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曾玉裳的標準, 丁硯就很難被判定了。


    他學的理工科, 但是人也足夠文縐縐。這算不算是曾玉裳所說的那種、讓人討厭的類型呢?


    何小曼苦笑了笑,真沒想到,自己到曾家園子裏賞個菊, 這位小同學也會跑到自己腦海裏來搶鏡呢。


    午飯是在曾家吃的,大閘蟹當然上了桌, 是陶月君的手藝。此等美味,隻用最簡單的烹飪,便已經是人間至歡。


    因為心中存了事, 何小曼不似前幾次那樣隻顧著說話,而是悄悄打量著曾家。這一打量, 倒是讓人有些暗暗吃驚。


    她發現這屋子裏似乎少了些東西。


    曾家雖是洋樓, 偌大的房子內部卻是中式的裝飾,掛著的也都是名家字畫。


    何小曼對字畫不通,也不認得幾個名字, 隻是第一次來的時候,聽到陶月君很自豪地介紹過,每一幅都有來曆,每一幅都有故事。


    午飯的時候, 偶爾聽到曾玉裳問陶月君, 下午是不是去書畫店,何小曼便有些奇怪。曾玉裳雖然愛看書愛聽音樂, 但愛好比較西式, 並不喜歡寫字作畫。卻不知要去書畫店幹什麽。


    等吃完時來到客廳, 卻發現一邊牆上有一塊牆皮顏色與別處略有差別。


    何小曼也不笨,略略一看尺寸,再看看旁邊的牆,便明白這兒原本應該掛著一幅字畫。而迴想一下,似乎以前過來,這兒的確是掛著畫的。對,是畫,不是字。


    現在這幅畫去哪兒了呢?


    再聯想到書畫店,何小曼隱隱有些擔憂,難道曾玉裳把畫賣了?


    那些名家字畫,價值連城,手頭拮據起來賣個一幅,絕對能夠曾家開銷好幾年啊!


    雖說字畫值錢,可何小曼還是心疼得要死。這些一定都是曾家祖上的遺物,曾玉裳這樣清高的人,經由她的手處理家傳的名家字畫,心裏一定很痛苦吧。


    何小曼隻覺得自己的心沉沉的。再看曾玉裳,那一頭服貼的花白發髻也不是那麽優雅,反而透著點蒼涼的味道。


    現在的何小曼,手頭倒是真不缺了。廠裏拿著銷售科長的工資,一分不少;培優印刷廠的分紅也總是定期送到王秀珍那裏;雖說家裏的私人訂製現在受到一些阻礙,畢竟不如自己在家裏那麽方便,但也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時爾還會去給天鷹公司走一兩場秀,或者搭手做做策劃;而在瑞芙琳,她還是掛牌的設計師。


    你就說,她還會不會缺錢。


    她是察覺了別人的窘境,一定會伸手幫一把的人。但這幫一把不會是讓人難堪的直接給,而是以各種方式去表現。


    頭一樁就是瑞芙琳。


    曾玉裳驚訝地發現,自己去瑞芙琳訂製大衣的時候,瑞芙琳居然不收她錢。因為身為掛牌設計師,何小曼有權用自己的設計做一套樣品,這其實算是福利。那大衣正是何小曼設計的中式改良款,很合曾玉裳的心意。


    可等曾玉裳去拿成衣的時候,謝如春卻告訴她,何小曼動用了設計師福利,為曾玉裳免費定做了一套。


    然後就是四季酒店的早茶。曾玉裳去吃早茶的時候,居然又被告知有人替她結了賬,但不是何小曼,而是一個叫天鷹的文化公司。但曾玉裳聽說過啊,這不就是何小曼在做特約模特的地方嘛。


    等逮到何小曼一問,何小曼嘻嘻一笑,說是天鷹公司的福利,模特每月可以報銷一筆餐費,她平常吃學校食堂,這餐費根本用不著,所以就去四季酒店的茶餐廳開了個預付賬戶。


    這要擱以前,陶月君肯定頭一個跳出來說何小曼居心叵測,連曾玉裳也會懷疑她是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但現在她們跟何小曼已經相處了這麽久,眼見著冬天都來了,何小曼是個怎樣的人,也已看得一清二楚,她想“釣魚”完全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而不要這樣迂迴。


    所以何小曼的目的必定不在租房子開辦事處上。


    曾玉裳嘀咕了一陣,見何小曼還是那樣樂嗬嗬的,也並沒有表現出異常,便也放寬了心,隻把這些當成是何小曼的好意,不再多想。


    但何小曼明顯對曾玉裳更關心了,常常上門吃飯陪伴不說,還帶著湯丹。


    帶著湯丹,曾玉裳也沒意見,畢竟湯丹嘴.巴甜,人活潑,也是一點不惹人厭的。而且自從曾玉裳暢開心和何小曼來往之後,也不像以前那麽孤僻了,自然很能夠接受湯丹。


    但讓曾玉裳不能接受的是,何小曼每次都帶著菜來!


    怎麽的,我們曾家還會缺幾個菜?要你巴巴兒的帶過來?


    但何小曼的解釋很誠懇,說自己常來吃,已是很不好意思,還要帶著湯丹,就更不能吃白食了,所以這是她們兩個的意思,不是何小曼單方麵的意思。


    這解釋怎麽聽、怎麽牽強。


    終於有一天晚上,等何小曼和湯丹走後,陶月君率先嘀咕上來:“小曼倒真是越來越懂事了,你看每次都帶這麽多菜過來,今天這菜多的,夠我們兩吃一周了。”


    曾玉裳終於忍不住:“月君,你覺不覺得小曼越來越奇怪?”


    “沒有啊,哪裏奇怪?我倒覺得她不是越來越奇怪,是越來越乖,以前膽子忒大,讓人不放心,現在特別懂得體諒人。”陶月君現在講起何小曼,已是讚不絕口。


    “就是太體諒了,體諒到讓我有些受.寵.若驚。”曾玉裳歎口氣,“她恨不得把我要花錢的種種,都給包圓了,這是不是怕我沒錢啊?”


    “呃……”陶月君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曾小姐是這個意思啊!


    被她這麽一說,再想想,好像還真有點那麽迴事。陶月君不確定的道:“可她除了花錢這個事,別的上頭又極有分寸,也不像有歹意啊?”


    “不不不,肯定不會有歹意,這點我是很信她的。小曼的人品,絕對過得去。小湯也是個好姑娘。”


    “嗯嗯!”陶月君重重點頭。湯丹每次都搶著洗碗呢,省她多少事啊,當然是好姑娘了。


    曾玉裳百思不得其解,差點把頭發都想禿了。而且問何小曼吧,何小曼還總不說,歡歡喜喜、不動聲色,就把話題給轉別處去了。搞得曾玉裳又是心疼她,又是弄不懂她。


    轉眼到了冬日,某天,恰是暖陽,何小曼倒是沒來,曾玉裳卻想曬曬太陽看看書,便叫陶月君又將藤椅搬了出來,還是那張石桌,也還是那個窟窿。


    一本書將將翻過三頁,曾玉裳像是想起了什麽,轉頭向旁邊看了看。


    這迴,旁邊坐的不是姐姐,也不是何小曼,而是陶月君。陶月君在織毛衣,也是很愜意的樣子。


    “冬天,咱們這花園裏就沒什麽花了……”曾玉裳緩緩的道。


    “嗯?”陶月君轉頭,不明其意卻還是要熱情迴應,“對啊,冬天隻有樹,不過不要緊,一開春,花又發了。且我們小花園還有暖棚呢,裏麵的花不分一年四季的。”


    “今天園藝公司的人來沒?”曾玉裳隨口問。


    “來了,在拱門那邊裝貨呢。”陶月君換了根針,將針上的針腳全部擼到一處,迴行再織,“迴頭得讓他們過來把花園收拾收拾,冬天枯枝枯葉的太多了,迴頭下雪化雪的,會爛掉。”


    曾玉裳望了望天,終於心中算是有了些眉目。


    “月君,我可能猜到小曼為何要搶著為我們花錢了。”


    “咦,為什麽?不是因為她錢多?”陶月君說完,自己都笑了,“開個玩笑啊。自從這丫頭常來,我都變得愛開玩笑了。”


    “那迴她帶了大閘蟹過來,你還記得不?”


    “記得,是您讓我去請她過來賞菊吧?”陶月君記性還可以。


    “對的。當時她問這花園是怎麽打理……”曾玉裳迴憶著,“我說是園藝公司的人來打理,然後她就問要不要付工資……”


    陶月君嚇了一跳,毛線團都滾到了地上,趕緊起身撿了起來,緊張地問:“那她是不是知道了……”


    “不,我沒告訴她。那時候跟小曼還是初識,我當然不會說太多,隻說工人們總是‘有利可圖’的。本來是想搪塞過去,不過我現在想著,覺得她可能誤會了。”


    陶月君有些緊張:“誤會什麽了?”


    “你想想,為什麽要讓園藝公司的工人過來幫我們做免費維護?正常人都會覺得我們生活拮據,沒錢了啊!”


    曾玉裳說完,自己都笑了起來:“這丫頭吧,觀察入微,本來是優點,太微了,眼睛就容易看花。”


    被她一提醒,陶月君也是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還問牆上的畫去哪裏了!”


    “你怎麽說的?”


    “我如實說的呀,送到書畫店重新裝裱了。”


    曾玉裳笑了:“我敢打賭,這孩子肯定以為咱們拿畫去賣了,哈哈!”


    “啊……哈哈哈哈……”陶月君也哈哈大笑起來,“怪不得老是要搶著付錢,原來她覺得我們沒錢了!”


    “非但沒錢,而且我們還在打腫臉充胖子。”曾玉裳也忍不住笑,“你說說看,她居然還幫著我們‘充胖子’,你說過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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