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母蓋上鍋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何小曼跟前:“你一個小孩子去教育局,連門都進不了。”


    何小曼一眼看出,這個家絕對是師母說了算。


    此時的社會環境,雖然“婦女能頂半天邊”的口號喊得山響,但大多數時候,隻在幹活方麵頂天,一講到社會地位,就有點嗬嗬噠了。


    於是乎所有在家裏能大聲說話、隨便插嘴的女人,一般都是有份量的人。不指望她,指望誰?


    何小曼立刻又眼淚汪汪地望著師母:“師母,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的。我以前讀書不好,從來沒有得過獎,這是第一次參加比賽,我爸爸都高興壞了,要是讓他知道我寫的作文都沒給評委老師看到,他會傷心的。”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師母心疼死了,一拍老公的肩:“你明天帶她去唄,早上一上班就去。英語教研室的人你又不是不認識,跟人家說一下,就說落了一篇忘交了,多大點事啊。”


    英語老師支支吾吾,又不敢違拗老婆的命令,終於點點頭:“好吧,快迴家重新謄寫一遍,明天早上七點半在區教育局門口等你。”


    “謝謝老師!”何小曼破涕為笑,向英語老師鞠了個躬。


    又覺得這事兒其實師母功勞最大,又向師母也鞠了個躬,大聲道:“謝謝師母!”


    師母笑嗬嗬地拍了拍她:“我可不留你吃飯了,天快黑了,快迴去吧。”


    跑出校門的時候,門衛大爺還歎氣:“哎喲找了這麽久,什麽重要的本子啊。”


    “謝謝大爺!”何小曼一遛煙地跑遠了。


    迴到家,書桌已經被何立華占了裝電視機。因為在客堂間裏鋪攤子,很容易被竄門的鄰居看到,不方便保密,組裝大業一直悄麽麽在房間裏進行。


    何小曼開了燈,在客堂間重新寫作文。她試圖將碎片拚起來,無奈也拚不完整,隻得大約摸地整理著,再憑自己的記憶重新發揮,終於趕在十一點前將作文寫完。


    看到她又在鼓搗,何玉華倒飄過來問了一句:“昨天不就見你寫了麽,今天還寫?”


    何小曼沒敢把真相告訴何玉華,否則這個四娘娘會衝到學校去把向麗娜罵到想整容。


    第二天一早,英語老師倒是很準時,比何小曼先到了教育局。而且沒帶他的寶貝搪瓷茶缸。


    這迴何小曼總算覺得自己要比搪瓷茶缸重要點了。也算欣慰。


    到了二樓的英語教研室,教研員打水去了。等他慢吞吞打好水,泡好茶,坐下來聽英語老師說話,已經二十分鍾過去了。


    “王教研員,昨天我們學校來送英語作文比賽的參賽作文,是一個同學來送的,慌慌張張地漏了一篇,今天趕緊又補送過來了,希望沒有影響到參賽。”


    王教研員嘴臉倒也不難看,從英語老師手裏接過何小曼的作文,瞥了一眼,眼睛一亮:“這孩子立意不錯嘛。”


    英語老師有些忍不住笑意:“是啊,寫得不錯,有想法。”朝何小曼看了一眼,像是鼓勵和表揚。


    “還好你來得早,昨天下午各個學校剛收齊,下班前還有人送來呢。所以我是打算今天上午送到市局去的。”王教研員在桌上翻著各校送來的牛皮紙文件袋,找何小曼她們學校的那一份。


    聽了這話,何小曼才算鬆了一口氣。


    英語老師也安心了,低聲道:“還好還好,阿彌陀佛。”也不知道是安慰何小曼,還是安慰他自己。


    王教研員從一堆文件袋裏抽出一個,繞開綁繩,將裏麵的作文一取出來,一愣:“不對啊,你們沒漏報,這不是送了兩篇嘛!”


    英語老師也一愣:“不會吧……”


    何小曼立刻從旁邊的桌子上站起,衝到辦公桌前,從王教研員手裏接過兩份作文。


    “不是,這篇不是我寫的。”她將其中一篇抽出來,放到桌上。


    兩份作文都是“買飯麽力”,一份端端正正,落款向麗娜;另一份字跡卻歪歪扭扭,落款何小曼!


    “這怎麽迴事?”王教研員也糊塗了,拿起那作文一看,就皺了眉頭,“這寫得什麽玩意兒,語法全是錯的,單詞也好多拚寫錯誤。”


    英語老師越發證實了自己的猜想,臉色十分難看,強笑道:“王教研員,這個事情有點好玩了,這一份是班上同學開玩笑寫的,怎麽就給放錯了呢?我是昨天放學前才發現何小曼同學的作文還在我桌上,以為是漏報了,哪知道是拿錯了,這個……嗬嗬……”


    見王教研員不說話,何小曼急了。


    “王教研員,這個真的是我寫的,我可以背給你聽。”不待王教研員同意,何小曼就開始用英語背誦自己的作文。


    隻是,作文挺長,她不可能字字句句都完全無誤,一邊努力背誦,一邊還即興發揮,隻求自己能將讀後感說得更完美流暢。


    王教研員完全沒有打斷她,一開始是皺著眉,漸漸地,眉頭舒展了。再漸漸地,眼中露出欣喜之色,甚至頻頻點頭。


    等何小曼全部背完,王教研員笑道:“何同學,我相信這篇作文的確是你寫的。給你破個例,幫你把作文替換進去。”


    他將讀後感認真地裝進文件袋:“何同學的英語發音非常標準,語音語調也很好,不可多得啊。”


    又把那歪歪扭扭的“玩笑”扔給英語老師:“這個字也太醜了,你好好收著吧,以後當作反麵教材給學生改錯,哈哈。”


    英語老師千恩萬謝地出了教研室,走到無人處,臉色一變,恨恨地罵道:“這向麗娜怎麽迴事,找誰寫的這麽醜的字?”


    何小曼微微一笑:“左手寫的。”


    英語老師一驚,抬起那張氣血兩虧的臉,怔怔地望了何小曼好一會兒。這個還不滿十六的小姑娘,為什麽會有著如同成年人一般的沉靜?


    這和昨天慌慌張張跑到自己家裏去的那個女學生,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清清嗓子,英語老師試探地問:“你打算就這麽算了嗎?”


    當然不會。何小曼從沒想過要原諒向麗娜,何玉華這種當麵敲鑼的潑貨她可以原諒,背後紮針的向麗娜就算了,原諒她,就是給自己挖坑。


    “老師。她應該當麵向我道歉。”何小曼臉色凝重。


    英語老師知道,何小曼這話的意思就是“不打算算了”。那他就是另一付打算了,與其讓何小曼去打小報告,還不如自己掌握主動權,去向校領導匯報。


    迴到學校,正是廣播操時間。操場上的同學彎腰踢腿,大部分都在偷工減料。


    何小曼跑進隊伍,望見向麗娜一板一眼,做得比誰都認真,在渙散的隊伍裏格外紮眼。


    要說這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心理倒是真心強大,看到何小曼跑進隊伍,向麗娜竟然還燦爛地向何小曼笑了笑。


    何小曼挑了挑眉,沒理她。不久前還會被史培軍氣哭呢,一旦真正麵對競爭,向麗娜的“成長”讓人感到可怕。


    自習課的時候,班主任神情嚴峻地走進來,叫何小曼和向麗娜一起去校長室。


    該來的終於要來了。何小曼起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向麗娜。


    向麗娜的臉色終於尷尬起來,往日甜美的笑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閃爍惶恐的眼神,完全不敢直視何小曼。


    簡陋的校長室裏,唯有會審陣容很豪華。


    何小曼和向麗娜站著,校長坐在辦公桌後,其它幾張木頭方凳上,依次坐著教導主任、初三(2)班班主任、英語老師。


    作為現場最權威的“校長大人”,是絕不會率先開口說話的,他的作用是一錘定音,而非抽絲剝繭。


    教導主任用自認為非常威懾的眼神狠狠地盯了何小曼,又狠狠地去盯向麗娜:“今天把你們叫這裏來,知不知道為什麽?”


    向麗娜眨眨眼,看似可愛,眼神中卻閃過一絲慌亂:“不知道啊,是不是有話要跟我們說?”


    何小曼隻覺得好笑。沒話跟你說,難道是請你來喝茶?


    教導主任將那篇左手版的“買飯麽力”往桌上一扔:“嗬,還說不知道。自告奮勇要幫老師去送作文,其實就是想坑同學?”


    向麗娜臉色大變,連叫道:“沒有,真的沒有!”


    “那這是什麽?”教導主任敲著桌子。


    “哇——”向麗娜竟然扁了扁嘴,放聲大哭,將屋裏的幾個老師都給震住。


    “校長……主任……”她抽抽答答,無限委屈,“我錯了,我向你們坦白……”


    何小曼驚了,竟然這麽容易就坦白?怎麽覺得就不像向麗娜的為人呢?她既然做到如此深思熟慮的地步,怎麽會被教導主任一敲桌子就嚇住?


    果然,向麗娜還有後手。


    “我中午迴家吃飯,就經過區教育局,我……我是真的想替老師做點事……嗚嗚嗚……但是沒想到,在橋上摔了一跤,文件袋口子就開了。嗚嗚嗚……真的是太巧了,何小曼的作文紙滑出來了……嗚嗚嗚,昨天風又大,我趕緊伸手撈,也沒撈得住……嗚嗚……她的作文被吹到橋下河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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