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半的時候, 聰聰終於開口叫媽媽了,隻是發音不準,一直麻麻的叫著,爸爸叫趴趴。


    童童小可愛一直耐心的糾正他,當他教聰聰媽媽的正確發音時,有時候會眨著眼睛看著方圓,羞澀的對著她叫聲“媽媽”,方圓的心裏一片柔軟,她裝著淡定平常的模樣, 沒有去糾正他。童童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叫一聲自己的媽媽了, 對著這個乖巧可愛的孩子, 她願意做他的媽媽。


    因為沒有阻止,童童便大著膽子,叫了幾次方圓媽媽,後來就把媽媽掛在嘴邊, 不再叫她姨姨了。每次叫出媽媽時, 他總要親昵的依偎在方圓懷裏撒會兒嬌, 有時候借故說自己肚子疼,有時候說是身上癢癢, 當方圓揉著他的小肚了, 幫他撓癢癢的時候, 他會咯咯笑著, 如小蟲般在她的懷裏扭來扭去。


    相比起粘人的童童,聰聰更加獨立,他一般不讓人抱,除了晚上睡覺要找媽媽,遊戲騎馬和飛高高要找爸爸,平時喜歡邁著自己的小短腿探索小院和馬路。


    方圓為了防止他跑太快摔傷或被人拐走,在他的身上綁了一塊棉布塊,後麵係一根繩子,讓盧鵲逛街或是幹活的時候,都牽著繩子的一頭。


    對於兒子這種小狗狗般的待遇,陳南方是堅決反對的,盧鵲也覺得這樣遛著孩子不好,所以隻有方圓休息自己帶兒子的時候,才會用上這種方法。


    年底的時候,隻剩下一隻胳膊的陸陽從部隊複員迴到了餘陽縣。


    去部隊醫院照顧她的方曉玉早就提前迴來了,方圓本來以為大姨因為表哥的事會病倒,誰知道她反而比任何時候都精神奕奕,迴到家就一通收拾,把陸陽的房間給整理出來,到處打聽義肢,聯係複員軍人接收單位,甚至托人給陸陽打聽起對象了。


    她現在完全是化悲痛為力量了,為母則強,在兒子脆弱的時候,她知道自己要站出來幫他。


    陸陽迴來以後,和所有驟逢劇變的年輕人一樣,他的情緒消極低落,沉默寡言。陸擁軍心裏疼惜不已,但是行動上唿唿喝喝,就想讓兒子打起精神來,為此和方曉玉多次發生爭吵。


    方圓一家來看望他的時候,陸陽才露出一些笑容,用完好的左手摸了摸虎頭虎腦的聰聰,聰聰最不喜歡人家碰他的腦袋,黑著小臉,伸出小手,把他的手掌揮開。


    陸陽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陳南方上前與他握手,陸陽看了一眼陳南方,就知道他和自己都是一樣的從軍背景,彼此身上那種軍人的氣質太明顯了。


    兩人聊天時,知道陳南方也參加過越戰,陸陽有些吃驚。有了共同的經曆,兩個人的話語一下多了起來,沒有誰能比陳南方更了解戰場上硝煙的殘酷,殘疾後複員迴鄉的心情了,這一切,他全都經曆過,他也知道,當隻剩下一隻手臂的時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見兩人談得來,方曉玉和陸擁軍兩夫妻不知道多高興,陸陽迴來以後,從來沒有像這次說過這麽多的話,沒有這麽暢快的喝過酒。


    當醉醺醺的陸陽拉著聰聰要他叫舅舅的時候,聰聰鼓著小臉頰,把他推開,大叫道:“臭!”


    “哈哈哈。”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陳南方招手把兒子叫過來,問他:“爸爸臭不臭?”


    聰聰捂著鼻子道:“臭臭!”


    陳南方笑著刮了一下他高挺的小鼻梁,想了一下,用筷子蘸了一點白酒,給兒子遞過去。


    方圓來不及阻止,聰聰果然嚐了一口以後,整個小臉都皺在了一起,伸著小手摩擦著小嘴巴,十分難受的樣子。


    方曉玉連忙剝了一顆糖果塞進聰聰的嘴裏,讓他去去辣味。


    當甜味在口腔裏蔓延的時候,聰聰眯著小眼睛,又開心的笑了。


    陳南方又朝童童招手,童童急忙搖頭,滿頭的小卷毛跟著彈了一下。


    他蘸了一筷子白酒去招惹童童,童童不上當,急忙躲進方圓的懷裏。


    愛麗早就對酒桌上的白酒好奇了,趁著眾人正看著陳南方逗兩孩子的時候,偷偷的端起姐夫前麵的一杯白酒,一口灌了進去,結果……


    她的“壯舉”後來一直被家人津津樂道的談起,她辣的掐脖子也吐不出來那口酒了,沒一會兒就醉了,扒著陸陽的衣服,一定要看他的斷臂,被人抱開,還哇哇大叫,後來又吐了滿地,耍完了酒瘋就唿唿大睡了。


    不用方曉玉請求,陳南方後來經常去找陸陽聊天喝酒,他從來不說安慰和開解的話,隻和他聊部隊的生活,聊那些還在的和已經犧牲的戰友,還聊起越戰場上的經曆,有時候能平靜的迴顧殘酷的經曆時,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陸陽有時候托陳南方,讓他和方圓說說,勸勸他媽,不要再給他往家裏帶姑娘迴來了。


    方曉玉的目標是縣城到鄉下所有的未婚女青年,親戚同事朋友全拜托了個遍,就想給兒子找一個媳婦。對此陳南方表示愛莫能助,現在方圓也被她姨鼓動著,幫著參謀介紹女孩子呢,隻能勸陸陽好自為之了。


    陸陽複員後的新生活重新開始了,方圓的工作卻陷入了一些麻煩中。


    七二年的時候,m國總統首度訪華,華m關係終於走向了正常,m國總統訪華期間參觀了針灸麻醉手術,對此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加上意大利導演來華國拍攝的紀錄片中,也有產婦剖腹產時針麻的一幕,針灸麻醉被安排為接待外賓的常規節目。


    在這狂熱氣氛的特殊年代,對待針麻這一新生事物的態度與紅色運動、最高領袖思想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連在了一起,沒有人敢出來公開反對。一項處於探索之中的醫療技術,在非理智的政治熱潮推動下,就這樣被全麵使用到各類手術中去了。


    作為餘陽縣醫院針灸科室唯一的醫生,方圓已經被院領導幾次談話,要求她在外科手術中,運用針灸麻醉技術。


    作為一名係統學習了中醫針灸和西醫外科知識的嚴謹的醫務工作者,方圓沒辦法對手術台上的病人實行這一項正在探索中的醫療技術。


    因為她態度堅定的拒絕使用這一技術,使杜書記為代表的醫院領導對她十分失望,為了挽救和說服這名頑固的女醫生,使縣醫院能成功的實施針麻的案例,醫院決定派她到首都醫院見習一段時間,學習那裏正在使用的針灸麻醉技術。


    方圓和家人暫別,來到了首都。


    在這裏見到的針灸麻醉以後,她更加不能在患者身上實行這項技術了。


    針麻已經被首都仁和醫院例為常規麻醉了,針麻的時候,患者手中都會握有一本紅寶書,口裏大喊“最高領袖萬歲”,從其把自己手掌心掐出血中可以看出來,麻醉是沒有效果的,但是床邊轉著外國記者和許多各地醫院來學習的醫務工作者們,患者隻能咬牙挺著。


    這些被選來的患者,都是意誌十分堅定的戰士和□□小青年,有幾次方圓發現針灸穴位根本沒有找準或移針的時候,這些人還能若無其事的說自己沒事,事實上疼得大粒汗不停滾落,她的內心深受震撼。


    在仁和醫院裏,一些有良知的外科醫生,是十分抵觸針麻的,有些在針麻過程中,偷偷給患者用了麻醉藥,減輕其痛苦。


    為期一周的學習結束,方圓迴到縣醫院以後,整個人的情緒是十分低落的,即使黑小子親熱的往她的臉上塗口水的時候,她的心情也好不起來。


    陳南方擁著她安慰道:“真不行就辭職不幹了,我一個人上班,也能把你們養得白白胖胖。”


    方圓未語,她從五歲開始跟著外公學醫,畢業後一直從事救死扶傷的工作,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不再做醫生。


    迴到醫院,杜書記親自找她談話,問她學習期間的收獲和感受,直接要求她下周開始,醫院所有的外科手術,由她來進行針麻處理。


    方圓耐心地和杜書記講解針麻的許多弊端和隱患,她還拿出了這幾天整理的資料和數據交過去,寄希望於杜書記能理解,不要盲目跟風,在縣醫院實行針灸麻醉技術。


    杜書記接過後,看也沒有看,直接放到一邊,看著方圓,臉上是深深的失望。


    他語重心長的對方圓道:“手術中使用針灸麻醉,是全國都認可和鼓勵的新技術,這一技術的推廣和實施,將會大大的節省昂貴的外科手術的成本,讓更多的患者受益,在這個情況下,你卻舉反對的旗幟,這是你對自己技術缺乏信心,政治思想不夠堅定導致的。如果你幹不了,那就再到廣大的農村去鍛煉鍛煉,到貧苦大眾中去,切切實實體會他們的艱難,才能沉下來心,幹好本職工作。”


    方圓聽到杜書記的意思,估計是想把自己安排進下鄉的醫療隊裏。


    她沒有說話,靜默一會兒以後,起身走出了杜書記的辦公室。


    陳主任找過方圓,和她聊很久,談及她剛到醫院的情形,談及在鄉下一邊勞動一邊行醫的蔣醫生,談及已經亡故的劉醫生和病退在家的林院長。


    七年的時間,彈指而過,物是人非。


    陳主任這幾年衰老的很快,方圓記得剛來醫院的時候,見到他時,還是精神奕奕的樣子,現在背都有些彎了,頭發灰白了大半。


    “你現在有沒有後悔,當時沒有留在省城醫院,選擇來我們縣醫院?”陳主任含笑的看著她。


    方圓認真的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


    這七年的生活,有辛酸有風雨,但也有甜蜜和收獲,她從來沒有後悔這一路走過的日子。


    “想辦法調走吧,你的導師和同學都在省城醫院,他們也許能幫上忙。”陳主任有些苦澀的建議,他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把一個優秀的醫生往外推。


    “……現在哪裏都一樣。”方圓喃喃道。


    “是啊,哪裏都一樣。”陳主任眼神有些黯淡,“杜書記這次是下決心要把你派出去,這次去的地方,環境會比較艱苦,你是否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方圓搖頭:“以前是怕出去吃苦,後來發現有些經曆對我的成長是有幫助的。但是現在我不能離開,是因為我的孩子還小,他現在需要我的陪伴。”


    陳主任歎息一聲,沒有說話。


    後來陳鐸也問方圓,她和杜書記談的怎麽樣?


    見方圓笑而未語,陳鐸心裏有數,道:“我知道你的性格,肯定不會妥協的,即使你答應下來,我也會不讓你對我的手術患者實施針灸麻醉這種不負責的行為的。”


    “那我應該答應的,到時候直接把問題推給你算了。”方圓開著玩笑道。


    “那就不是你了。”陳鐸笑了,“我幫你安排去z省或首都醫院吧,以外科醫生的履曆過去,而不是一個中醫針灸專家的身份,不然下一個地方,又要你去露一手了。”


    “謝謝你,暫時不需要。”方圓笑道。有時候人情欠得多了,彼此之間的關係就變得複雜,方圓隻想和這位師兄繼續保持簡單的同事關係。


    陳鐸自嘲道:“這點小忙你也不願意接受了。”


    方圓默然,她知道,調動工作的事,絕對不是小忙。


    方圓迴去告訴陳南方,她可能要被派去參加醫療隊的消息以後,陳南方立馬道:“別幹了,馬上辭職!”


    方圓笑道:“現在不是我要不要幹的問題,如果任命下來的話,我是不能拒絕的。”參加醫療隊上山下鄉已經是政治任務了,個人是沒有機會迴絕的。


    “我去找肖書記想想辦法。”陳南方說完就要起身站起來。


    方圓拉住他:“如果真的要外派參加醫療隊,我希望去的那個地方是你的家鄉,我正好可以有機會和爹娘相處一段日子。”


    陳南方突然怔住了,他反應強烈的大聲道:“不行,你絕不能去那裏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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