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公社兵力到達後皆疲憊不堪,好在這裏住宿搭棚的秸稈和煮飯的燃料都已備齊。


    乃各埋鍋造飯,都邊吃邊想睡,有的吃著吃著把筷子伸到別人碗裏了,把頭栽到地上了。


    躺在地上眼睛閉著嘴裏還在咀嚼和吞咽著,還可以接著遞來的碗筷向嘴裏撥拉。


    孫玉華騎騾子頭天就到達了。黃連公社書紀和社長陪著他選處山包,蓋了個簡易指揮所,架通電話,周圍插上紅旗。


    他在此連夜召開全體連、排長會議,宣布各排獨立作戰。


    完成任務的排先請所對口支援的“兄弟排”排長驗收簽字,然後報告他本人,(他也未說他還驗收不驗收)就可迴家。


    戰鬥中田的幾犁幾耙和栽秧稀密等,支援和受援雙方意見勾通並無齟齬。


    為圖盡早拔寨迴家,各排戰鬥員都是日夜連續作戰,吃飯聽統一吹哨,困了自己去打個盹兒,管得也不十分嚴。


    夜間也看不清什麽行距,都栽“亂插窩”(不打線隨手栽)。


    隻有浮動在月下山澗的幢幢人影和唏啦嘩啦疲憊又無奈的撥水聲,還有就是罵怪話的聲音。


    在這種時候罵一般無所謂,隻要不在會上罵,隻要沒人揭發。


    話說迴來通常情況下誰又揭發誰呢,“吃飽了沒事幹”,況吃不飽呢!


    隻五天就大功告成。


    雖然孫玉華實行了寬鬆政策,還是有病了迴不去的。


    迴去將放假兩天激勵著各排連夜趕晚打道迴府,李洪四途中哼哼: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這才真個是牛頭不對馬嘴,牛革不分馬革了也!


    接踵而來的薅秧是用手抓腳踩的方式去除稻田雜草,並拔除其中的稗子。


    剛薅過秧的田看上去稻秧歪七倒八零亂不堪,過一夜就複原了還變得更加鬱鬱蔥蔥像冒了一頭。


    不趕季節,慢點快點無所謂。傳統薅一至三遍皆可。合作社以來的集體薅秧站成一排在田裏推進,有說話閑聊的,甚至有唱山歌的,本是一種輕鬆的農活。


    要說幹農活哪種看去集體比單幹更輕鬆,還能嘻哈打笑,可能就非薅秧莫屬。


    省電話會議規定大秧必需薅三遍,想要扛紅旗的話薅四遍,每次間隔八九天為宜。


    縣上對遍數未再增加,隻進一步要求公社將任務落實到人頭。


    公社於是規定全勞力一天薅秧一畝,半勞力薅半畝,與吃飯掛鉤。


    沒完成任務的家庭連夜趕晚都在薅秧。


    天可憐見布下星月的清輝,群蛙鼓足了勁兒叫著助陣。


    學校也放假支農。大隊幹部和學校老師也都下隊發動薅秧,完不成的大隊長來扛白旗。


    不受扣飯約束但被校長和同事瞄著的老師帶著高年級學生舉著火把薅。


    根本分不清秧和草,隻能隨便抓抓走走,天亮稍事休息吃過飯又薅。


    封土聽各生產隊訴苦說一天一夜定的百畝、兩百畝任務隻薅不到四五十畝,擔心這樣下去會扛白旗。


    下隊去將錢武、李洪四喚上田坎,問李洪四:“智多星,你出個計策?”


    李洪四以手捂額,口裏哼道:“三光有影遣誰係,萬事無根隻自生!”


    “挨球!有就說,沒有就……”


    “這確實沒啥計策。小學的公孫校長消息很靈通,你去問他!”


    封土便找到坐鎮學校等著匯攏數字的公孫校長,問起木洞公社薅秧扛紅旗的情況。


    公孫知道對封土吐真言並無大礙,笑道:“有的地方人排成直線,走過一趟,將水攪渾,就算薅過一遍了。


    “這樣三遍,哪怕五遍都何其容易!”


    封土當晚便開大隊幹部會,介紹了木洞薅秧法。會場氣氛活躍,談笑風生。


    正研究如何推廣,是明推廣還是暗地裏推廣時,封土去接縣上打來的電話。


    封土說劉秘書晚上都在忙啊!那邊說全國一盤棋呀,不光是我們這塊地域在忙!


    封土正要說薅秧算不上全國一盤棋吧,北方興許還沒撒秧呢!覺沒必要扯這麽遠,就隻哼哈了兩聲。


    劉秘書便說上級要求重點推廣的新農具鐵薅秧耙,縣農具站已打造好了一批。


    洪縣長打算在你們公社開推廣現場會,願意明天就先給留仙送一千張來!


    封土說等下,我正開幹部會,等下迴你的電話。


    封土迴會議室便中止了對木洞薅秧法的熱議,將此事提了出來。


    幹部們受推廣雙鏵犁影響,有的談新農具色變。


    有的道:“既然有了木洞老大哥的經驗,我看這個現場會就算了。”


    有的卻道:“這個不一樣,薅秧手頭有個東西,肯定比空手好。而且是送一千張,不要白不要。”


    爭論激烈。


    封土同意後麵這種意見,覺得如果要從木洞手中奪紅旗的話,就不能跟在他屁股後頭攆,而要另辟蹊徑,便給劉秘書迴電話說同意。


    為了便於觀戰,現場會地點選在沿西空山腳一帶,平壩田加梯田共有百餘畝。


    拉在山頭上的橫幅寫著“留仙公社團結、勝利大隊四村聯合突擊薅秧現場會”。


    臨戰,數十支戰鬥隊或直或彎地排列在各道田埂上。


    從積肥大戰到現在已快半年,士卒衣衫不叫百衲衣,也叫百皺衣、百汙衣。


    但還是都高挽褲腿和袖子,手執新農具鐵薅秧耙,打起精神。


    鐵秧耙巴掌大小,兩排齒釘,前排三顆後排兩顆。


    執在每個人的手中,如給綠緞般的稻田鑲上一道犬牙交錯的鐵邊。


    現場丘壑縱橫,確定開始時由封土麥克風指揮,結束以冷季仙梆子為準。


    麥克風話剛落音,隻聽各生產隊報數點名的聲音,在青山綠水間如過去村雞報曉那樣雄赳赳地接二連三、此起彼伏。


    洪範在戰前親自拿著鐵秧耙向聚集的參會幹部們展示。


    說明鐵秧耙昨天剛運到留仙,今晨才發到薅秧手手上,也就無做假可言。


    參會幹部無一不是多年的老運動員,對除了今我在,則昨天我也在外的一切都半信半疑,雞蛋裏挑骨頭。


    他們時或上坡去統觀,時或下田埂近看,有的甚至還下田去親自一試新農具的好處。


    這由於是未經排練的真刀真槍作戰,故綠緞般的田野和進行曲般的嘩啦撥水聲中時時響起紮釘似的嗬斥訓誡聲。


    主要是有的嫌新農具不好用,用不習慣,拿來悄悄別在腰上,仍用手抓腳撓。


    被喊上田埂批評,扣工分。


    有的生產隊長準備了一摞尖尖帽,似乎要在現場會上大顯拔白旗的威力,已經開始戴在女戰士的頭上了。


    洪範接到報告後考慮對新農具允許有個習慣過程,當機立斷通過麥克風予以製止。


    來客因為麵臨著對新農具要不要的問題,不比其他現場會馬虎走過場,而是深入細心地觀看。


    發現戰鬥員們開初不會用鐵耙,耙齒隻抓斷草莖,草根還在泥裏。


    但隻消十多二十分鍾後就比較順手了,開始耙和腳並用,耙在抓腳在蹬,的確比手薅快。


    漸漸地,如磁石吸引鐵屑似的,來客都被一位優秀女戰士吸引過去了。


    這四十多歲女戰士的崗位處於百畝田較中心的位置。她最初是橫排推進的戰鬥員之一,後來橫排的戰友逐漸減少,站稀,直至全都讓開了。


    讓開的人完全是被她拖垮的,站上田埂都不停地在用手背抹額頭上的汗和用拳頭擂著後腰。


    薅秧哪見過這種陣仗,從來都隻有栽秧割穀腰杆才疼,有時要用拳頭輕輕捶幾下。


    現在整塊田裏隻有駱薑氏一人在表演。


    駱薑氏打錢武一記耳光後,右手掌一直翹起,扳不還原。


    她不是將這隻手藏在圍腰裏,就是以手托腮,想娘家似的,使人看不出異常。


    她從小手就巧,不僅縫紉刺繡,做所有女工活都是一把好手。


    這次薅秧現場會,她原說用左手執耙,接過耙來,驚喜地發現右手已經還原了,就遞在右手上。


    她下田一開始用耙薅秧,就如魚得水。


    像是捏著根繡花針,在花架上左盤右迴,左滾右戧,左右逢源。


    甚而至於也像封李氏打花鼓一樣,有隻白騾子在引導她,身體左旋右轉,花樣百出,姿態萬方。


    以勞動為光榮,用勞動搞競賽,駱薑氏將之推向了高潮!


    薅秧呀薅秧呀,她把什麽都忘了,什麽都沒看見,除了大田變成的繡床和手上鐵耙變成的繡花針……


    當冷季仙擊響梆子前五分鍾,她其實已經失去意識了,手卻還在薅、腳也還在蹬。


    大家已經看出不對,王金山連忙叫兩個女戰士下去將她攙扶上來。


    一碰她就成攤軟泥,結果是把她抱上來的。


    預定一小時的薅秧現場會提前結束。


    55分鍾裏去掉前20分鍾共同薅的不算,駱薑氏35分鍾一人單獨薅秧3畝2分田,質量合格。


    這張送給縣上的個人先進喜報,在場幹部會寫字的都簽了字。


    而這輝煌之處就成了她的歸宿。


    薅秧剩下的日子裏,封土根本不去問各大隊,每天上午直接就在電話中誇誇其談地向上麵報昨日薅秧的畝數。


    那個花樣百出的年頭和其中花樣早已被遺忘,隻有鐵秧耙碩果僅存,並在穀川一帶被親昵地稱之為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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