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飄飄的話語如同一陣寒風, 穿過皮肉, 直達骨髓深處,凍得每一根骨頭都顫抖起來。


    薑天晴一雙眼睛瞪大到極致,眼裏隻剩下駭然。


    秦慧敏輕輕笑了起來:“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兩年前我就是這麽爬出去的, 像條蟲子一樣。這兒到門口那段距離可比我當年短了好幾米。”


    指尖輕輕在薑天晴臉上點了下,她的神情中帶著難以言說的暢快:“我在門口等著你。”


    被她手指點到的地方彷佛結了冰, 薑天晴不可自抑的戰栗, 巨大的絕望和恐懼將她沒頂。


    她用最後一點力量拽住秦慧敏的褲腳,顫著聲道:“你不能這樣對我,我爸, 我爸不會放過你的。”


    “放過?”秦慧敏彷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當年你們是怎麽對我的?你知道嗎?這是報應!”


    話音一落,秦慧敏毫不猶豫的抽腳離開。


    身後傳來薑天晴微弱的恐懼到極點的哭喊:“救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我不想死。”她還這麽年輕,她才十六歲,她還有一個孩子。


    求生的本能讓薑天晴在鑽心的劇痛下撐起了半邊身子, 顫顫巍巍伸出右手, 卻發現哪怕使出了吃奶的勁,也無法移動分毫。她使不上勁,肚子裏彷佛有一把電鋸在切割五髒六腑, 她真的使不上勁。


    眼淚猶如決堤的江水, 洶湧而下, 一潰千裏。淚眼朦朧之中, 薑天晴對上門口秦慧敏陰寒徹骨的眼神。


    當年,她是怎麽爬出去的?


    身體劇烈一顫,脫力的薑天晴無助地趴在地上,一陣又一陣的陰寒從水泥地上傳來,順著臉頰,席卷全身。


    “哇哇哇哇”突如其來的啼哭聲令屋內兩人為之一震。


    秦慧敏快步走到搖籃前。


    閉著眼睛大哭的小家夥聞到熟悉的味道,睜開眼,被淚水浸潤得越發黑亮的眼睛依戀地看著頭頂的秦慧敏,兩條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小被子裏鑽出來的胖胳膊伸出來:“媽,媽。”


    含含糊糊的小奶聲,猶如一柄巨斧在秦慧敏冰冷的臉上砸出一條裂縫。


    秦慧敏輕柔地抱起兒子,親了親他的臉頰。


    小家夥親昵的蹭了蹭她的臉。


    幾滴眼淚順著眼角落在小家夥白嫩嫩的臉上,驚得他咿呀一聲,胡亂摸著秦慧敏的臉。


    秦慧敏閉了閉眼,這世上真有報應的,看看她自己,看看薑家,再看看薑天晴。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隻是時辰未到。她不怕報應,隻怕報應到兒子身上。


    關於武剛盜竊一案,很快就水落石出。在連番審訊之下,武剛終於承認。那些東西是他從許家四合院裏偷來的。


    他聽一個熟人說起,這院裏有寶貝,那房主就是個走了狗屎運發財的普通人。便起了歹念,趁著除夕夜,爬牆翻了進去。


    趙副所長拿著紫砂茶杯啜了一口:“這個熟人你們應該認識,就是賣房子給你們的薛家老五,薛家屯和薑家屯一個地方的。”


    許向華轉了轉小巧精致的茶杯,當時買這套院子的時候就屬薛家老五薛偉傑反對的聲音最大,還想再加價,奈何胳膊扭不過大腿,最後隻能聽了幾位哥哥姐姐的話。


    這樣就解釋得通了,為什麽武剛一摸就給摸到了西廂房:“薛老五肯定說他就是隨口一提。”


    趙副所長無奈道:“可不是,這種事也沒法追究他的責任。”他瞧著那薛偉傑像是個藏壞水的主,還警告了他一番。


    許向華笑了笑,對這個結果倒不意外,又問:“趙叔,那武剛能判多久?”


    趙副所長沉吟了下:“他還未成年,盜竊的數額上又不算多,估計也就兩三年吧。”


    古董在懂行的人眼裏價值千金,然而現在這一塊行情還沒起來,所以估價不高。


    話鋒一轉,趙副所長神情透出微微的異樣:“眼下對武剛而言,最大的麻煩不是盜竊,是另一樁案子。”看一眼秦父:“薑家,就是跟他那個的小姑娘家裏告他強。奸。”他知道薑家和秦家是姻親,按理那小姑娘還是秦父外孫女來著。


    秦父一愣:“他們不是……”未盡的話語消失在唇舌之間,他想說薑天晴和武剛那樣分明是兩情相悅,然而很快又反應過來,薑家這明顯是想保住名聲。


    薑天晴未婚先育的事已經人盡皆知,榆錢胡同鬧了一場不說,薑天晴還小產了,幸好送醫及時,她自己的命保住了。如此一來事情哪裏瞞得住,既然瞞不住那麽隻能盡可能挽救名聲,聊勝於無。


    如今筒子樓那都是有關於薑家的風言風語,幾年前秦慧敏和薑建業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也被翻了出來。


    別人說的津津有味,他們卻是如鯁在喉,這不趕緊搬了過來,就是為了躲羞。


    “能告成功嗎?”許向華饒有興致地問了一聲。


    趙副所長:“這就不好說了,街坊鄰居都說這小姑娘主動往武家跑,跑得還挺高興。不過薑家咬定第一次時,是武剛脅迫,之後威脅誘哄。


    那時候這姑娘還沒滿十四周歲,屬於限製民事行為能力人,這個官司有的好打。”


    趙副所長抿了一口茶,搖頭歎息。


    秦父也不勝唏噓,就算被定性為強。奸,薑天晴也沒法見人了,這姑娘才多點,以後可咋辦?


    說完正經事兒,趙副所長又和秦父嘮嗑了幾句,末了道:“吃飯就不必了,今天要去我妹妹那。”他又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真要謝謝我呀,把你這個紫砂壺送給我唄。”


    “想的美你。”秦父拒絕的毫不猶豫:“茶壺沒有,茶葉倒是能分你一斤。”


    茶壺和茶葉都是許向華從老家帶來給他的,那茶葉還好說,龍井是他們那的特產,紫砂壺才是寶貝。許向華說是拿二十塊錢跟人買的,他怎麽就沒這麽好的運氣,閑著無事,他也會去街上淘淘東西,可就沒幾樣看入眼的。


    “那感情好。”趙所長搓了搓手,一幅撿到寶的愉悅。紫砂壺那是開玩笑,真拿了,不就成收受賄賂了。


    拎著一包茶葉,趙副所長心滿意足的走了。


    紫砂壺,龍井茶,老秦這日子過得還挺美。


    又迴頭看看古樸大氣的四合院,趙副所長搖頭失笑,老秦這大女婿倒是個有本事的,這麽大個宅子,說買就買。


    想起秦父正兒八經地囑咐他保密,趙副所長笑起來,要不是報案的時候,信息必須如實填寫,隻怕老秦還得藏著掖著。老秦這人呀,一輩子都小心翼翼,規行矩步。


    這樣也好,小心翼翼,平平安安。當年他們那一群同學,好些個在那個年月裏遭了罪,幸好守得雲開見月明,陸陸續續都平反了。


    碎了一個大花瓶,還是許清嘉很喜歡的那個,那上麵的花鳥圖多漂亮啊。


    許清嘉決定去集市上淘兩個寶貝迴來壓壓驚。


    前年上京的時候,白老先生送了他們幾本古物鑒賞入門的書籍,這兩年,她有空就會翻一翻,還會找許向華請教,有現成的老師幹嘛不用。


    這些年許向華借著出差的便利淘換來的不少古玩,見女兒有興趣,樂嗬嗬拿出來教她,技多不壓身。


    許清嘉每次都會十分捧場的送上崇拜小眼神,哄得許向華心花怒放。


    鑒於此,許清嘉覺得自己眼光還是有點的,也許就被她淘到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了,那也是說不準的事。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不小心實現了呢。


    所以許清嘉拒絕陪他們去商場添置家具的邀請,拿上壓歲錢,決定去逛集市。


    八十年代初,很多人都會在街頭巷尾賣些古物件,尤其是首都,皇城根下嘛,寶貝自然多一點。多少人從四麵八方湧到首都來淘寶,今天的她就是其中一個。


    許家康顯然對於去逛集市淘寶貝更有興趣,許家陽倒是對商場裏的糖果點心念念不忘,權衡利弊,左右為難,最後忍痛放棄他最親愛的哥哥姐姐,興高采烈的跟著爸爸媽媽逛商場去了。


    揮手道別,各自出發。


    集市上人頭攢動,頗為熱鬧,多是進城賣家禽賣雞蛋的城郊農民,想趁著過年多掙點錢。


    偶爾還能看見旁邊擺著幾個瓶瓶罐罐的攤子。就算是最風聲鶴唳那十年,都有人偷偷買賣古董,更別提現在。不少人把犄角旮旯裏翻出來的老物件拿出來碰運氣。


    見許清嘉蹲在那研究那個大海碗,旁邊隻跟了個年輕的兄長,再看他們穿著,顯然條件不錯,攤主頓覺遇上了肥羊,開始滿嘴跑火車:“這個是我曾曾祖爺爺留下來的,乾隆時期的寶貝。他老人家當年可是個大官,家裏用的東西那都是跟皇帝一個窯裏麵出來的。早些年破四舊,我們家可是廢了老鼻子勁才把這些東西藏起來,小姑娘,你看看這花紋多細致,顏色多正啊!”


    這隻牡丹富貴花大海碗,保存的確實不錯,但是要說是乾隆年間的,當她傻啊。


    許清嘉瞄了一眼左手邊的酸菜缸,莫名想起了‘驚,老太太竟用價值百萬的古董醃酸菜’這麽一個新聞標題。


    攤主還在天花亂墜的吹,許清嘉不著痕打量酸菜缸,試圖看看她能不能也驚一下。


    拿著一個盤子在研究的許家康抬頭,看著突然噤了聲的攤主,發現他撇了撇嘴,很不屑的模樣,循著他的目光迴頭,眉梢挑了起來。


    冤家路窄,竟然是薛偉傑,前唿後擁,滿麵紅光,意氣風發。


    “這人誰啊,好大派頭?”許家康狀似隨意的念了一句。


    攤主歪了歪嘴:“我們屯裏的幾個二流子,不好好幹活就會偷奸耍滑。”朝著最中間的神采飛揚的薛偉傑努了努嘴,小聲道:“據說賣了祖宅,分了一大筆錢,幾輩子都用不完。”


    許清嘉聽到幾輩子用不完那一句,笑了。之前十幾年物價幾乎沒有上漲過,也不怪人覺得幾萬塊錢就能衣食無憂一輩子。往後坐了火箭的物價會讓他們知道現在的想法有多甜。


    攤主又酸溜溜的來了一句:“便宜這臭小子了,以前誰願意搭理他啊,二十好幾的小夥子都沒討上媳婦,這會兒,連女知青都勾搭上了。”


    年前薛偉傑還在屯裏大言不慚,要娶朱蘭春,大家都隻當他癡人說夢。


    人朱蘭春是城裏姑娘,好不容易迴城了,能嫁給他這個要啥沒啥的鄉下二流子。這家夥怕不是喝酒喝傻了。


    哪想這家夥一夜暴富,攤主瞥一眼薛偉傑身邊笑容滿麵的朱蘭春,嘖嘖嘖,當初躲瘟疫一樣的躲著人,還潑過薛偉傑一身水,這會兒居然能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哦!


    感慨完世風日下,攤主繼續世風日下地忽悠許清嘉。


    經過的薛偉傑也發現了許家康兄妹,兩兄妹都生得好,想沒印象都難,不免有些不自在。


    分到錢後固然興奮,可他始終覺得還能再多賣幾萬塊錢,越想越憤憤不平。正巧遇上武剛,心念一轉,便狀似無意地多說了兩句。


    這小子手腳不幹淨,大過年的兜比臉還幹淨。他就送一條財路給他,要不要就看他自己的了,反正跟他沒關係。


    哪想武剛會被抓到,還把他牽了出來,虧得他沒有直接慫恿,才沒受連累。在派出所被警告了一通,他不敢再起找茬的心思,也希望他們別來找他的茬。


    薛偉傑目不斜視,不由自主的加快腳步離開。


    跟著他出來蹭吃蹭喝的人納悶,尤其是朱蘭春:“怎麽了?”


    “我餓了,那邊有個鹵煮攤子,我請你們吃。”薛偉傑敷衍。


    一聽有肉吃,一行人紛紛加快腳步。


    吃完香噴噴熱滾滾的鹵煮,薛偉傑帶著眾人轉換陣地,眉飛色舞地對朱蘭春道:“蘭春,你想吃什麽,買什麽盡管跟我說,不用幫我省錢。”天公作美,讓他在集市遇上了朱家姐弟,他可不得好好表示下。


    “傑哥,那我呢,我呢!”朱蘭春的弟弟朱曉冬叫起來。


    “一樣一樣。”薛偉傑笑眯眯道。


    其他人跟著起哄:“傑哥,那我們呢!”


    薛偉傑轉過身,大手一揮,財大氣粗:“都一樣,今天我請客。”


    話音一落,眾人歡唿,朱曉冬激動的往前跑:“我要買這——”尾音化作慘叫。


    朱曉冬隻覺得自己撞到了一堵肉牆,踉蹌著倒退,一個不穩,跌倒在地。


    “曉東。”朱蘭春嚇了一跳,連忙跑上來:“你怎麽樣?”語音突然一頓,望著對麵英俊逼人的青年,她臉紅了紅:“對不起,我弟弟不是故意的。”


    邵澤皺眉拍了拍外套上的黃豆粉,衣服上還殘留著特屬於糍粑的黏膩手感,鬱悶,這外套是他姑姑從國外給他帶迴來的,多拉風啊,別人都沒有。


    可對方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還能這麽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遂道:“沒事,街上人來人往,走路當心點。”


    朱蘭春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輕聲道:“我們以後會注意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這幅含羞帶怯的模樣,看得薛偉傑火冒三丈,莫名生出一種綠雲壓頂的憤怒和羞恥。


    這麽多人在呢,他要是不教訓這小白臉,往後誰還服他。他也要讓朱蘭春知道,長得好看的男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廢物點心。


    如是一想,薛偉傑頓覺豪情萬丈,向前跨了幾步,抬眼挑釁地盯著比他高了大半個頭的邵澤:“怎麽走路的,沒長眼睛是不是,幸好沒把我弟弟撞出個好歹來,要不這事沒完。”


    邵澤笑了,俊美的五官在陽光下更加奪目,饒有興致地追問:“你想怎麽沒完?”


    馬丹!一個男人長這麽好看幹嘛。


    心裏淌硫酸的薛偉傑一看對方隻有兩個人,雖然都是大高個,可他們有五個人呢!於是挺了挺胸脯,底氣十足道:“撞了我弟弟,難道不該賠禮道歉,隻要你說一聲對不起,這事就算結了。”


    “我要是不說呢?”邵澤瞥一眼旁邊的韓東青,笑得越發燦爛。


    韓東青也跟著笑了,笑的朱蘭春忍不住又是一晃。


    朱蘭春定了定神,拉薛偉傑的袖子:“你別這樣,是曉冬撞上人家的。”


    “他們要是不突然走出來,我怎麽會撞到。”朱曉冬在家可是小霸王,摔了一個屁股蹲正不高興呢,眼見薛偉傑替他出頭,自覺有了倚仗,蠻不講理起來。


    其他人拿薛偉傑當財神爺,自然要幫他撐場子,頓時跟著叫囂。


    邵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挑釁地指了指旁邊的胡同。


    在未來小舅子和心上人麵前,薛偉傑哪能慫啊,麵對欲哭無淚的朱蘭春,他還道:“男人的事用男人的方法解決。”


    然後以非常不男人的形式被揍趴下了。


    朱蘭春抱著朱曉冬縮在角落裏,嚇得花容失色。


    邵澤腳尖踩在薛偉傑臉上,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真男人哦!”


    躺在地上的薛偉傑青青紅紅一張臉,驚恐的望著他,或者是他背後的韓東青。


    邵澤嗤笑一聲,掏出手帕遞給韓東青。


    韓東青擦幹手背上不屬於自己的血跡,扔在一邊。


    邵澤上下打量韓東青,冷不丁道:“你有沒有覺得,你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打起架來這氣勢,看得他都有點發怵。


    韓東青勾了勾唇:“你去戰場上走一圈活著迴來後也會不一樣。”


    邵澤盯著他的眼睛,總覺得他有點說不上的邪性,忽見韓東青朝北邊的角落抬了抬下巴。


    邵澤狐疑,過去一看,入眼便是扛著酸菜缸子的許家康以及瞪圓了眼睛的許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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