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婷和兩個孩子去了周翠翠家, 同樣濕漉漉的許向軍仍舊留在門口。


    這些年的訓練, 水裏來泥裏去的,對他來說這麽一盆水根本算不了什麽,他一大男人也不怕人看。


    許向軍迴頭看了一眼院子裏的許家康。


    許家康對他挑了挑眉毛, 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許向軍苦笑一聲, 轉過身抬手敲門,好聲好氣道:“媽, 這些年是我們做的不好, 這次過來就是向您還有爸賠禮道歉。”


    “做的不好!”門後傳來孫秀花的冷笑聲:“你那媳婦可沒覺得自己哪做的不好,她要真覺得自己做得不好了,我潑她一盆水, 她能氣成那個樣子,她有什麽資格生氣!”


    越說越生氣的孫秀花猛地打開門, 鼓著眼睛瞪許向軍:“我當年真是瞎了眼, 竟然沒看出來她是個黑心肝,傻乎乎的把康子交給你們。”


    孫秀花拿手指著許向軍的鼻子:“你最不是個東西,我他娘的又沒跟她睡一個被窩, 我哪知道她是黑的還是白的。你說她是個好的, 我當然信你的話。結果呢,我就沒見過她這樣當後娘的,一套一套把人當猴耍。”


    被指著鼻子的許向軍無言以對。


    火冒三丈的孫秀花氣不過, 幾巴掌打他胳膊上, 孫秀花那力氣不是蓋的, 啪啪啪的聲音聽得邊上的許清嘉都覺得疼。


    許向軍不躲不避, 低頭認錯:“都是我的錯。”


    “錯錯錯,你除了會認錯,你還會幹嘛?”孫秀花罵道。


    許向軍道:“我本來想把康子接過去……”


    “呸。”孫秀花直接一口唾沫噴過去,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傻子才跟你走,他要走,我都不給他走,之前被折騰的還不夠啊。”


    “她會好好待康子的。”


    “鬼才信,”孫秀華指了指周翠翠家那個方向:“她的反應你沒看見,她委屈,她生氣,就是沒心虛,她要真改了性子,她能這反應!”


    孫秀花憤怒地拿手背拍著手心:“進門這麽多年就剛結婚那會兒迴來了一趟,還這麽對待康子,潑她一盆水都是輕的,我揍她都是該的。”


    許向軍隻能低頭挨訓。


    斜他一眼,孫秀花換了一口氣:“這麽多年都當我們死了,今年倒是迴來了,還鬆口要把康子接過去。肯定不是她良心發現,她良心早讓狗給吃了。”


    孫秀花上下打量許向軍:“是你逼她迴來的?還是你給她臉色看了?”


    許向軍臉色僵了僵。


    孫秀花哼了一聲:“我就說嘛!今年怎麽願意帶孩子迴來了,感情是沒辦法了。她倒是想得美,迴來裝一裝好人,再把康子騙迴去,等把你給哄好了,就再把孩子趕迴來唄,反正她有的是經驗。”


    許向軍保證:“她不敢的。”


    “不敢,你也說的是不敢,不是不會,看來你還沒糊塗到底嘛!知道她打心眼裏不待見康子。那你還巴巴接康子過去幹嘛,過去看別人冷眼,犯賤啊!”


    被噴了一臉的許向軍聲音發悶:“我那邊環境好一點,對他前途好。”他知道文婷並不是真心接納康子,可隻要他看著,文婷再多小心思也得藏起來,還得加倍對康子好。康子十五了,也足夠保護自己,起碼能告狀。


    “別說的這麽冠冕堂皇,還不是良心不安,晚上睡不著覺了。”孫秀花一句嗆迴去。


    許向軍臉色微微一變。


    孫秀花冷哼一聲:“想彌補是吧?”


    許向軍抬眼看著孫秀花。


    孫秀花看了看不遠處的許家康,拉著許向軍進了屋。


    “奶奶難道是想揍二伯?”許清嘉不負責任地猜測。


    通體舒泰的許家康嘴角一撇:“你什麽時候見奶奶揍人還要遮遮掩掩?”


    許清嘉被說服了,隻能好奇的盯著那道門。


    孫秀花把許向軍拉進來目的很簡單,補償啊!


    許向軍有句話說的對,那邊環境的確比這邊好,他大小也是個軍官了。在老太太眼裏做了官,哪怕再小的官,都和平頭老百姓不一樣。


    都是許向軍生的,憑啥他掙下的東西,許家康享受不到。生而不養,許向軍欠著許家康,合該多給他一些。


    兩個小的有的,許家康必須有,還得多一點。


    老太太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紙筆,拍在桌子上:“你那邊分的那套房子將來肯定是給小兒子的,都是兒子,房子康子也得有。我要求不高,像老四那樣的也就差不多了,等康子成年了,你就給他買一套,千把塊錢的樣子,你可以開始存了。”


    在老太太語氣裏,彷佛許向華那套一千多塊錢買下的房子就是大白菜。


    “還有,那兩個小的都是吃供應糧的,康子也得做城裏人。等買了房,讓老四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戶口遷過去,中間花的錢,得你出。”


    許向軍自然點頭道好。


    孫秀花繼續提要求,趁著現在他正良心不安,趕緊談條件才是實在的:“眼看著康子年紀大了,開銷也多起來,這生活費你得加上去。”


    自從分家以後,生活費就漲了一迴,已經是二十變成三十,他們這邊拿了二十,康子拿十塊。


    其實他們用不著這麽多,可他們不要還不是便宜那邊,還不如存起來給孫子以後用。


    孫秀花一咬牙:“你給四十,康子那每個月給二十。” 她知道許向軍私下還有補貼許家康,既然是私下,她也就當做不知道。


    這錢有點多了,可他工資又不低,加上文婷也有工作,兩人照樣過得了日子。他不孝敬老人,不照顧孩子,難道不該多給點錢。反正他們不用,說不準就被文婷拿迴娘家了。


    許向軍隻有點頭的份:“逢年過節,我會再匯錢迴來。”


    “算你還有點良心。”這兒子也就隻剩下這點可取之處了。


    孫秀花翻了翻眼皮:“你也別嫌多,養孩子天經地義,不能他們吃香喝辣,康子吃糠咽菜。還有我和你爸,我們把你養這麽大,你呢?當兵去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你這個兒子我們等於白養了,你爸前一陣中風,你人在哪?”


    許向軍露出愧疚之色,當初老爺子中風,他想迴來看看,可實在請不出假,幸好問題不大。


    孫秀花拍紙:“寫下來,寫下來。”現在瞧到還有點良心,可那邊兩孩子越來越大,用錢也越來越多,不先說好,指不定又吃虧了。


    看著紙筆,許向軍目光一頓,心裏說不上什麽個滋味,可還是拿起筆按著孫秀花的吩咐逐條寫。


    末了孫秀花道:“你還有待幾天是吧,等我再想想,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這邊老太太總算是心氣平了一點。


    那邊已經換好衣服的文婷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凳子上,兩家隔得近,孫秀花嗓門又大,所以孫秀花的罵聲,他們這隱隱約約能聽見了。


    文婷聽見了,許文詩和許家磊當然也聽見了。


    沒有哪個母親希望讓自己的孩子看見自己不好的一麵,孫秀花那一句又一句的話,彷佛耳光,一下比一下用力地甩在她臉上,文婷從一開始的麵紅耳赤到現在的麻木。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一下念頭,她果然不該來鄉下,不該來自取其辱。


    許文詩與許家磊惴惴不安地坐在凳子上,許家磊還不大懂,滿臉的慌亂和茫然,可許文詩懂事了,她低著頭紅著臉,像是又要哭出來。


    周翠翠也是一臉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的茫然。身為看著許家康長大的嬸娘,自然對文婷也是沒什麽好感的,所以也安慰不來。


    索性拿了兩個紅包分給孩子後,就去廚房煮湯水雞蛋,來客人吃糖水雞蛋是他們這的習俗。


    許清嘉奉老太太的命令過來喊文婷的時候,兩姐弟正坐在凳子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糖水雞蛋,顯然心不在焉,食不下咽。


    許清嘉對木頭人一樣的文婷道:“二伯母,奶奶讓你過去一下。”


    話音剛落,許清嘉就發現文婷打了個哆嗦,看來老太太那一盆水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都是該的,昨天晚上她纏著秦慧如,終於把當年的事情給問出來了。


    誰都知道後娘不好當,可這上趕著當了以後,卻又後悔。自己不想承擔做後娘的痛苦,就把痛苦轉移到一個孩子身上,讓他承受失去父親的痛苦。


    太下作了!


    不止文婷反應大,就是許文詩姐弟倆也不安的抬起頭看著許清嘉。


    文婷白著臉,也看著許清嘉。


    她這模樣有點瘮人,許清嘉被她看的胳膊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媽媽,我跟你一塊過去。”許文詩走過去拉了拉文婷的手。


    許清嘉提醒:“奶奶說,大人談事,讓小孩子不要過去。”


    文婷臉色更加蒼白,有孩子在,老太太到底要顧忌幾分。


    她坐在那兒,沒有反應。


    許清嘉看了看她,也沒催,婉拒了周翠翠讓她留下吃完糖水雞蛋的好意,徑直離開。


    孫秀花見她一個人迴來了,對著許向軍冷笑:“不是說專程迴來給我道歉的嗎?人呢?我這還沒把她怎麽著呢,就退縮了,她這誠意倒是夠足的。是人是鬼,你現在看清楚了沒?”


    許向軍低著頭挨罵,沒吭聲,進了屋,他的頭就沒抬起來過。


    正當時,院子裏出現文婷的身影。她渾身緊繃,猶如前往戰場。如果不來,隻怕她和許向軍的關係再無緩解的餘地。要打要罵她都認了,反正隻有這麽幾天。


    “嘉嘉出去玩。”孫秀花對許清嘉道。


    許清嘉哦了一聲,有點兒小遺憾。


    孩子一走,老太太的臉就拉了下來。


    “媽,我錯了。”文婷站在孫秀花麵前,紅了眼眶,九十度彎下腰:“媽,之前是我不懂事,想左了。”眼淚啪嗒啪嗒往地上掉:“我不該那樣對康康的。”


    “別掉眼淚,我不吃這一套,”孫秀花冷聲打斷她:“別以為彎個腰,說聲對不起,掉幾滴眼淚,就是道歉了,這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你就是哭死在我這都沒用,打量著我看不出來,這次過來你壓根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說什麽來道歉,來接康子,還不是老二給你臉色看,日子過不下去了,要不你能來服軟。”


    彎著腰的文婷臉色發僵,眼底閃過慌張之色。


    “你們兩口子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去,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夥。別想把腦筋動到我們頭上來,用不著的時候當我們死了,用得著的時候就殷勤的貼上來了,你倒是聰明。


    既然十三年都沒迴來,以後你也別迴來了。你覺得委屈,我還覺得惡心呢!就是我跟老頭死了,也用不著你迴來奔喪。你說話不算話,不拿康子當兒子,我們家也能不認你這個兒媳婦。”


    文婷驚恐地看著孫秀花,喉嚨裏一個字都說吐不出來。她下意識去看許向軍。


    許向軍臉上青青白白一片。


    看著她那張扭曲的臉,孫秀花嘴角浮了浮:“滾吧滾吧,都滾遠一點,別留在這礙我的眼。”


    見她站在那不動,孫秀花直接拿起門背後的掃帚。


    “媽!”許向軍心亂如麻。


    “媽什麽媽!你也給我滾出去!”孫秀花怒從中來,一掃帚甩許向軍身上,揮著掃帚把兩人都給轟出院子,哐當一下合上院門。


    許向軍和文婷兩口子淩亂地站在門口,迎接著指指點點的目光。


    院子裏的許清嘉和許家康也風中淩亂了。


    “大太陽的,不嫌曬,進來!”孫秀花沒好氣地朝著兄妹倆喊了一聲。


    許清嘉幹幹一笑,和許家康一塊進了屋。


    老太太得意地拿著許向軍寫的保證書給許家康看:“你爸這人愛麵子,他寫了肯定能做到。他要是想反悔,咱們也不怕,到時候我們拿著它去他單位鬧。”


    許家康卻是一點都不高興:“我才不要他給我買房子,我以後自己掙。就是生活費,我以後掙了錢,也會還給他。”


    孫秀花一愣,一巴掌不重不輕地拍在他背上:“說什麽傻話,他是你老子,養你天經地義,你不花,不都便宜那邊了。”


    許家康臭著臉不說話。


    “倔脾氣!”孫秀花搖了搖頭,沒把他的話當一迴事,隻當孩子鬧脾氣。


    她眯著眼看了看門口,圍著不少看熱鬧的人。看吧看吧,最好受不了,趕緊滾蛋。


    原本聽說許向軍把人帶迴來,她還存了點奢望,想著這人真的改好了。可現實給了她一個教訓,狗果然改不了吃。屎。


    文婷挨不住旁人淩遲一樣的目光,捂著臉衝向來時的路。她長這麽大,從來沒受過這樣的侮辱。她都已經迴來道歉,也願意接受許家康了,他們到底想讓她怎麽樣?


    聞聲從周翠翠家跑出來的許文詩和許家磊姐弟倆,急忙追了上去,邊追邊喊:“媽媽,媽媽!”


    許向軍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將周遭的竊竊私語屏蔽在耳外。


    這次迴來他抱著化解矛盾的希望,可事實上卻是將矛盾徹底激化,他媽連死了不用奔喪這種話說都出來了。


    文婷……許向軍無奈地牽了牽嘴角。


    最後一家四口是借了隊裏的驢車才走的,這個點根本沒有車,要等到傍晚才有車子進城。


    迴去之後,文婷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她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她根本就不該過來的。不過來便不會遭受這種侮辱,就不會在兒女麵前丟人,他們會怎麽想她這個媽媽。更不會把矛盾挑到明麵上來,她和婆家關係鬧得這麽難看,許向軍又會怎麽看她。


    心思鬱結又被潑了一盆冷水,文婷第二天起來便頭重腳輕,鼻子堵塞,一摸額頭隻覺燙手,她感冒了。


    這一場感冒來勢洶洶,吃了藥也不管用,隻能去醫院掛點滴。


    在她被感冒折磨的這幾天裏,許向軍去看望了幾個附近城市的戰友,他想帶許家康去認認人,他這些戰友都有一官半職在身,認個臉熟,對許家康將來隻有好的。


    隻許家康興致缺缺,勸了幾次都沒用,許向軍隻能自己出門了好幾天。


    迴來後他又帶著許文詩姐弟倆去鄉下看望許老頭,之前被趕了出來,他都沒見過老爺子。


    大抵是文婷沒來,孫秀花終於開恩給他開了門,住了兩天,便到了許向軍一家要離開的日子,臨走,他給二老留了兩百塊錢。正如他媽說的,他也隻能拿錢來補償了。


    離開的那天,許向軍又拿了兩百塊錢塞許家康手裏,他這兩年攢下來的錢也就差不多沒了。


    “錢不夠的話,給我打電話。”


    許家康捏緊手裏的大團圓,二百塊,一個工人大半年的工資呢!他可真夠大方的。


    許向軍拍了怕他的肩膀,想說什麽,可在察覺到他身體僵了僵之後,那些話又變成了冰坨墜了迴去,最後隻能道:“在家聽你奶奶還有四叔四嬸的話,爸爸有空再迴來看你。”


    許家康掀了掀嘴角。


    離開的時候,文婷的感冒差不多也好了,然而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色蠟黃,眼窩深深的陷下去,眼神木然。


    來時她還抱著能修補關係的目的,雖然忐忑不安,卻還有希望。可現在,她看不見希望了,她眼前隻剩下一片迷霧,她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走出去。


    這一家子走後,許家康悶悶不樂了一天,可也就一天,第二天就幹勁十足地跟著許清嘉去割草。


    等第二隻懷孕的母兔生下成功六隻小兔子之後,許家康開學的日子就到了,初三生提前開學。


    他再也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因為秦慧如給他製定了詳細而又充實的學習計劃,目標隻有一個——考高中,還得是最好的縣中。


    對此,許清嘉表示深切哀悼。


    日子一晃就到了許清嘉的生日,十月二十一日,九九重陽節。


    秦慧如做了一桌子的菜,還做了一碗長壽麵。


    壽星公許清嘉將一份報紙推到秦慧如麵前,一臉的期待:“媽媽會考大學嗎?”


    今天報紙的頭條新聞,高考恢複,並且將在一個月後安排考試。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迴鄉知青、複員軍人、幹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都能參加。


    在學校聽了一耳朵消息的許家康舉雙手雙腳讚成:“考,當然考,四嬸你不是常說,多讀點書肯定是好的嘛。”怎麽能隻有他一個人被習題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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