蓐收身長一丈三尺,儀容瑰瑋,袍服炫麗,踏雙龍以行,乃美景及掌刑之神。


    其有二窟,一在湯穀,一在崦嵫。扶桑枝柔,朝霞嫵媚。虞泉波壯,落日輝煌。


    問宇宙自然之美景,誰是第一?誰是第二?


    人盡曉誇父逐日,未曉蓐收之與日伴行。


    日出於湯穀,浴於鹹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日登於扶桑之上,爰始將行。


    黃昏日入崦嵫,經於細柳,入虞泉之池,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


    日行九州七舍,有五億萬七千三百九裏。


    此前人之述,今補其罅:地非平直也,曲也。日星夜返湯穀以捷徑,為五億萬七千三百九裏之十一。


    蓐收與日伴行,宇宙美景盡在望中,此其樂也,而帝不解。帝聞蓐收之事,與九天諸神之竟日燕遊,大異其趣。


    召問之:“汝日行五億萬七千三百九裏,仙鬼人間之善惡美醜,或知之乎?”


    蓐收曰:“觀景爾,其他知之甚少。”


    “可察之乎?”


    蓐收不解其旨,曰:“差可察之。”


    帝轉頭與座側二童小語。


    二童曰:“咄!帝今封汝為掌刑之神!”


    言甫竟,蓐收又生一麵:瞪目披發,傲睨狂悖,頭長角,手如鷹爪,左耳掛蛇,右耳垂一火輪。


    成兩麵人矣!心剖為黑紅兩半,以優遊賞景,剛愎量刑。其位隻在二童之下。


    無量數世以來旅途結交漸成陌路,中心憂鬱,誰可傾吐者!


    九疑之山有聖女祠。祠白石為扉,綠蘿牽牆。霧常飄瓦,風不滿旗。無像,不知祠主何方神聖。


    祠有小殿一,耳房二,前後兩小院。萼綠華喜其絕世清幽,居焉。


    萼綠華向巢父學歌,幾以歌為生命之惟一。她憂鬱時唱,開心時唱。在日邊唱,在水邊唱,在花間唱,在田間唱。


    人耳聽不見萼綠華的歌,隻能用心去聽。


    世間最美之情,會有隻手觸摸你的心,便是萼綠華的歌。


    世間最美之景,會有一股莫名的憂傷模糊你的眼,便是萼綠華的歌。


    萼綠華的歌入人夢裏。楚襄王遊高唐,有女來薦枕席,言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高唐之下。


    這不過是萼綠華唱的一支歌。


    萼綠華的歌致人幻覺。望梅止渴者眼中的梅子,船工眼中的江崖神女,李白舉杯邀請的明月,都不過是萼綠華唱的歌。


    船工一個個被漩渦吞沒,水中邀月的李白溺亡,這都怪萼綠華,又何怪萼綠華,悲劇是喜劇的終極。


    萼綠華白天出門,聖女祠終日霧繞。萼綠華夜晚在廊下唱歌,聖女祠明月轉廊。


    祠中陳跡五色土壇經年累月、累月經年日收雲霧、夜吸月華生長出一莖紫芝。


    青鳥銜來西王母惠旨:“紫芝千年長成一莖,服之可登仙籍。”


    昔大禹治水,玉郎前驅。玉郎過聖女祠百遍而不入,渴於萼綠華掬捧中啜飲。治水成,與萼綠華成眷屬。


    這日騰蛟舞鳳,翻雲覆雨,不覺已上九天,被哼哈二將擋下。


    幸有天女散花,為萼綠華遮掩。玉郎赤身以對二將,羞憤難當,誓必雪此恨。


    萼綠華摘下第一朵紫芝:“此為鶴仙而種。”


    玉郎曰:“汝不欲我雪天將羞辱之恨耶?”萼綠華氣逆顫抖無言。


    玉郎服了紫芝,以登仙籍,攜哮天犬縱上天門,重創哼哈二將。其後據灌江口,結交非賢者,萼綠華與之疏離。


    萼綠華育成第二朵紫芝,將與杜三娘、周爛頭、雨工去往昆侖之丘腳下。


    管革獻疑曰:“王母言服之可登仙籍,未言可解困厄之類。”


    萼綠華等不聽,後果無功含恨而返。


    唐時有個貴族少年,其家道已衰。少年體纖瘦,手爪長四寸餘,人唿之長爪郎。


    長爪郎騎蹇驢,負祖傳破錦囊,日遊於山野、市井、古跡,隨處都能聽見萼綠華的歌。


    他時凝神像老僧入定,時如孩童東張西望。乃於驢背疾書萼綠華的歌,以投錦囊中。


    晚歸,母取其囊中所有,每每感慨:“此兒直要到嘔出心肝乃止!”


    長爪郎十六歲,詩名已揚,而與韓、柳、白等遊。


    萼綠華乃心馳神蕩,想他既為我知音,我當為他執箕帚。後長爪郎外出,便有一粗蠻丫環相跟隨,為背錦囊。


    迴家又有個美貌丫環,母親取稿嘮叨,丫環默默點燈,送上飯給他吃。飯後又研墨展箋,低喚公子過來改潤,投入另囊中。


    其母驚詫此丫環白日常獨坐打盹,叫她做事,動作總嫌呆緩。公子迴來就像木偶吹入了仙氣,雖是下人,無異仙姑!


    長爪郎則奇怪那粗蠻丫環,在外頑皮多話,迴來就奄奄欲睡。則二女均萼綠華所化,形雖為二,神氣隻灌注於一人也。


    少年因避諱,不得舉進士,鬱鬱染疾,病漸入膏肓。萼綠華視園中紫芝,隻七百年,剛才成形。


    她七百年前已許願,這莖紫芝為九妹落花洞女種。


    母親啼哭著將公子易簀。其如星之目,已經無光;如蔥之爪,已經僵直;口鼻之息,已難覺察。


    萼綠華斷然摘下這莖紫芝,奔公子簀前,至則紫芝已萎。萼綠華從此淚水難幹。


    杜家莊桑田載白雲,曲水繞學堂。柳蔭藏畫眉,葦花迷鴛鴦。昔孔子去衛適陳,過桑田,逢杜三娘。


    夫子曰:“南枝窈窕北枝長。”


    三娘曰:“夫子行陳必絕糧。”


    夫子不答而徐行。


    三娘複曰:“九曲明珠穿不過,迴來問我采桑娘。”


    孔子師生至陳國被困,且果遇穿珠之難題。


    孔子無奈使子貢返。貢聞鋤者歌曰:“蘆塘荻渚繞華屋,瑤草疏花傍粉牆,行過小橋流水北,其間便是杜家莊。”


    子貢由此尋著三娘,孔子得穿九曲之珠,脫困境。


    杜三娘、如願比鄰而居。四周葦花似海。杜三娘居北舍三楹,階沿寬敞。南有小舍,如願所居。


    兩舍間有草似蒲,色紅,名懷夢草,懷其葉可與意中人會。三娘、如願識之。


    東方朔為漢武帝廷臣,巧言善辯,自謂避世於朝廷。


    酒酣,踞地歌曰:“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其用帝賜錢帛,娶少婦於長安中好女。一歲即棄去,更娶婦。


    帝思李夫人,東方朔因訪杜三娘,求懷夢草。


    朔藉托言三娘與夫子應答之事,表傾慕之情。


    杜三娘因笑曰:“妾雖草野,不慕權貴。聽君所言,姑妄信之。”


    給懷夢草。朔給予錢財,不受,而留之宿。


    長安中好女之噩夢從此消逝。


    萼綠華思長爪郎,常來尋懷夢草。每曾與三娘談笑:“姊與武帝、東方朔事,史載之甚詳。與夫子倡答事,文獻亦言之鑿鑿。


    “然姊與夫子之間,生情未?姊之懷夢草,與之乎?抑未與之也?”


    “茲事體大。閨房話雖一抹輕,史家之筆如刀,小說家之筆如罌粟,妹慎勿多問。”


    至宋江等三十六人,橫行江湖,過杜家莊。此後杜三娘見天下男人,皆巾幗女子。懷夢草淹沒久矣!


    麻姑居雲翠山石室,既久,石頭之家具門窗皆成美玉。


    辰至午時陽光射入,室內雲霞靄靄,宛若九天洞府。


    石室園中鳥語花香,麻姑挽雙髻,散發垂腰,執卷閑坐,花籃在側。


    人與石與蘭草皆雅靜,惟腳邊香爐生數莖煙嫋嫋欲語。


    麻姑手爪長四寸,詩雲“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無以形容手爪之柔美。


    麻姑降東漢蔡經家,經謂此女子好佳手,願得以搔背。麻姑大怒,經忽頓地,雙目流血。


    萼綠華指著滿壁薔薇:“二姐能搔花兒的癢癢麽?”


    麻姑舒開手爪,輕撓數朵薔薇,便如有千百隻手爪,輕撓滿壁薔薇。盛開的薔薇都消受不了厭厭欲睡,花苞兒又都提前舒開了美顏。


    經老君燒煉過之小獸十指繡花針,差可比擬。


    楚將秋築城禦吳。秋猛悍,督工嚴酷,工役雞鳴即起,二更乃息。


    麻姑憐民之苦,為天雞搔癢兒,令天雞遲鳴,眾工役得以少息。


    吳兵至而築城未竟,城陷,流血漂櫓。


    麻姑痛悔之以指爪猛刺自毀容顏,可憐從此麻姑之麵如墨灑絲絹。


    幸竊脂為二姊盜來西王母脂膏,麻姑晨起塗抹,麵孔恢複如初,可保持兩個時辰。她便在此時出至戶外。


    這日麻姑園中執卷。小園山石玲瓏,香草葳蕤。彩霞氤氳,人麵若花。


    蓐收雲端俯瞰,歎天下小園美景,此為第一,乘興而降。


    麻姑奉茶畢,斂襟坐於側。


    蓐收道:“香茶潤喉,蘭草養眼,有琴更佳。”


    麻姑起身:“大神辱降,敢不從命。”


    言訖,竊脂化為女童,抱古琴跳躍而出。


    麻姑方撚柱調弦,自覺臉色已變,掩麵道:“大神恕罪!小女有不適,須迴房調息。”


    蓐收知麻姑麵疾,自刺其目,以血塗麵可愈。此時不置可否。


    竊脂喳喳:“後園深閨,大神請移尊趾。


    “恕不送,明日請早!”


    蓐收忽瞪目披發,狂笑曰:“此女好佳手,願得以搔背!”


    麻姑突推琴,仰百孔千瘡之麵孔,雙目圓睜,射出兩股鮮血。


    蓐收縱是故意,亦驚恐後退。視其轉身入室,急叫道:“以血抹臉,爾疾可愈!”


    竊脂聞之,忙入室為之塗抹。


    少頃麻姑出,已是容光煥發,皮膚如玉,而蓐收已去。


    麻姑乃於庭中焚香,迎請蓐收,為之搔背。後蓐收常來。這除無所不知的天聾地啞,無人知曉。


    蓐收曾言:“此大樂也,何不令二尊者受用一次?”


    麻姑恚恨曰:“如是,我必摳出二童眼珠,以雪鶴仙之恨!”


    蓐收驚捂其口。


    九妹落花洞女居山陰之落花洞。


    洞室北向少陽光,而自亮堂。乃因九妹不停擦拭,致洞壁、家具皆瑩瑩生光。


    落花洞外固常落紅滿徑,九妹亦固多憂傷。


    九妹之垂涕也,能將十裏內之花朵、樹葉哭落。九妹之展眉也,能催十裏內之花蕾、葉芽提前綻放。


    九妹之生活,是陰陽間的輪迴。每個輪迴居落花洞和情郎家的日子,數年而已。


    當天緣盡了,她便在落花洞裏坐化,變成一粒花種,開始漫長的歲月,以俟下次天緣,一個家境貧寒而有愛心的美少年出現。


    少年出現這日拂曉,這粒花種便會迅速發芽生長,垂一巨大花蕾。


    少年巡山喜愛摘迴,置瓶中,隔夜即化成一十五六歲美少女。


    少女色如桃李鮮豔,聲如絲竹悅耳,體帶蘭麝之幽香。


    她每天黎明即起打理,把一個原本破敗的家收拾得有模有樣,井然有序,纖塵不染。這家人從此務農也好,經商也好,科舉也好,都將左右逢源。


    她又善巫醫,能掐會算,無論家人鄰裏,些須疾病,一摩挲疾便治愈。


    家人對她親之愛之,望成連理。然她對少年總是舉案齊眉,少年亦對她相敬若賓,奈何奈何!


    九妹有與生俱來之魚腸劍。九妹居少年家,劍懸臥室壁上。


    劍於日出日落時錚然作響,九妹端坐合掌凝思,逾刻響聲乃止。人近門檻,劍亦錚然作響,人莫敢踏入者。


    村中人乃傳語女子為日神之妃,漸對其畏而遠之。


    待少年長成了青年,魚腸劍將青年也拒之門外,九妹從此便進入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癡迷境界。


    家人隻得為其尋找潔淨山洞,或於山中搭建草舍,她幾天後便在那裏坐化。


    全村人懷無限敬意將青年打扮成太陽神,極熱鬧地為他與落花洞女之草偶舉行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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