便對這個“病入膏肓”的二爺動了情。


    一想著衝喜,二惦念不想讓兒子此生留憾,梁氏知自己私心可還是咬牙提了。萬大夫哪肯啊,卻也看在女兒癡心的份上應允了。


    然沒成想,婚後二爺身子骨越來越好。梁氏感激萬氏不及,當保家仙供著。直到次年懷了孩子,萬氏不留神說漏了嘴才知,原來萬氏嫁給二爺都是個計!


    悔也來不及了,有了孩子,還能退婚不成。而後萬家藥材生意越做越好,萬氏有了倚仗,更加有恃無恐。長房不在,她便接了中饋,一家都握在她手裏,有時連梁氏對她也是有心無力……


    所以她可不會無緣無故地變了個臉。


    容嫣撥了撥筷子,勾唇道:“嬸母哪裏的話。都是一家人,您是長輩,容嫣怎會怪您呢。”


    話總歸還算客氣。萬氏稍稍安心,諂笑道:“看看,還是嫣兒善解人意,懂事啊。不怪嬸母就好,我們到底都是一家人。對了,聽你大哥說,你在宛平置了田莊,六百多畝呢,可是真的?”


    原今兒的話茬在這。


    大夥的目光齊齊聚在自己身上,容嫣淡然點了點頭。


    萬氏一張長臉驚得更加長,煞白的皮膚就見兩隻眼珠子泛光,尖聲問:“那得花多少錢啊?”


    容嫣緩撩眼皮,見祖母都停了咀嚼似在聽著,輕描淡寫道:“兩千兩。”


    “兩千兩?”容芷沒耐住喚了聲,下巴掉得老長,如此像極了其母萬氏。容仲琨瞪了女兒一眼,轉而寒聲道:“嫣兒,你不過去宛平兩月餘,哪來的那麽多錢!”怕不是好路來的吧。


    萬氏了解自家男人的脾氣,頭腦簡單偏還要胡思亂想!乜了他一眼道。“想哪去了,咱家嫣兒什麽樣你不清楚,瞧讓你說的。她錢哪來的,自然是……那什麽時候,人家秦府給的唄!”


    生怕哪句話不對觸了容嫣眉頭,萬氏瞥了她一眼,接著感喟道:“嘖嘖,你看,到底是人家秦府闊綽,臨了還給了這麽些補償……這,究竟是給了多少?”


    話剛落,老太太一個淩厲的眼神遞了過來,萬氏不情願地收了話,眼眸一轉又笑道:“嫣兒啊,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何況是這麽些。臨走了秦府還在惦記你,終歸沒絕情到底。前陣子建安郡君屈駕來府上了,為的什麽?還不是舍不得你!再說秦姑爺,不,秦晏之。打你們分開後,給他說親的人是爭先恐後,門檻子都快踏破了,可哪個也沒成。因為什麽啊?還不是找不出可心的!”


    “他如何找得出來!滿通州瞧去,有幾個比得過咱家嫣兒的。知書達理,恭敬孝順,人又美得跟仙女似的,不要說通州就是京城也找不出來了!”


    萬氏誇得可是賣力,什麽話都敢說,恨不能把容嫣捧到天上才好。對麵的容芷聽不下去了,撇了撇嘴,被萬氏瞧見,指著她道:“你還不服氣?你瞧瞧你,哪裏比得上你大姐!”


    “比不上。”容芷鼻孔裏哼了聲,拉著長音道。“可終究是個不會生養的!”


    “閉嘴!”


    主位上梁氏一聲厲喝,把滿桌人嚇了一跳。


    祖母雖骨子裏倔強,但言辭極少犀利。眼下她是真發火了。


    萬氏也有點尷尬,強笑解釋:“別聽你堂妹的,她是嫉妒你,嫉妒。”說著,給了女兒個眼神。容芷不再言語,卻氣籲籲地將碗勺磕得叮當響。


    “……所以說,到底還是你和秦晏之最配。”萬氏故作惋惜地道了句。


    這惺惺之態連容煬都看不進去了,剛欲還口,桌底下的手被姐姐按住了。


    現在不是鬧的時候——


    容嫣拍拍他手不叫他動,一麵對著萬氏嫣笑。“二嬸母為容家操勞已然費心了,還要惦記我,好生過意不去。嫣兒的事,您且不要放在心上了。”見萬氏又欲開口,沒給她發聲的機會,又道:“迴得匆忙也沒帶什麽,便在琳琅閣買了幾件首飾。這對玉鐲是從京城訂製的,特地送給嬸母,也不知嬸母喜歡不喜歡。”


    說著,楊嬤嬤呈來幾隻鎏金朱漆盒,一一交與各位。容嫣托著一隻牡丹掐絲琺琅盒恭敬送到了了梁氏麵前。


    隻聞“琳琅閣”三字,萬氏都熱血沸騰了。“金銀玉器,琳琅為首”,她豈會不喜?漆匣一展,萬氏眼睛直放光。心裏頭隻顧估量這玉鐲的價錢,竟忘了方才的話茬。再想起來時,無從下口,幾欲尋了話頭都被容嫣攔下了。這可真真是拿人手短。


    孫女這是堵眾人的口啊。


    梁氏瞧著萬氏那見錢眼開的樣心裏就恨,旁的她倒能,一遇正事就指望不上,昨晚的話是白說了,還得自己來啊……


    吃過早飯,大夥都散了,梁氏把容嫣留下——


    “說走就走,你可是狠心!兩個多月,也不知道捎個音信,若非前些日子臨安伯世子來了,我都不知你過得如何!”


    “是孫女任性了,請祖母見諒。”


    容嫣平靜得有點出乎梁氏意料。她收起淩厲,拉著孫女的手歎氣,疼惜道:“在宛平過得可好?你可知家裏多惦記你嗎?自小嬌慣著,你哪受得了這苦。不要說我做祖母的,就連郡君都記掛著你,來咱府上打聽你。”


    提到郡君,容嫣有所觸動。她穿來之際正是原身大病之時,丈夫扔下個尤姨娘便迴了京城;而婆婆韓氏不待見她,看都很少來看。唯是郡君日日來探望,在佛堂抄經為她祈福。容嫣恢複後最高興的人也是郡君,滋補良藥,流水似的給孫媳婦送來,更是從未因容嫣不育而嗔怪過她。


    “我讓郡君費心了。”


    “你知道就好!”梁氏接道,“初一去給她拜個年吧,也算她沒白疼你。”


    “畢竟和離了,我再去秦府不好。”


    “你這孩子,怎就這麽擰呢!今兒你二嬸母的話你還是沒聽透啊。”見她沉默,梁氏擺了擺手。“得得,我便與你講了吧。上個月尤姨娘生了,是個男孩……”


    說著,瞥了容嫣一眼。尤姨娘是她痛處,她以為孫女會激動,然眼前人眉心舒緩,連氣息都未曾亂了。梁氏心下一緊,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消息是郡君告訴我的,雖未挑明,可話裏話外我聽得出她的意思。尤姨娘是何人?勾欄裏出來的,上不了台麵不說,秦府的孩子哪能由她養。一出生,郡君便把孩子抱走了,眼下隻缺個寄名的主母。你說,這話她不對別人說偏對我說,為的是什麽,還不是想要你迴去。


    “我知道,你那婆婆是個厲害的,這麽些年對你也是蹉跎,可究根到底因為什麽,不就是想讓秦家有後才會如此嗎!眼下秦家有兒子了,她還用得著找你說理?再說你和秦晏之,那孩子本就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不見得是不待見你,不然這麽些年他怎就隻有個尤姨娘。再說你當初有多喜歡他,定親前冒出個小韓氏,恐婚事有變,我是看著你在我眼皮底下哭了幾天幾夜。


    “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祖母也是為你好。你想想,你宛平過得是什麽日子,在秦府過得又是什麽日子。府裏府外那個見你不得低頭恭敬喚聲‘夫人’。這才哪到哪,以秦晏之的能力,日後就是做到首輔我都不驚訝,他能給你掙個誥命迴來!”


    梁氏說得嘴皮子都幹了,可眼前人仍是無動於衷。這還是那個柔善溫順的容嫣,自己聽話的孫女嗎?


    她指了指小幾上的茶盅,容嫣會意給她端了來。梁氏抿了一口,透過杯沿見孫女冷得跟冰人似的,無奈長歎了聲。


    “就算你不為自己,也為咱家想想,為容煬往後的日子想想吧!”


    提動容煬,隻見孫女眉梢微不可查地跳了跳,梁氏趕緊抓住機會,放下茶盅便道:“我知道你抹不開麵子。沒事,隻要你願意,祖母去替你說,就是舍下這張連也會讓你迴去的!”


    “祖母您說完了?”容嫣終於開口了,她對視祖母冷靜道:“您說完,可容孫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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