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何小曼初中畢了業, 個子也已經長過了168,但在大人眼裏, 依然還是個小孩子。


    “嬸嬸看不起人的諾,我都十六歲了,都可以做煤球了。”


    何小曼一說做煤球,胖大嬸就笑了。


    這裏頭還有典故。這年頭家家戶戶都是生的煤球爐, 煤球也是要花錢買的, 為了省點兒錢,那些掃出來的碎煤渣也舍不得扔掉, 往往集了一段時間就和點兒水自己做煤球。何家有個煤球模子,上次給胖大嬸借去,弄壞了兩根柱子, 做出來的煤球少了兩個眼兒, 為這個, 每次做煤球何小曼都要笑半天。


    “其實吧, 說起來也算是你的事,不過, 還是得跟你爸媽商量嘛。”


    “什麽事啊,嬸嬸先跟我說說, 讓我心裏有個數唄?”


    胖大嬸心裏正開心, 哪裏還按捺得住:“忘記啦,說好要給你留意工作的呢?”


    “工作!”何小曼眼睛一亮, “有眉目了嗎, 就知道姚家嬸嬸本事大呢!”


    這馬屁拍得胖大嬸實在是舒服至極, 笑道:“啊喲,嬸嬸沒啥本事,就是認識的人多點。也是你小曼天生運氣好,要麽沒音訊,要麽一下子來了兩個信,倒好選選了。”


    “還有這樣的好事啊。來,嬸嬸先吃片西瓜。”何小曼給胖大嬸拿了片遮在紗櫥裏的西瓜,又拿了個吐籽的碟放在跟前桌上。


    胖大嬸就喜歡何小曼這樣幹活麻利輕巧的樣子,而且帶著弄堂裏的孩子少有的細致和講究。


    “先跟你說說也不礙事。按理你的工作呢,是要街道安排的。不過現在待業的小青年實在多,你看隔壁淩家兒子,高不成低不就,現在還歇著……”


    何小曼嚇了一跳。何玉華剛剛吃了藥睡著,可不能讓她再聽什麽“淩水成”之類的“病毒”。趕緊打斷:“是啊,要等街道可能還是挺難的吧。不如自己主動找找,所以我媽才托您呢。”


    胖大嬸瞄她一眼:“我可沒街道的能耐啊,我介紹的工作,暫時都是臨時工。”


    如果說這年頭也存在鄙視鏈,臨時工在這鏈上的地位大概僅僅高於待業青年。甚至,待業青年還可以保有著精神上的“高貴”,你臨時工是沒有的。


    但何小曼根本不在乎。


    社會變革將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現在苦苦追求的“鐵飯碗”,某一天“咣當”一聲掉地上的時候,會變得一文不值。比“鐵飯碗”更重要的,是先於世人發家。


    比如能把二層給翻建起來。


    “嬸嬸,我要圖鐵飯碗,就不會想考高中,拿了我媽的頂替名額就進廠了,多省事。倒不說騎驢找馬,臨時工也是工,總比在家耗著強。”


    聽到這話,胖大嬸很滿意,覺得自己臉上也挺有麵子。啃了口西瓜,吐了一嘴的籽,道:“一個呢,就是你媽廠裏,雖然頂替名額是沒了,不過我家老姚在呢,再說你媽當初讓了個名額出來,廠裏領導心裏也有數,弄進去當個臨時工是不費勁的。不過,紡織廠嘛,小年輕進去肯定就是擋車工,太辛苦,我怕你不樂意幹,又給你問了一個……”


    何小曼樂了,胖大嬸真是熱心人,還替自己想得頭頭是道。


    “還有一個,是無線電廠,離家遠一些,但是工作輕鬆,不像織布車間那麽吵,我心裏是覺得這個更好。迴頭等你媽迴來了再問問,不過你媽多半也樂意讓你去無線電廠。”


    何小曼卻微微一笑:“姚家嬸嬸,我做什麽工作都一樣。就是想問問,在我們市裏,是電子行業好,還是紡織行業好啊?”


    這倒把姚家嬸嬸問住了。想了想:“兩個都好的吧。紡織局和電子局都是說得上話的。”


    看來是自己的問法不對,胖大嬸又不是工業經濟專業,不了解也正常。何小曼又問:“那如果來了領導參觀,市裏麵會把領導往哪個廠帶?”


    “那肯定是紡織廠呀,國棉一廠,國棉二廠,都是響當當的,別說領導了,就是外賓來,也都是安排的紡織廠呀。”


    何小曼笑道:“那我就去紡織廠。”


    胖大嬸一愣,揮手道:“小孩子不懂,進了織布車間,腿都要跑細的,你媽肯定也選無線電廠。你爸還會裝電視機,多牛啊……”


    胖大嬸的視線落到了五鬥櫃上,電視機戴著花絲巾,像剛娶迴家的新娘子。


    “你進了無線電廠,也好跟你爸學學,給我家也裝個電視機,嘿嘿!”


    何小曼樂了:“我就是不進無線電廠,也能跟爸學,我會看電路圖的呢。”


    胖大嬸已經啃完了西瓜,何小曼趕緊遞過擦手的毛巾:“這是我的洗臉毛巾。”必要的說明還是得有,畢竟王秀珍是個病人,胖大嬸雖然跟何家親厚,但還是得照顧人家的心理感受。


    擦了擦手,胖大嬸道:“你晚上跟你爸媽再商量商量,反正不急,決定了去哪裏,就跟嬸嬸說,嬸嬸來安排。”


    晚上,何玉華還是有些熱度,何小曼打算繼續睡在何玉華房間裏,方便晚上照應。擦好了席子,何小曼去找父母好好談談。


    果然不出胖大嬸所料,何小曼剛一說完,何立華和王秀珍異口同聲:“肯定去無線電廠啊!”


    何小曼很冷靜:“爸,媽,其實我想去紡織廠。”


    王秀珍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就我們那崇光棉織廠,我再了解不過,咱家小曼不去做擋車工。”


    何小曼道:“媽,現在說不讓我做擋車工了,當初怎麽還惦記著頂替名額呢?”


    女兒的取笑,何立華立刻就聽出來了:“小曼,玩笑歸玩笑,父母的建議你還是得聽。你長大了,現在想法也多了,更要好好規劃自己的未來。”


    何小曼嫣然一笑:“爸,放心吧,我就是在規劃未來呢。今天我去工人文化宮科技學校考試了……”


    “考試,為什麽要考試,不是辦好入學了嗎?”何立華問完,才想起,該問問結果啊,“哦,考得怎麽樣?”


    “我不想浪費三年讀高中。所以我今天去參加了高一的期末補考,我合格了,拿到了跳級高二的名額!”


    “什麽?”何立華有點暈,“跳級?”


    他有點不敢相信。何小曼小學開始就讀得嗑嗑絆絆,別說跳級,能順利升級就不錯了,高中應該是最艱難的時間段,她竟然弄了個跳級!


    王秀珍心細最簡單,一聽跳級她就高興,沒有那麽多可驚訝的:“怪不得前陣天天在家複習得那麽認真,原來是去考試的啊!我家小曼果然最厲害了!”


    望著女兒甜美的笑顏,何立華這才相信是真的,也咧開嘴,開心得不行:“這麽說,小曼隻要兩年就可以讀完高中啦!”


    何小曼重重點頭,給父親以信心。


    她知道,隻要說服父親,就等於說服了母親,王秀珍一般都聽何立華的。


    “爸,我了解過了,咱們市裏,紡織行業最強,在全國都是排頭兵。上麵來領導,甚至來外賓,基本也是參觀紡織廠的多,偶爾才有無線電廠,或者化工廠。要選擇行業,當然選擇最先進的。紡織行業就是我們市裏最先進的行業,我就想當紡織女工。”


    她說這話,絕不是心血來潮。出於對曆史的粗淺了解,她知道所有八零年代蓬勃的行業,二三十年後都會變成夕陽產業,八零年代曾經不可一世的職業,二三十年後也會變成下崗工人。


    既然殊途同歸,她當然應該選擇當下最大的那朵浪花,而不是呆在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混吃等死。


    不得不說,何立華真的很驚訝於女兒的這番話,在他看來,這真是了不得的見解,完全超出了他對女兒的一切想象。


    何立華不由緩緩點頭:“小曼,你講的很有道理啊。爸爸也同意。隻不過,排頭兵那也是國棉一廠或者國棉二廠這些國營企業,崇光棉織廠是集體企業,哪來那麽多的先進技術啊。”


    何小曼眨眨眼睛,調皮的道:“反正我是臨時工,管他國營還是集體,學到了本事,自然可以跳槽,臨時工跳槽起來多方便啊!”


    偶滴天哪,何立華有些眩暈,這孩子怎麽連“跳槽”都懂,這可是國外小說裏才能看到的新鮮詞啊,鬧什麽呢。


    反正,夫妻倆就這麽被何小曼說服了。


    晚上睡覺時,王秀珍有點忐忑:“立華,你說小曼鐵了心要去紡織廠,對是不對。你支持她,我肯定就支持你,不過,那是我呆過的廠,真的沒有小曼想像的那麽美好啊。”


    何立華卻道:“小曼的誌氣很大。要我說,她並沒有把你們廠想得多美好,也不會在你們廠呆很久的。”


    “這孩子,怎麽不像我們這樣安分啊……”


    “我們□□分了,孩子有能力是好事,我倒是很期待呢。你看,她把高一都給省了,換我們誰想得到。這孩子說不定做一番事業給我們瞧瞧。”


    王秀珍想了想,還是擔心:“女孩子,做什麽事業啊。早點結婚,找個關心疼愛她的人,這樣才好。”


    “哈哈,不能再用我們的老思想去看他們了。你看看玉華,人家給她介紹她也不要,思想新潮得很。”


    “什麽新潮啊,她和淩家兒子好上了!”


    “啊!”何立華這下真的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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