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了。


    挑釁也好、質問也罷。何玉華終於問出口了。


    何小曼卻反而舒了一口氣。從“楊簡”到何小曼,不可能融合到天衣無縫,作為跟何小曼生活了十五年、甚至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人,何玉華早晚會發現異常。


    淺淺一笑,何小曼依然是一貫的溫和帶點羞澀,假裝沒聽懂何玉華的言下之意:“是啊,我也沒想到,今年突然就竄個子了。”


    何玉華挑眉:“我是說,你膽子也變大了。”


    何小曼依然是溫和的模樣:“四娘娘,咱們一家人,你別老是欺負我媽。欺負狠了,泥人還有幾分土性子呢。”


    這算是解釋黃色雜誌那迴事兒?何玉華眯起了眼睛。


    “你媽很討厭,我哥一大好青年被她拖累成這樣。自從她進了何家,何家在珍珠弄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就知道四處陪笑臉,被人欺負到頭發梢上都不敢放一個屁。”


    何玉華一臉不屑,說到這兒還翻了個白眼。


    說到這地步,何小曼倒要鄭重地替王秀珍辯護幾句了,正色道:“是不是拖累了我爸,隻有我爸才有發言權。你身為娘娘,說這些話就是大不該。更何況我媽嫁到何家,你才八歲,這些年二娘娘出嫁、三叔叔當兵,是誰把你拉扯大?我媽就天生該為何家操勞嗎?還不是因為她嫁給了我爸?要說拖累,到底誰拖累誰?”


    何玉華柳眉一豎:“何小曼,你最近越發嘴利了,是不是你媽背後教你的?”


    “嗬嗬,她要能教我,還會被你欺負十來年都不敢吭聲?”何小曼冷冷地輕笑一聲,“我會長大,過往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既然我是何家的孩子,也難說,是不是隨了你啊!”


    “你……”何玉華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何小曼噎得說不出話來。


    “我媽最怕家裏鬧不和,我倒不怕。你想吵,我總歸奉陪。你想打……”何小曼輕蔑地低頭望了望何玉華,“你現在還打得過我嗎?”


    “何小曼!”何玉華氣得渾身發抖。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何玉華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她長得漂亮,人也潑辣,凡事都不吃虧,偏偏這身高欠了點,因為這個還失去了最向往的工作。想到就是一腦門子的恨意。


    “四娘娘,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有什麽不好,非要雞飛狗跳。你再看不慣我媽,我媽也當了十幾年的何家媳婦,你改變得了嗎?你這是折磨我媽呢?還是折磨我爸呢?還是折磨你自己呢?”


    雖是春風暖暖的,此刻的何玉華卻隻覺得冷汗涔涔,何小曼字字句句都紮在她心上。


    狠狠地望著何小曼充滿稚氣的臉,何玉華心中隻覺又怒又悲,低吼道:“不,我永遠痛恨王秀珍。因為她,廠裏的人都遠著我,人人都說我家裏有個傳染病人,去食堂都不跟我一起……”


    不由的,何玉華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哆嗦著嘴唇,她終於道:“你才十五歲,你懂個屁!”


    原來是這樣!何小曼突然想起,何玉華不是沒人追求,可是說來也奇怪,每次人家的追求都是以轟轟烈烈開頭,悄無聲息結束。隻怕,也和王秀珍的病有關。


    這個年代的結核病,猛如虎啊!


    何小曼心裏起了一陣同情。被人孤立的滋味她知道,當年“楊簡”是個出眾的女生,也曾經飽嚐被孤立的滋味。


    好在,“楊簡”有個幸福的家庭,她的父母能給她溫暖的港灣。


    可是,何玉華沒有。她雖然有兄嫂,但畢竟和父母不一樣。


    “娘娘,小曼是晚輩,今天大著膽子勸娘娘一句。跟自己家裏人撕扯算什麽本事,內哄最不堪,有本事上外頭廝殺去。”


    瞧著何玉華默不作聲,何小曼知道自己說的她是聽進去了,又道:“既然在廠裏已經孤獨,那在家裏就不要作了。沒有哪裏會比自己家裏更溫暖。隻要你放寬點心胸,我媽不難相處的,她不知道多麽希望跟你親近。”


    “呸!誰要跟她親近!”何玉華雖是嘴裏啐著,語氣裏的恨意卻不如之前強烈,“這個家一窮二白,我真不知道有什麽可留戀。”


    何小曼心中一動,果然是貧賤之家百事哀,說什麽“家和萬事興”,都是唱高調的空話。


    家庭和睦的源頭還是心情舒暢,心情舒暢的源頭是改善生活啊。


    所以,“萬事興”了才能“家和”,這邏輯才立得住。


    “娘娘你以後多聽廣播,外麵的社會變化很大的,隻要我們家裏人齊心,咱家不會一直這麽窮的。”


    何玉華翻個白眼,隻當何小曼在說書。


    雖然兩人的這番談話表麵上沒有達成什麽共識,但何玉華對待家人的態度的確有了微妙的變化。


    這讓何小曼挺欣慰,自己的苦心終於沒有白費。她不是懼怕何玉華,如果何玉華不是她姑姑,她會狠狠地反撲,但是,父母都是寬厚的人,他們一定難以承受家中尖銳的對立。


    所以對於何玉華,隻能懷柔軟化,不能將她越踢越遠。


    對此,何小曼是付出了代價的。


    她漂亮的毛毛球針織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小團紅色墨汁。


    還用問嗎?肯定是何玉華幹的啊。


    不過何小曼仔細看了墨汁的顏色,已經有些黯淡,說明染上去有一段時間了。既然是談話之前染的,那何小曼就忍了。否則難得的和平局麵又要毀於一旦。


    何小曼沒有吱聲,偷偷從王秀珍的線包裏找了好幾種顏色的毛線,在墨汁的地方繡了一隻蝴蝶。毛線本身比針織衫的質感更加飽滿,加之配色又好看,這蝴蝶竟有振翅欲飛的立體感。


    第二天早上,何小曼故意穿上這件衣服走出房間,正在忙乎早飯的王秀珍一瞥眼,讚道:“我家小曼真好看。”


    何玉華趿著拖鞋在搬凳子,一見何小曼穿著新衣服出來,忽然臉色一變,神情有些緊張。


    但隨後,她就望見了衣服上的蝴蝶,神情更是驚訝。


    蝴蝶就在衣服的右下角,很是顯眼,王秀珍第二眼也發現了,奇怪道:“咦,我記得買的時候沒蝴蝶吧?”


    何小曼笑道:“我拿你的碎毛線繡的,好看嗎?”


    一邊說著,一邊眼神就去瞄何玉華。


    何玉華臉一紅,從何小曼的眼神中讀懂了什麽。鼓起勇氣搶在王秀珍之前道:“好看,小曼手真巧啊。有了蝴蝶,比以前更好看了。”


    何小曼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知道,何玉華這是握手言和的姿態,彼此尊重總比彼此對立來得讓人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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