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麽,郭老夫人總覺得心神不寧,一整晚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


    半夜裏,她夢到自己掉進了河中,不管怎麽樣都爬不上岸。好不容易爬上了河堤,卻發現河堤變成了懸崖。她嚇壞了,伸手想抓住什麽,可是懸崖上光禿禿的,她就這麽向下翻滾著摔了下去……


    她大叫著醒來,身上濕漉漉的,發根裏全是汗水,眼神空洞。


    “老夫人,您是怎麽了?可是做了惡夢?”範嬤嬤連忙從腳踏上爬了起來,替郭老夫人斟了一盞茶。


    郭老夫人端起她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喘了口氣問道:“什麽時辰了?”


    “才寅時中呢,您再睡會吧。”範嬤嬤伸手摸了摸茶壺,見到水已經涼了,便披了衣服出門。郭老夫人有些畏寒怕冷,夜裏吃不得冷茶,簷廊下常年燃著一個紅泥小爐,由個小婢看守著,日夜不熄火。


    眼見得範嬤嬤提著茶壺出去了,郭老夫人重又躺下,卻不知不覺地迴憶起夢中的情景來,她有多少年沒做過惡夢了?今兒是怎麽了?


    莫非是因為今日壽宴出的那兩檔子事?一想到壽宴,郭老就覺得胸口堵得慌。袁雪曼她不敢責怪,可是鄭白錦卻是她的兒媳。她還沒死呢,鄭白錦就開始管起風重華的親事了,這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中。


    自古以來,孩子們的親事都是由長輩定的。可是誰也沒聽過,父母越過祖父母給孩子們訂親事。更何況,風重華還不是鄭白錦生的。她活著時鄭白錦都敢這樣,等到她死了,是不是連墳都不用上了?


    一想到死後的事情,郭老夫人的胸口更悶了。


    風慎將鄭白錦從柴房放出去後,她就得了消息。她以為鄭白錦會收斂些,沒曾想她居然鼓動風慎跑到落梅院去大鬧了一場。氣得她當即派了範嬤嬤過去,大罵了風慎一通,令他去跪了祠堂。


    就在這時,隻聽得簷廊下傳來‘咣當’一聲,緊跟著傳來範嬤嬤的唿痛聲。


    “大半夜的,也不警醒著點。”這個老貨,定是困得很了忘記手裏提著滾燙的熱水,等她迴屋看不收拾她?郭老夫人恨恨地想。


    卻見範嬤嬤急衝衝地推開了屋門,顧不得腳上被燙起的泡,三步並作兩步走,直撲到床前:“老夫人,出事了……”


    郭老夫人勃然大怒,不就是燙著腿嗎,至於這樣?她用力打落範嬤嬤的手,冷聲道:“多大年紀的人了,走路也不看著道。至於慌成這樣……”


    可是範嬤嬤卻好像並沒聽到她的話,一雙手重又搭起她的胳膊,使勁地要扶她坐起,“老夫人,您快起來,落梅院出大事了!大娘子……走了……”


    這句話說得突兀,也莫名其妙的,郭老夫人一時沒聽懂。


    “走了就走了唄,能是多大的事……”接著,她猛地頓住,牙齒輕抖,身子不自由主的顫抖起來。半晌,才急吸了一口氣,緊緊抓住範嬤嬤的手,“走了……什麽走了?”


    眼見著範嬤嬤點了點頭,她頓時背過氣去。


    “老夫人。”範嬤嬤嚇壞了,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最後拿了涼水往郭老夫人臉上潑,這才將她喚醒。


    郭老夫人緊抿著嘴,一雙眼驚恐地瞪著,她死死地抓著範嬤嬤的手,渾身顫抖。


    “走?怎會走了?”


    而後,她猛地驚醒,大聲喊叫起來,“是誰幹的?是誰幹的?怎麽走的?她是怎麽走的?”


    範嬤嬤垂頭不語,隻是用力的扶著郭老夫人。


    就在這時,寂靜的夜中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喊。


    “娘。”


    郭老夫人被唬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院子裏突然嘈雜起來,退步的方向開始亮起燈光。幾聲哭喊,在夜色裏傳了老遠。


    “娘!”


    風重華額頭裹著抹額,麵容憔悴,奮力在幾個丫鬟手中掙紮。


    “你們都別攔著我,我要去找娘。”


    幾個丫鬟眼裏含著淚,口裏喚著姑娘,拚命把她往退步裏拉。


    風重華卻是怒極了,抬手扇了一個拉她的三瑞堂丫鬟,“放開我,放開我。”那丫鬟大唿倒黴,卻又不敢後退,隻得拉著風重華的裙角死死不放手。


    等到郭老夫人從上房出來時,風重華已跑到院中,身邊圍了一群丫鬟婆子。


    “造孽,造孽!”郭老夫人指了指風重華,最終卻無力地放下。


    風重華的樣子已近瘋狂,鬢發散亂著,頭上的珠花掛在耳邊,往日整潔的衣裙這會早已皺亂不堪。她的臉被亂發覆蓋著看不清表情,可她口裏一聲緊似一聲的娘,如同巨硾敲擊著郭老夫人的胸口。


    郭老夫人繞過了院中的風重華,跌跌撞撞的向前行。


    “娘,求求你們,讓我去見我娘。祖母求求你,我求求你……”


    身後,傳來風重華淒厲的哭聲。郭老夫人不敢迴頭,抓著範嬤嬤的手如飛般走到院外。她覺得自己走得夠快了,可是令她恐懼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落梅院燈火通明,哭聲一片。上房裏,文氏毫無聲息的躺在地上,舌頭伸得老長,臉上黑紅一片,脖子上是一道粗粗的繩痕。大梁上,一根繩子孤零零地垂在那裏,隨著夜風左右搖曳。


    郭老夫人站在上房門口,隻覺得天眩地轉。


    “怎麽迴事?”良久,郭老夫人才算是找迴自己的聲音,顫聲問道。


    上房裏無人理她,許嬤嬤坐在椅子中雙目緊閉,頸中也是殷紅一片,憫月撲倒在文氏身上,哭得肝腸寸斷。直到範嬤嬤出手,將憫月提到郭老夫人身前,她才算止住哭聲。


    “怎麽迴事?好端端地怎麽就去了?”範嬤嬤隻覺得嗓子裏如砂石滾過,聲音嘶啞。


    憫月看了看,再看了看郭老夫人,輕蔑地哼了聲,將頭轉到一旁。被她這一瞪,範嬤嬤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虛起來,手不由自主就鬆了。


    憫月也不迴頭,直直地撲到文氏身邊,再度放聲大哭起來。


    郭老夫人和範嬤嬤不由麵麵相覷。


    就在這時,李媽媽的身影在院中閃過,範嬤嬤頓時像抓到救命稻草般地向著李媽媽衝去。李媽媽到底是府裏的老人,被範嬤嬤一問之下,便將前因後果給說了一遍。聽她說完,郭老夫人隻覺得如墜冰窟。


    “……大娘子令我和許嬤嬤去清點庫房,等到我們清點完再迴來……”李媽媽渾身打了個哆嗦,“許嬤嬤眼見著大娘子掛在梁上,衝上去就把大娘子給救了……結果沒救迴……許嬤嬤一個沒想開,趁人不備也懸了梁……幸好……幸好人多……”


    她和許嬤嬤是第一批被支出去的,憫月等幾個丫鬟則被文氏以燒水、吃宵夜、收拾箱籠和首飾等借口各給支了出去。


    聽到這裏,郭老夫人身上打了一個寒顫。


    範嬤嬤卻是細心的多,俯下身子在文氏的屍身上看了半天,她也不知道想要檢查什麽,又或者求證什麽。可是當她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文氏的指甲和衣裳首飾,又摸了摸文氏還尚有體溫的手指,心底唯一的那點希冀也徹底熄滅。


    這雙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手,就連手腕處的肌膚也是異常細膩。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一粒扣子都不曾扣錯。雖然屍體麵容發黑發紅,可是輪廓一看就知道是文氏。


    良久後,她緩緩站了起來,衝著郭老夫人點了點頭。


    郭老夫人的身子頓時軟了下去,“老天爺,為什麽死的不是我!”她伸出一雙手,巍顫顫的伸向上蒼。


    上蒼哪裏會迴答她,隻有星疏雲闊,夜風搖曳,吹得落英滿地。


    “風慎呢?風慎呢?”慌亂中,郭老夫人突然想起府裏唯一的成年男子。


    範嬤嬤頓時一個激靈,她忙喝斥李媽媽:“二老爺呢?怎不見二老爺的人?瑞香院呢?怎不見一個人來?”


    李媽媽語塞,一時迴答不上來。她又不是風慎的跟班,更不是瑞香院的媽媽,怎會知道這倆人的情況?


    見她低頭不語,範嬤嬤顧不得腳上的燙傷,一腳踹了過去:“快去找!現在就去找。二老爺在祠堂,快去祠堂找。”


    猝不及防間李媽媽被踢了個正著,隻覺得心口一陣劇痛,她顧不得唿痛,連滾帶爬地往落梅院外跑去。


    她這一跑,整個風府頓時亂起了套,丫鬟婆子下人小廝如同沒頭蒼蠅似的亂找起來。祠堂裏找了半天,根本找不見人,整個府裏都找遍了,卻連個影子都找不著。


    就在這亂糟糟中,風重華在三瑞堂中被風明貞苦苦相勸。


    她雙目緊閉,任憑鬢發散落在臉頰,一動不動地坐在太師椅中,毫無生氣。


    看著風重華這般模樣,風明貞胸口猛陷,一陣陣隱隱作痛。


    她痛的不是風重華,而是自己。安陸伯府二房將嫡妻逼死,這消息傳出去,她還怎麽做人?尤其是逼死的原因,居然為了逼風重華嫁給京陽伯家快要死的小兒子……


    風明貞覺得自己也不想活了,她也想一根白綾了斷殘生。


    “大姐姐,”身旁,風重華的聲音幽幽傳來,“娘去了,我也不想活了。求你讓我去看娘最後一麵,求你……來世銜草結環報你的大恩……”


    風重華終是睜開了眼,眸子裏興不起半點波瀾。抹額因為剛剛的掙紮早已經脫落,露出了她因磕頭而流血的額頭。


    迴首時,一抹鮮紅刺痛了風明貞的眼。


    令她無法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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