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著葉美賢一天, 的確沒說上幾句話,葉美賢總是冷冷的, 一副沉浸在工作中的樣子。何小曼欣賞專注的人,卻又覺得她不好親近。


    見親媽反應有點大,何小曼好奇地問:“怎麽了,葉師傅很奇怪嗎?”


    王秀珍道:“她脾氣怪, 不肯收徒弟, 別人也不敢當她徒弟。平常對人也是總不留情麵,廠裏的人也不想惹她。”


    何小曼迴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她倒的確說我是她第一個徒弟。不過, 餘主任過去跟她說話,她看了看我,也沒有表示拒絕麽。”


    “餘主任?不要告訴我是餘杏娣啊!”王秀珍的臉色沉了下來。


    “就是她……”何小曼有些不解, 廠裏的人事好像很複雜?母親都長病假兩三年了, 現在辦了病退, 怎麽還是瓜葛很深的樣子。


    “切, 那就好理解了。這女人故意坑你呢。”王秀珍忿忿不平。


    “啊……”何小曼隻覺得腦子有點亂,“什麽情況, 葉師傅不是生產先進嗎,為什麽跟著她就是坑我?”


    “生產先進是不假, 但是, 大學生就一定教得好小學生了嗎?”王秀珍竟然說了一句特別有道理的話。這讓何小曼心中有些明白過來。


    “好像真的是。跟了她一天,就沒說滿二十句話, 都靠我自己琢磨。就連打結也是我追著她教的。”


    “她這個人啊, 倒不能說是個壞人, 就是性子太古怪,難相處。”


    “其實……也還好。我厚著臉皮追著她,她也是肯教的,就是不主動。”何小曼笑道,“大不了我以後多厚臉皮問問,師傅說了,她不會教人,但也不嫌棄人。我覺得這就蠻難得了。”


    看著自家丫頭脾氣甚好,王秀珍也有感慨:“說得也對,能不為難徒弟就算不錯了。你是不知道,師傅坑徒弟的,多了去了,就怕教會了徒弟,師傅就沒飯吃。”


    說著,瞥了瞥何小曼:“你隻跟她上班就好了,別的不要多問啊,尤其不要問她家裏的情況。”


    “為什麽啊?”


    “她還沒結婚呢,最忌諱人家問她孩子。”


    “呀……”何小曼覺得好遺憾,“葉師傅這麽漂亮,怎麽就不結婚呢?”


    “哎,所以說,長得漂亮可不一定是好事……”王秀珍歎道,“還得自重啊!她也不是沒處過對象,聽說是被一個高幹子弟給甩了,後來腦子出了問題,治好了之後又迴來上班,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何小曼小嘴一撅:“媽,你說這話我就不同意,處對象不能叫不自重。也就是現在的風氣還太封建,再往以後,別說處對象,就是過不下去了離婚分手,也是尋常事。”


    “喲,你才第一天上班,思想就這麽解放啦。”王秀珍吃驚。可是再想想,自家女兒這大半年來,一直挺叫人吃驚,成長得挺快,大概是自己太落伍了吧,便笑道,“說得也對,處對象也不是一定要成功。不過,還沒結婚就跟人家有了孩子,這總歸不對吧。”


    “什麽!”這下何小曼是真的被驚到。


    從後世而來,她並不會對未婚先孕有什麽太大的想法,但這是八零年代……不不不,按葉美賢現在的年紀,她未婚先孕的那個年頭遠比八零年代更早。


    “那後來……孩子呢?”她輕輕地問。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都是同事私下在傳。說是懷了孩子,對方家裏不同意,她也不肯墮胎,堅持要等對方娶自己吧。”王秀珍手裏飛快地翻著布袋子,翻一個就往筐裏扔一個,腦子卻還在迴想著葉美賢,“後來怎麽解決的就不知道了,有人說她偷偷生下孩子送走了,有人說她墮胎了,反正後來沒跟高幹子弟結婚,在那種醫院住了一年才迴來繼續上班。”


    何小曼心裏有點沉重,“那種醫院”,她能想象是什麽醫院。怪不得葉美賢的明豔中,總是帶著些憂傷。這憂傷被外表的堅強包裹,就成了眾人眼中的冷漠與古怪。


    “看來葉師傅也是個可憐人。”何小曼道。


    “都知道她可憐,也都怕她。誰知道她什麽時候又會複發,背地裏難免還是會指指戳戳的。總之你不要參與就好,誠心對待師傅,不要給咱們何家丟臉啊。”


    王秀珍的確善良,光聽這些話,何小曼就知道這個親媽哪怕再柔弱,三觀還是靠譜。


    “我不會去觸她傷心事的。她業務好,不會教,我可以自己看著學。餘主任也坑不到我。”話說完,何小曼突然又想起什麽:“對哦,媽,為什麽餘主任要坑我啊?”


    王秀珍嘴一撇:“因為你是王秀珍的女兒啊。”


    “啊,難道她跟媽有舊怨?”


    “嘿嘿……”王秀珍突然又得意又鄙夷地冷笑了兩聲,“她是你爸同學,一起下鄉當的知青,我是早多少年前就認識她了……”


    “哦……我明白了!”何小曼恍然大悟,“她一定暗戀我爸吧!”


    長輩們的當年,原來也是如此多彩。所以說,什麽年代都不缺浪漫,愛情能抽枝發芽到怎樣的程度,與年代無關,隻和參與愛情的人有關呢。


    上班第一天,就見識了崇光棉織廠複雜的人際關係,何小曼更加打定主意,不參與是非,就好好跟著自己的古怪師傅,橫豎師傅不會坑她。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起床,六點出門,趕在六點半前進車間,幫葉美賢將水杯洗好、毛巾搓幹淨,學著葉美賢的樣子檢查織機和梭子。葉美賢照例提前十五分鍾就位,她再做交接班檢查的時候,何小曼就在旁邊仔細觀察,看看自己檢查的結果是不是跟她一樣。


    “瞧瞧你們,都是一起進來的,人家何小曼就像個當徒弟的樣子。你們天天踩著準點進車間,當太婆來了啊?”


    用棉簾子隔開的車間主任辦公室裏,餘杏娣偶爾會扯著嗓子罵人。但她很少罵何小曼,基本上都是誇,而且是每天花樣誇。


    自從知道了餘杏娣的小心思,何小曼是很防著她的。對於她“批發模式”的表揚,何小曼甚至有些厭倦。她從不覺得自己將工作做好,就有什麽值得大肆表揚的。倒是餘杏娣這太過明顯的“偏愛”,很容易讓何小曼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很快,五個人中隻有湯丹還跟何小曼說幾句話,以田雨為首的另外三個,直接就擺上了臉,根本不再搭理何小曼。


    這個年代,還沒雙休日,崇光棉織廠一周隻在禮拜天休息一天。禮拜六是最後一個早班,下班後,湯丹和何小曼剛走出廠門,就聽到田雨嬌細的聲音:“湯丹,我們一起走啊。”


    湯丹望了望何小曼,臉色有些尷尬。


    “沒事的,你去吧。”何小曼笑道。成熟如她,才不會和別人當連體嬰,那種連上廁所都要約著一起成為某種儀式的人,在她看來最無聊了。


    不說還好,一說,湯丹更不好意思走了,搖搖頭:“總有先來後到的。”便大聲對田雨道,“今天我跟你們不順路,我到那邊車站去等車。”


    對於湯丹的小聰明,何小曼心知肚明,沒有巴巴兒地感激她,也沒有理所當然地漠視她,而是溫和地點點頭:“你要繞遠一些了。”


    才走到車站,湯丹的車先來了,留下何小曼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車站上。


    “你等幾路?”身後傳來葉美賢熟悉的聲音。


    難得有機會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裏聽師傅說話,何小曼驚喜不已,扣著胸前的包帶子迴答道:“我等6路車,師傅您呢?”


    “我也等6路。”葉美賢淡淡的,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轉向遠方,似乎要將公交車的來路看個通透。


    說也奇怪,同樣是一起等車,葉美賢的態度那樣自然,一點不會讓人覺得她是故意在遷就何小曼。


    也是,高傲如她,生平還需要遷就誰嗎?


    應該是完全不需要吧。


    “師傅您住得遠嗎?”何小曼謹記母親說的,不問葉美賢的私人情況,但想來這種隨口一說,應該不會太認真吧。


    哪知道葉美賢說:“我不是要迴家,我去新華書店買點東西。”


    何小曼有些小小的興奮:“現在還早,我也不急迴家,能和師傅一起去嗎?”


    葉美賢似有微微一笑:“當然可以。你不要嫌我悶。”


    “不會,我就是怕吵呢。”何小曼道。


    “也對,紡織車間出來的,誰不怕吵。恨不得找個最安靜的地方,聽聽針落地的聲音也是很美妙的。”


    葉美賢竟然一下子說了這麽長一段話,而且還很詩意,這讓何小曼欣喜起來,好像自己走進了葉美賢的心靈。


    不過,葉美賢下一秒就會叫她失望。


    “你買的是三分錢的票,如果去新華書店,要五分。你得去補票。”


    何小曼哭笑不得,誰讓葉美賢說得還很有道理呢。這年頭坐公交車,一上車門口就坐著個售票員,何小曼到珍珠弄的確隻要三分錢,買習慣了。而且這年頭買四站坐六站七站那是人之常情,大多數售票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不會追究的。


    訕訕地去補了兩分錢,一直到下車,何小曼都覺得售票員看自己的眼光是異樣的。


    新華書店在最熱鬧的南大街上,兩扇店門上貼著紅色的大字,但卻沒有百貨商場來得熱鬧。


    正要進去,迎麵從門裏出來一個男人,手裏拿著幾本書,因為走得太快,差點撞到何小曼。


    何小曼一個閃身,抬眼望去,臉色卻瞬間變了。


    這個男人的臉,她認識!中考那天早上,她在林蔭大道上被一輛吉普車撞飛,她分明望見了駕駛室裏一張驚恐的臉。


    就是這個男人,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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