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 晚餐很豐盛,卻吃得有點兒沉重。


    高萍是很有章法的。向來很是乖巧斯文的兒子, 這迴竟然會瞞著家裏去崇光棉織廠蹲點,實在讓人始料未及。


    但,不能發怒。高萍想以理服人。


    丁佐民接到高萍電話,也早早迴了家。作為一家之主, 暫時不方便說話, 把話語權先交給妻子,自己也好留個後手。


    往丁硯的飯碗裏夾了菜, 高萍首先開始了反省。


    “的確也是媽不好,做事沒考慮你的想法。向家那丫頭打電話來,說要去首都, 問要不要給你帶什麽東西, 人家也是好意。是媽自作主張, 讓你陪她在北京玩, 看來,是打擾到你了吧。”


    這真是高萍的風格。丁硯現在才知道, 自己親媽做事竟然如此滴水不漏。


    他以為迴來會麵對暴風驟雨,卻沒想到首先是高萍的自我反省。


    “我學業很忙, 導師給的任務很重, 向麗娜玩個沒完沒了,我的確沒有那麽多時間陪同。我沒有跟媽直說, 怪不得您。”


    見丁硯態度也溫和, 高萍心中稍稍穩了穩。


    到底是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兒子, 兒子是什麽樣的性格,高萍最了解,隻有在極少數的事情上他才會特別堅持,大多數時候 ,丁硯都是聽話隨和的。


    “好的,媽知道了,往後一定尊重你的意見。這次你做得對,應該以學業為重。”


    高萍說完,話鋒一轉,委婉地提醒:“……不過,以後要注意方式。我知道你在做調研,但是,崇光棉織廠不過是個區屬的集體企業,並非你調研的最佳選擇。既然是學習任務,還是不宜感情用事。”


    丁硯立刻就聽出了話外之音。


    前麵那麽長的鋪墊,也不過是為了這“最後一句”啊!


    丁硯垂著眼睛,並不去看父母的神情,此刻他心裏清楚不過,眼前的小心翼翼,不過是順著他的毛擼,希望他不要反彈而已。


    “我不會感情用事,對我來講,最重要的是學業。”丁硯平靜的道。


    “那就好!”高萍如釋重負,覺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說不定兒子真的就是純粹去調研的呢?當然,她也很明白,兒子對何小曼是有好感的。


    但好感而已,少年人也是很正常的嘛。隻要以後隔得遠遠的,隻怕沒幾天就忘記了。


    隻要跟兒子不生分,隻要何小曼不來糾纏。她相信,丁硯不會惦記何小曼很久的。


    “媽知道,你對那個何小曼是有愧疚的。不過,咱家也補償她了。其實說到底,咱們也沒欠她的,不過是你宅心仁厚,媽也就成全你。但是……”


    她頓了頓,歎一聲:“你到底是對她有保留的,以後也不宜跟她多接觸。萬一哪天讓她知道你曾經欺瞞了她,她撕咬起來怎麽辦?”


    欺瞞。


    一聽這個詞,丁硯就心亂如麻。自己在家庭背景上欺瞞了她,現在已經無法收場,若哪天讓何小曼知道自己當時明知兇手是誰也沒揭穿,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恐怕就蕩然無存。


    “我很後悔瞞了她很多事情。咱們家也許是沒欠她的,但我欠她的。而且……”


    丁硯勇敢地抬頭,直視著母親:“我喜歡她,我心裏惦記她,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向她坦白,求得她原諒。”


    “小硯!”高萍驚唿出聲,她完全沒料到,兒子竟然如此直接地坦陳心跡。


    丁佐民卻聽不下去了。他沒有高萍那樣婉轉的心思,“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


    “你們才多大!那個何小曼不是才初中畢業,就把你勾引得神魂顛倒。果然是個人才,明天我得讓秘書給崇光廠的廠長打電話好好聊聊了!”


    丁硯驚了,難以置信地望著父親。


    自從去年父親按下了向家司機劉東平撞人一事,他對父親的感覺就開始變得越來越陌生。


    他不知道是父親變了,還是自己從來就沒有了解父親真實的一麵。


    他可以容忍父親玩那些政治家的陽謀與陰謀,但是,他不能容忍有人這樣汙辱何小曼。


    “爸,你在說什麽!”丁硯高聲道,“我是對何小曼有好感,但我對她發乎情、止乎禮,何小曼更是單純善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齷齪!”


    丁佐民臉色鐵青:“看看你的樣子,還是以前那個溫順的小硯嗎?自從認識了這個何小曼,你整個人都變了,事事與我們作對!”


    丁硯唿地站起身:“我沒有變。以前的溫順是因為沒有如此觸及底線。爸,你從小教我那些做人的道理,你自己卻已經忘了個幹淨!”


    說著,轉身就向外走。


    “小硯!”高萍急著起身,追上去。


    丁佐民吼道:“追他幹嘛。翅膀硬了,讓他走!”


    高萍怨懟地看了一眼丁佐民,跺了跺腳:“你啊,哪有把兒子這麽往外趕的!”


    在門外院子裏,高萍拉住了丁硯:“這是你家,你要走到哪裏去?”


    “我這次本來就是過來調研的,你們可以當作我沒有迴過家。”


    高萍也有些不高興,卻還忍著心頭氣,說道:“照你這麽說,如果今天媽沒有看到你,你是打算明天直接就坐車走人了?都不用跟家裏交代一聲了?”


    “對不起……”丁硯垂下頭,“迴來沒有跟你們說,這是我不對。但是你們這樣針對何小曼,我不能接受。”


    見兒子竟然口口聲聲地向著一個外人,高萍終於也忍不住了:“一個認識了才多久的小女生,都敵不過生你養你這麽大的父母。你這是要讓人寒心啊!”


    丁硯眼中,愧意一閃而過。


    “媽,就算我替何小曼說話,也不代表我不愛你們。但是,我覺得你們這次做錯了,從去年隱瞞真相開始,就做錯了。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補償,請你們不要幹涉。”


    高萍神色冷峻起來:“已經給她讀了最好的夜校,聽說還直接跳級高二,現在又是崇光廠的車間主任,還要如何補償?”


    “車間主任是她自己的能力掙來的,不是我們賜予的,媽,你明不明白!”丁硯憤怒地低吼,“我真後悔當初聽從了你們的勸告,讓我至今都良心難安!”


    “混賬!”丁佐民站在台階上,已是怒極。


    丁硯是他最最乖巧的寶貝兒子,從小引以為傲,連大聲跟父母說話都從未有過,今天竟然放肆到這個地步。丁佐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


    他控製不住兒子,更控製不住脾氣,眼見著暴風驟雨真的要來臨……


    這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高萍真得被這父子倆氣死。


    “老丁,你迴去!”高萍吼道。


    她素來人未到、笑先至,最是活潑能幹的一個人,跟丁佐民也是感情甚篤,幾乎沒有紅過臉。今天這麽一吼,丁佐民倒也被鎮住。


    “你迴去,我會跟小硯好好說。”高萍向他使著眼色,示意他別再激化矛盾。


    丁佐民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將怒氣忍住,但轉身迴屋的時候,還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丁硯,怒氣難消。


    高萍語重心長:“小硯,別讓媽難做。爸媽總歸都是為了你好,你就算現在不明白,往後也會明白的。”


    丁硯緩緩地搖頭:“媽,我長大了,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你們無法控製我,也不應該再試圖左右我。”


    “好,你明天準時迴學校。不過……”高萍看了看丁硯,將自己的擔憂換了一種說法,“你也知道,何小曼才十七歲,希望你們暫時不要牽涉太深,別以為這麽說隻是為了你、為了咱們丁家,其實,媽也是女人,也是為了何小曼好,懂了不?”


    若是以前,丁硯會信,會感激母親如此為何小曼著想。但現在,他不得不多一個心眼。


    “是的,她才十七歲,但我也才二十一歲。我有耐心等她長大。”


    丁硯深深地望著母親:“媽,你不了解何小曼。她不需要我們丁家任何‘補償‘,她也可以憑著自身的天份與努力在人群中自帶光芒。你不用幫助她,你隻要……放過她。”


    高萍倒吸一口涼氣:“小硯,你什麽意思?你是在威脅你父母?”


    丁硯緩緩地搖頭:“不是威脅,是懇求。懇求你們忘記她,給她一片自由的空間成長。這是我們丁家應有的良心與正義!”


    高萍如何聽不懂。


    兒子居然料到了自己有可能會對何小曼“特殊關照”。


    高萍一時竟不知該悲傷還是該高興。兒子不知何時竟長大了,他不再是那個隻會讀書的心思單純的乖孩子,他變得敏銳、聰明、甚至學會了製衡與反製衡。


    苦笑笑:“小硯你也太不信任媽了。媽再怎麽不喜歡你們來往,也不至於去坑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吧。”


    丁硯告別母親,走出了丁家質樸卻又不失氣派的小樓。


    迴望燈火,終於冷汗從周身迸出。


    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勇氣,公然與父母對抗。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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