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對上太夫人有些促狹的眼神, 陸瑄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妥——若隻是想討祖母歡心,隻管讓荊南或者荊北捧著便是, 如何還要親手抱著走了這麽遠?


    竟是難得的俊臉微微一紅, 忙又掩飾性的舉高手裏的小甕:


    “尋常人絕做不出這麽好吃的冰碗來!祖母快嚐嚐,可跟您曾經用過的冰碗一個味兒道?”


    想起什麽, 忙又加了一句:


    “嚐嚐就行了, 萬不可用的多了。”


    太夫人臉上笑意瞬時更盛,意味深長的瞧了一眼陸瑄:


    “能得我們家瑄哥兒這般盛讚, 也不知冰碗的主人該是何等的心靈手巧、蕙質蘭心……若是有機會,瑄哥兒可別忘了讓祖母認識認識。”


    難得見到一向老成、波瀾不驚的寶貝孫子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麵, 即便還沒嚐到味兒道, 太夫人已是先對冰碗的主人有了些好感。


    陸瑄一時有些訕訕——


    程蘊寧自是當得起祖母的誇讚, 隻這話聽著,怎麽就有些不對勁呢?


    當下不敢再說,隻忙忙的讓人送來兩個碧綠綠的瑪瑙碗, 親自盛了送到老夫人跟前。


    本還想著,孫子話裏怕是有誇大的嫌疑。畢竟那冰碗可也是娘家的不傳之秘, 也就崔家廚房上的鄭嫂子能做出那般能讓人心都甜化了的滋味兒,若說外麵也有人能做,太夫人卻是不信的。


    隻瑄哥兒既是這般說了, 自然是要捧場的。


    本是沒敢抱太大希望,卻是在看到賣相後,先點了點頭——


    倒是好刀工呢,便是黃桃, 都刻的如天上的星星般。


    太夫人自打娘家時就養成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習慣,這會兒瞧了先就有了三分驚喜。


    待得拿了勺子嚐一口,冰涼涼,甜絲絲,更有著讓人口齒迴甘的清香、軟糯,一時整顆心都酥酥軟軟的,連帶的還有一股更強烈的酸澀湧上喉頭。


    不覺伸出手,在陸瑄手背上拍了拍,嘴裏還喃喃著:


    “就是,就是這個滋味兒,祖母已是,很多年,很多年沒嚐過了……”


    聲音都有些哽咽,明顯是歡喜的狠了。


    “真有這麽好吃?啊呀呀,連我家見多識廣的老祖母都能好吃的哭了,該是多美味呀——”陸瑄卻是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樣,“祖母且慢些,怎麽也得給孫子留一點兒……”


    “人家的東西可是用了心的,”太夫人似是早有所料,忙單手把碗兒舉高,堪堪避過陸瑄探過來的搶食魔爪,待得用完後,才一臉的滿足道,“這樣的手藝,當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這般說著,卻是越發好奇,恨不得陸瑄這會兒就能把人帶到跟前,探個究竟才好。


    倒不是太夫人多饞嘴,委實取得是對方這份心意——


    不是看重孫子,如何肯這般討好自己?


    更開心的是陸瑄的反應,須知憑孫子的容貌才氣和家世,帝都多得是想聯姻的王公貴族,可那也得,這孩子瞧得上才好。


    之前那些小姑娘們找借口送東西的多了,可這傻小子就跟木頭疙瘩似的,正眼都不肯瞧。


    還是第一次,肯把人家送的東西帶迴來,足見對那送東西的人很是另眼相看。


    長久盤桓在心頭的一塊兒巨石,也終於放下了些——


    孫子打小就是極聰明的,無論是文韜還是武略,都是一點即通,真真是像極了他的祖父,陸宗甫。


    可正因為如此,太夫人更是無法放下心來。老人都說慧極必傷,孫子小小年紀就這般聰明,偏是性子不是一般的冷清……


    甚至除了對自己這個祖母依戀的緊,等閑人,包括生身父親,都親近不起來。


    偏是自己身體一直都病病歪歪的。太夫人真是擔心,若有一日自己撒手西歸,留這孩子一人在艱難的世間可怎麽辦……


    當然,太夫人深知,若是自己強求,孫子自然絕不會違了自己的意,也定會娶妻生子,讓自己如願以償的。


    隻太夫人,卻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舍不得孫子吃苦,舍不得孫子負重而行,更舍不得他為了成全別人,就委屈自己,湊合著找個人活一世,即便那個他要成全的人是自己這個祖母也不行。


    眼瞧著終於出現了一個讓孫子心動的人,即便不知道對方是何許人也,太夫人就先有些歡喜了。


    歡喜過後,卻又開始憂心,畢竟等閑人怎麽可能做出和崔家一般無二的冰碗來,瑄哥兒極為孝順自己這件事,知道的人可是不在少數,若然是別有用心之人刻意利用了這一點……


    殊不知這些東西,根本就是寶貝孫子又是出賣美色,又是打熟人牌子,甚至連耍賴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得來的……


    蘊寧自然不知道,這會兒就被太夫人給惦記上了,便是知道了,卻也無暇分心,因為這會兒又有不速之客闖進了棲霞山莊,且那個人還是,丁氏派來的,秦媽媽。


    “小姐趕緊收拾收拾,跟老奴家去吧。”


    秦氏語氣冰冷,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要拚命的忍著,秦氏才能壓下無論如何也止不住的驚訝、豔羨。


    早就聽說棲霞山莊的名字,卻沒想到裏麵竟能這麽美。


    怪道當初明珠小姐聽說莊子竟然歸了三小姐,會氣成那般。


    便是秦氏這會兒,可也止不住滿腔的憤憤不平——


    從在伯府時,自認是忠仆的秦氏,眼裏的主子可也就隻有她家小姐丁淑芳一個人罷了。


    因而內心裏,始終堅定不移的認為,能夠資格成為她效忠的小小姐的,自然隻能是從丁淑芳肚子裏爬出來的大小姐和明珠小姐。


    大小姐不幸夭折,眼下也就剩一個明珠了。


    即便明珠現在姓袁。


    一想到蘊寧竟然敢從袁明珠手裏搶東西,秦氏可不和丁淑芳一般恨得牙根都是癢的?


    冷冷的上下打量了蘊寧一番,眼神中的刻薄不屑已是一覽無餘——


    怎麽看都依舊是那個醜陋不堪的女孩子嘛,她程蘊寧到底有什麽依仗,就敢和明珠小姐叫板?


    這般想著,語氣更加不耐:


    “天色不早了,太太可還在家等著呢,小姐趕緊收拾東西去吧,沒得迴的晚了,又惹太太生氣。”


    這麽些年來,要說三小姐的性子,真是一日日的越發陰沉了,唯有一點卻是始終沒變,那就是對太太的話從不會有半分違拗。


    即便之前丁淑芳跟秦氏提起過,眼下的程蘊寧再不同往日,秦氏卻明顯根本沒有聽進去。


    “是嗎?這是太太的原話?”蘊寧手中的茶杯輕輕擱在案幾上,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自然。三小姐不想讓太太發火的話,最好還是快著些……”


    不想話沒說完,卻被蘊寧打斷:


    “我聽秦媽媽的意思,怕是太太看見我,十有八,九,會氣的更厲害。為人子女者,即便不能彩衣娛親,也不好讓長輩太過為難才是,你迴去吧,告訴太太,我就不迴去惹她老人家生氣了。畢竟,氣大傷身。”


    口中說著,站起身形,拿起門外豎著的鋤頭,徑自往藥田去了——


    會渴望丁氏疼愛的,隻有上一世那個死不瞑目的程蘊寧罷了,這一世的蘊寧早已把丁氏看成陌生人相仿,至於說秦媽媽這個下人,也就是隻是一個下人罷了,再想逞什麽威風,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一直到蘊寧的身形走出很遠,秦氏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那個從來見到自己就和老鼠見了貓一般的三小姐,竟然也有敢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的一天?!


    她怎麽,就敢?


    當即邁步就要去追,陡然抬高的聲音更是聽著刺耳無比:


    “三小姐,你站住!”


    不想話剛一出口,眼前驀然一黑,可不是張元清,正兇神惡煞似的擋在前麵?


    張元清這會兒可不正憋氣的緊?虧自己之前還拍著胸脯跟老爺子打過包票,有自己在,便是一隻蒼蠅,也絕不叫飛到小姐跟前。


    結果倒好,竟是著了別人的道。讓人闖進來不算,還被弄暈了。


    即便小姐沒說什麽,張元清卻是愧疚的很。正一肚子悶氣呢,秦氏又闖了進來。


    這老虔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小姐麵前,也敢這麽囂張。這般居高臨下的語氣,哪裏像下人和主子說話,聽著分明她是主子,小姐是下人還差不多。


    怪道老爺子千叮嚀萬囑咐,十有八、九防的就有那邊兒的人。


    畢竟能趁老爺子不在,就隻管先斬後奏搬出去,這樣的一對兒夫婦能是什麽好東西?老爺子雖是不願和程慶軒夫婦計較,張元清這樣在老宅服侍的下人卻是早憋了一肚子的氣。


    秦氏這會兒也是急了眼——被削了麵子倒在其次,真是不能把人帶迴去,說不得自己都得被遷怒。


    方才門口時,因被張元清冷著臉盤問而生出的鬱悶登時化成壓也壓不下的怒火:


    “我是奉了太太的令,來帶小姐迴去的。你算是什麽盤麵上的,也敢攔著我。還不快滾一邊去!”


    張元清這輩子都不曾成親,可不知道憐香惜玉為何物。更何況秦氏這樣一臉褶子的。


    既得了蘊寧把人“請”出去的吩咐,當下二話不說,徑直一手扯了秦氏,一手拽著她來時坐的車,就往外攆:


    “還那個盤麵上的。你又算哪根蔥!小姐方才的話你沒聽見嗎,讓你滾就趕緊滾。主子麵前還充大頭蒜,你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


    可憐秦氏在伯府時,那些下人們都是極規矩的,哪有這等唐突女人的事情發生?


    更別說跟著丁淑芳嫁到程家,因是丁淑芳麵前第一大紅人,下人們哪個不得巴結著?說是半個主子都不為過。


    且秦氏心裏,蘊寧這號的,又算哪門子小主子?甚至秦氏私心裏以為,自己肯出麵來請,已是給了蘊寧極大的臉麵了,如何能料到會陰溝裏翻船,直接被蘊寧無視不說,連個粗魯的下人都敢對自己動手動腳?


    可任憑她都要氣瘋了,也無法從張元清的鐵掌中掙脫。甚至百般無奈時,秦氏還妄想向蘊寧求救,隻即便她嚎破了嗓子,始終低著頭在地裏忙碌的蘊寧都是頭都不抬。


    直到被張元清打開院門,連人帶車一起丟到山莊外麵時,秦氏才明白發生了什麽,登時暴跳如雷。轉身就想再次衝進去,不想張元清已是用力關上門,若非秦氏趕緊抽身,說不好會被撞個正著。


    氣的呆立半晌,忽然從地上撿起塊石頭,朝著門上就丟了過去,發狠道:


    “張元清,你算什麽阿物!你趕緊去跟三小姐說,就說我的話,趕緊跟著我去給太太賠罪,不然太太不獨發賣了你,便是三小姐這般忤逆娘親,可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不想話音一落,就覺得後背有些發冷,下意識的迴頭看,卻是瞬間呆了——


    老爺什麽時候來了?


    可不是程慶軒正寒著臉站在那裏?


    “說什麽昏話呢!丁氏是怎麽教的你,就這般和三小姐說話!還發賣老爺子的人,還真是吃了熊心豹膽!”


    秦氏隻覺頭“嗡”的一下,一時又氣又悔又怕。


    都是被張元清那個魯夫帶累的,連自己都差點兒成潑婦了!偏是這般丟臉的一幕還落到了老爺眼裏。


    一時隻覺委屈無比,拽了帕子捂住臉就開始哭:


    “老爺啊,您可要為老奴做主。老奴好歹也是得了夫人的吩咐,來請小姐迴去的,倒好,竟是被她攆了出來……虧得老爺您到了,不然,老奴不定被難為成什麽樣呢……


    殊不知把剛才一幕盡收眼底的程慶軒卻是根本聽不進去,沉著臉道:“閉嘴!你們太太是好的,事情都是壞在你們這些壞坯子身上!說什麽請小姐,你真以為老爺我是瞎的嗎!”


    但凡對主子有一點兒敬意,也不敢就這樣在大門外直接撒潑。怪不得會讓張元清直接趕出來……


    退一萬步說,再是不喜這個女兒,可好歹也是她的爹,沒道理倒要給一個糟婆子撐腰。


    更別說程慶軒這會兒出現在這裏也是有原因的——


    今兒個上朝時,竟是意外碰見了已是入了侍衛處當值的武安侯府嫡長子袁釗鈺。


    要說平日裏,程慶軒不是沒有見過這位家世尊貴、年輕氣盛的世子,隻他存著心結,總覺得武安侯府並沒有把自己看在眼裏之下,也不願拿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


    這迴受了袁家的恩,方意識到是自己想的左了,自然熱情的多,大老遠就站住,等袁釗鈺到了後,又笑臉相迎。


    袁釗鈺果然沒有擺架子,還出乎程慶軒意料的和他寒暄了幾句,即便所有的話都是圍繞著蘊寧,甚至還特特送了一瓶據說是除疤的藥膏,當真令程慶軒受寵若驚——


    原還以為,也就袁家女眷對蘊寧看重些呢,倒不想連世子都這般關切。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決定親自跑一趟,接蘊寧迴去。方才可不發呆之餘正在感慨,袁家還真是大手筆,這麽大一座莊園,竟是說送就送了出去,好半天才迴過神來,正想上前敲門,不料卻是親眼目睹了秦媽媽耍潑的一幕。


    一時心裏那個氣呀,畢竟今日的蘊寧可不同往昔,不獨有老爺子眼珠子似的護著,還和長公主府結了緣,甚至自己頭上還沒暖熱的這頂官帽,都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樣的小女兒,也是秦氏一個下人能埋汰的?


    這麽一想,不覺有些怔愣——一向不討喜的小女兒什麽時候這麽有人緣了?


    秦氏這會兒徹底呆了——老爺不是最護著太太嗎?如何聽了自己的話非但沒有責罰三小姐,反是對自己無比厭煩的模樣?


    驚嚇太過,竟連哭都不敢了,卻是憋得不住打嗝。


    程慶軒哼了一聲,也不理她,隻管往裏麵去。張元清還未走遠,聽到外麵聲音趕緊轉了迴來,不成想卻是瞧見了秦氏吃癟的一麵,一時隻覺暢快至極,連帶的對程慶軒也恭敬了些:


    “……倒不是小的有意難為那秦媽媽,委實是她對小姐大唿小叫,還說什麽小姐就會惹太太生氣,外人不知道的話,說不得還以為三小姐是如何淘氣呢,明明老爺子說三小姐性子最是乖巧可人的……”


    程慶軒臉色更加不好看——委實是之前,秦媽媽可不是在他耳邊嘀咕多很多次,大致也都是這個意思。這會兒自是信了個十成十。


    那邊蘊寧也得到消息迎了出來,程慶軒心裏,這個女兒已是和從前大大不同,竟是親自上前,止了蘊寧行禮:


    “秦氏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不過是這麽些日子不見,你母親對你極為掛念,再有就是,明日就是你外祖母壽誕,咱們一家可不得去你外祖母家賀壽?”


    說著,扭頭厲聲道:


    “還不過來給三小姐賠罪?”


    盡管滿心的不甘不願,秦氏可也不敢違背程慶軒的意思,隻得臊眉耷眼的跪倒在地,抬手朝自己臉上抽了一下:


    “三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老奴一般見識……”


    卻是鬱卒的恨不得噴出一口老血來。


    蘊寧卻是理都不理她,隻衝程慶軒一點頭:


    “父親既是這般吩咐,蘊寧敢不從命?還請父親稍待,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


    丁氏這會兒卻是正焦躁不已。


    按理說秦媽媽走了這麽久,早該把那死丫頭給帶迴來了,怎麽都這會兒子了,還不見人?


    正在院子裏徘徊,可巧瞧見了程慶軒的馬車。跟在她身旁的程寶茹已是驚喜道:


    “是爹爹的車子呢。”


    丁氏笑著就迎了過去,待得到了近前,卻是一怔——


    怎麽後邊還跟著一輛車?


    那邊秦媽媽已是低著頭從車上下來,又俯身親自打開車簾,伸手扶了個臉上遮著冪離的少女下來,不是蘊寧又是哪個?


    還真是會趕時候,竟是和老爺一起迴來。丁氏心裏不住腹誹。


    隻程慶軒麵前,丁氏再多的火,也隻得壓下去。


    眉眼間更是喜意盈盈:


    “倒是巧了,老爺竟是和寧姐兒一塊兒迴來了,我在家裏可不一直提著心呢?”


    “娘親今兒個可不是念叨三妹妹好幾迴了,可巧,這就迴來了。”程寶茹也上前湊趣,語氣中卻是掩也掩不住的酸意。


    待得瞧見丁氏親熱的挽起蘊寧的手,不免越發不是滋味兒——


    打從長公主府迴來,爹娘待那丫頭真是一日日越發好了,再不是往日那般獨寵自己的情形了。


    不經意間抬頭,卻是瞧見秦媽媽臉色有些不對,甚至臉頰上還隱約有指痕,眼珠轉了下,忙故作驚訝的開口詢問:


    “秦媽媽你的臉怎麽了?是誰那般大膽,竟是敢對你動手?”


    丁氏離得最近,登時聽了個分明,當即轉頭,正好和秦媽媽含羞帶悲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胡說什麽呢。”程慶軒卻是迴頭斥道,又頗有深意的瞧了丁氏一眼,才冷聲訓斥,“一個奴才秧子罷了,什麽上得了台麵的東西?值得你這樣的小姐殷勤問候?”


    不管是瞧在老爺子麵上,還是長公主府和武安侯府的關係,這個女兒卻是再慢待不得了。與越發舉足輕重的寧姐兒相比,秦氏算得了什麽。


    一番話說的秦氏麵色發青,“噗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


    丁氏雖是盡力忍著,挽著蘊寧的手卻不自覺用力——


    秦氏可是自己的奶娘,這般被作踐,自己又有什麽臉麵不成?即便老爺言語裏並未針對自己,丁氏依舊覺得顏麵無光。


    好容易勉強摁下火氣,笑著衝蘊寧道:


    “秦媽媽也是府裏老人了,你們兄妹幾個,可不都是她一手照看著長大的?隻她這會兒人老了,難免有犯糊塗的時候,所謂尊老愛幼,寧姐兒且容著她些,便是有個什麽,也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話裏話外,分明暗示蘊寧不曉事,有恩將仇報之嫌。


    蘊寧挑了挑眉,卻是站住腳,直視著丁氏的眼睛,慢吞吞道:


    “太太這話我卻是不懂了,爹爹方才說的明白,秦氏不過一個奴才秧子罷了,如何當得起我這個主子的尊重?或者太太的意思是,爹爹說的錯了?寧兒年紀小,不免有些糊塗,還請太太明示才好。”


    丁氏登時氣結,眼瞧著程慶軒臉上已是有些著惱,如何還敢再多說什麽,揚聲衝著秦氏道:


    “果然年紀大了,就愚拙不堪,不過是讓你去請三小姐,這麽簡單的事都辦不好!還不滾下去!”


    “太太果然是個明白的——方才秦媽媽說,我除了會惹太太生氣,再沒有別個好處,本來還有些忐忑呢,這會兒心裏終於安穩些了。”蘊寧繼續道。


    一番話說的丁氏遽然變色,既深恨蘊寧不給自己麵子,更埋怨秦氏偌大年紀,卻叫個孩子抓住把柄。


    至於秦氏卻是麵如土色,委實料不到便是丁氏麵前,蘊寧也絲毫不給自己留半點兒臉麵。卻是半句不敢給自己辯解,也無比確切的意識到,三小姐果然和以前不一樣了。


    倒是灰溜溜的退下時,狠狠剜了程寶茹一眼——不是二小姐故意嚷嚷,自己如何會再次受辱?


    以為別人都是蠢的嗎,分明是想借自己,打三小姐的臉罷了。


    程寶茹吃了一嚇,一時眼神亂飛,卻是依舊些憤憤不平,跺了下腳,這才不情不願的跟了上來。


    直到進了內院,蘊寧才恍然程寶茹不爽的原因。


    卻是院子裏這會兒正站著兩個人。


    一個可不正是顧德忠?被他虛虛扶著的,則是一個中年婦人。


    那婦人穿著一件石青色褙子,花白的頭發用根桃木簪別著,瞧著甚是老態。臉上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有些渾濁的眼睛本是闔著,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等聽到外麵的動靜,倏地睜開,待得瞧見挽著蘊寧的手幾乎和程慶軒並肩而行的丁氏,眼神就有些不喜,冷了臉道:


    “弟媳婦,我都說過你多少迴了?自古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是有個伯府娘家,你這會兒也是程家的媳婦不是?自古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怎麽就敢和自己男人肩並著肩一塊兒走?”


    身為家裏長女,可因著家境貧寒的緣故,顧程氏卻是從未被嬌養過。更是從小被教導,要以男人為天。顧程氏深以為然,且奉為圭臬。


    當初父母亡故後,顧程氏因為要護著程慶軒吃盡了苦頭,而這,也就成了她在丁氏麵前擺資格的最大資本。


    即便常日裏和外人說話時,都會因為兄弟娶了個伯府小姐頗有些得意,可大姑姐的本能,依舊讓她每每瞧見丁氏都要拿捏一番的——


    都說長姐如母,自己這會兒可不就是代替了早逝的母親?


    給丁氏立立規矩可不就是應當的?


    平白被這麽埋汰了一迴,丁氏登時有些難堪,心裏對蘊寧卻是又恨了幾分——


    若不是為了收拾這個賤人,自己如何要出此下策?


    顧程氏,可不就是丁氏自己差人請來的?本是為了對付蘊寧,不想卻先給自己來了個下馬威。


    隻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做出從前沒有的乖巧:


    “大姐教訓的是。這不是寧姐兒迴來了,我這心裏一高興啊,就有些忘形了,虧得大姐提醒。”


    程慶軒卻是眼睛一亮,忙快步上前殷勤道:“大姐和忠哥兒什麽時候來了?怎麽不裏麵坐著,倒是站在這裏?”


    話裏話外,明顯敬重的緊——


    老爺子是個寬厚的,從不曾幹涉過程慶軒和顧程氏的來往,甚至因初入程府時的惶恐,程慶軒和顧程氏關係親密更勝從前。


    顧程氏的臉上這才露出幾分真心的笑容,上前幾步,細細打量程慶軒:


    “啊呀呀,我瞧著怎麽又瘦了?你媳婦兒是怎麽照顧的?正好,我捉了幾隻老母雞過來,趕緊讓人拿下去燉上,好好補補……”


    一時滿院子裏都是顧程氏聒噪的聲音。


    丁氏強忍住滿臉的嫌惡之色——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大方似的,殊不知迴迴拿些不值錢的東西過來,臨走時,卻偏要撿著值錢的物什可勁裝……


    那邊兒顧程氏和程慶軒寒暄完,這才轉頭,上上下下打量蘊寧一番,滿臉的挑剔:


    “這就是你那老閨女?”


    程慶軒忙點頭,又叫蘊寧和程寶茹:


    “快過來給姑母見禮。”


    “見過姑母。”蘊寧和程寶茹齊齊上前。


    蘊寧倒還罷了,表情隻是淡淡,程寶茹卻分明有些激動。瞧著顧程氏的眼神還有些隱約的討好:


    “侄女兒寶茹請姑母安……”


    又羞羞答答的看一眼顧德忠:


    “表哥好。”


    不妨顧程氏眼神頓時一厲,瞧著程寶茹的眼神已是嫌惡至極:“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小小年紀,怎麽這般不穩重!”


    以為自己瞧不出來嗎?那瞧著兒子的眼神簡直和帶了鉤子一般。


    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也妄想勾引自己寶貝兒子?果然是下賤女人肚子裏爬出的下賤種子,這麽大點兒就不學好。


    倒是旁邊的蘊寧,即便打心眼裏不喜丁氏,顧程氏也不得不承認,卻是教養的好得多了。起碼身上的那份穩重,和清亮的眼神,就不是程寶茹這樣的庶女比得上的。


    再有,之前可是聽說了,弟弟這會兒已是升了官,做到了六品的位子上。


    真是娶個六品京官的嫡女,還有個伯府的外家,忠哥兒倒是也不虧。


    就隻是她那張臉……


    她這邊兒上下掂量,程寶茹那邊兒已是有些受不住,臉“刷”的一下紅了個透,再看一眼旁邊同樣有些錯愕的顧德忠,一時委屈的眼淚隻在眼圈裏打轉——


    這些日子程慶軒消了氣,顧德忠到府上的次數便又頻繁起來,且每次但凡過府,總會給程寶茹捎些好吃的好玩的來,兩人關係自然一日日越發親密,每每心裏竊喜,和顧德忠的感情,絕不是從前的蘊寧能比得上的,還以為便是姑母也定會另眼相看,不料竟是被劈頭蓋臉的排揎了一場……


    觸及程寶茹悲切切帶有埋怨之意的眼神,顧德忠自然有些心疼,忙幫著向顧程氏求情:


    “娘,茹姐兒是個好的,您可別嚇著她了。”


    不妨一句話令得顧程氏火氣更盛,若非程慶軒還在呢,好險沒當即就破口大罵“狐狸精”——


    都說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兒子倒好,這還沒怎麽著呢,就開始向著外人了。


    卻不發作顧德忠,反是沉了臉,衝程寶茹道:


    “不愧身上有伯府血脈,我瞧著寧姐兒就是頂頂好的。二姑娘這做派,嘖嘖嘖,這以後,還是少到你那姨娘跟前去,沒得教壞了我們程家的姑娘……”


    這番話說出來,饒是程寶茹臉皮再厚,也撐不下去,捂著臉哭著跑了。


    顧程氏冷哼一聲,依舊不依不饒道:


    “這是哪家的規矩,竟是長輩連說都不能說一句了!”


    口中說著,瞧向蘊寧的視線越發炯炯,上上下下打量片刻,到得最後,竟是極為迅速的探手就摘下了蘊寧臉上的冪離:


    “寧姐兒的臉這會兒怎樣了,可是好些了?”


    一語未畢,正好對上蘊寧冰冷冷的眼神,更要命的還有臉上的可怖疤痕,一時隻覺如見鬼魅,嚇得驚叫一聲,手中冪離跟著掉落地上,身子也隨之一趔趄,竟是一個收勢不住,就坐倒地上。


    顧德忠終於迴神,忙上前去攙,卻是惱火的瞪了蘊寧一眼:


    “怎麽那般不曉事,方才若是你肯拉一把,我娘怎麽會摔倒。”


    從剛才瞧見蘊寧走進來,顧德忠心裏可不就窩著火?


    即便平日裏和蘊寧說話時,顧德忠都是強忍著內心的厭惡,卻不代表就願意接受被蘊寧無視。


    一想到從前哈巴狗一般,一見著自己就聽話的什麽似的的程蘊寧,現下竟也敢在自己麵前擺譜,顧德忠心裏就和吃個蒼蠅一般不是一般的惡心。


    更別說方才顧程氏話裏話外對蘊寧的誇獎以及隨之而起的對程寶茹的嫌棄,都讓顧德忠打心眼裏不舒服。


    跟在後麵的采英和采蓮早氣壞了,聽顧德忠如此說,采英徑直接了話道:


    “表少爺年紀輕輕,倒不知竟是個糊塗的!明明是姑太太好沒道理,竟是無緣無故就摘了小姐臉上的冪離,自己跌倒也就罷了,如何還要混賴別人?”


    顧程氏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卻是並沒搭理采英,反是喘著粗氣確認什麽似的的衝程慶軒道:


    “我聽說,寧姐兒新近得了一個大莊子?”


    “不錯。”不懂姐姐為何有此一問,程慶軒老老實實的點了頭。


    “既是寧姐兒名下的,也就是說,將來自然就是她的嫁妝了?”


    “啊?”越發糊塗的程慶軒遲疑了一下,終是點了點頭——那樣大氣軒敞、美若仙境的棲霞山莊,程慶軒自然也是打心底裏喜歡,隻武安侯府既是點明了要送給蘊寧,程慶軒這會兒也不敢不承認。


    “既是這樣,我們也就勉強認了。”雖然這麽醜的一張臉,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可顧程氏盤算片刻,還是覺得值——


    之前丁氏可是跟她說過,那棲霞山莊光上好的土地都有六七百畝,除此之外,還有上百間大房子。


    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樣的好東西自然帶到自家更劃算。再說有田有房,等過個一年半載,再給忠哥兒娶個好看些的就是。


    這般想著,直接跟程慶軒道:


    “當初你跟姐姐說,將來要親上加親,這一條還做不做數?”


    不料想顧程氏會有此一問,程慶軒越發頭大,卻是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


    “那是自然。”


    卻是盤算著,程寶茹也不小了,一個庶女罷了,真是嫁給外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就是她吧。”顧程氏一指蘊寧,下巴隨即一抬,斜了蘊寧一眼,竟是直接端起了準婆婆的架勢,“隻想入我們顧家,寧姐兒的規矩可要學學,先把你身邊那個小丫鬟交給我調,教幾天,這樣牙尖嘴利,看我不撕爛她的嘴……”


    還要再說,卻被蘊寧抬高聲音一下打斷:


    “姑母說的什麽昏話!我上有祖父高堂,婚姻大事,還輪不到姑母一個外人做主。至於我這丫鬟,姑母即便看不上眼,可也得忍著,不是我不願意給你,實在是采英也好采蓮也罷,都是長公主府的人,姑母想教訓的話,還是先去長公主府給長公主說一聲的好,不然真是惹來大禍,怕是沒人救得了你……”


    說完,也不理氣的臉色發白的顧程氏,直接轉身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


    開國大將軍傅元江二十四歲離家逃亡,三十六歲榮歸故裏,和皇上親如兄弟,又娶了長公主為妻,隻可惜再多的榮華富貴都不能填補失去愛女的痛斷肝腸、錐心刺骨之痛,大將軍日日最期盼的不是加官進爵、蔭及子孫,而是上天垂憐,把曾經相依為命的女兒還迴來……


    連親祖母都厭棄拚死拚活掙錢養家的小可憐傅月明,更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那做了鰥夫後連村裏小寡婦都嗤之以鼻的爹會闖出那般大的成就,成為眾人仰望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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