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社員不出工中午沒有飯票。但也有人覺得食堂那口飯補償不了出工耗費的體力,而選擇半夜偷偷在家用盆罐自炊,煨野菜和自己憑本事弄到的東西吃。


    包括青麥粒,沒有石磨也不敢磨出聲音,就用石頭擂,擂成糊狀,煮出來起砣砣。


    有的人能收到匯款,也有的是將衣物等換錢或換吃的——再過段時間這些法子就行不通了,現在還行得通。


    故生產隊長早上派工之後接著就是“攆人”,挨家把這些人攆出來上工,老病者不攆。


    今天早上錢武攆人後又迴家打了個迷糊,便趕往公社開雙輪雙鏵犁犁田的現場會。


    近期報紙廣播正不遺餘力地宣傳推廣新農具,北方發明經實踐驗證很好使的雙輪雙鏵犁是新農具中的頂呱呱。


    據說其每天能犁田二點七畝,而普通犁隻能犁零點五畝。現正向全國推廣。


    雙輪雙鏵犁主體是個鐵框架,前安牽引掛鉤,後有扶手(提把)。框架中間是根橫杆,左右各安一輪。


    後方並攏安兩個犁鏵,與前方二輪成三角支撐,有檔位控製犁的深度。


    睡懶覺錢武趕到時,供銷社采購員已經將犁介紹完,由使牛匠牽兩頭牛出場,觀眾活躍起來。


    有笑的,有群起“嗚哦”一聲的,這聲“嗚哦”聽得出是在喝倒彩,原因是多了一犁,必要兩頭牛,這就造成了諸多麻煩。


    大家還笑采購員找的使牛匠個高腰粗,這種個子的使牛匠全公社找不到幾個。


    此前幹部開會,及剛才采購員介紹,都說這玩藝是連青年婦女都能使的,馬上就打自己的嘴巴!


    真不知為啥這種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掩飾的地方,都要采用浮誇虛飾之語。


    犁具全鐵架,自重達三百斤,“青年婦女”咋弄?


    使牛匠將嘴唇嘬起,打聲唿哨,二牛並進,牛屁股後掀起大股泥浪。


    這勢頭若能保持,一天犁幾畝不成問題。


    不料犁頭前進了還不到這塊田長度的一半,有頭牛就耍起賴來了。


    另一頭獨自奮蹄,場麵就跟車胎爆了一個差不多。


    犁田時牛不走的情況常見,想不到使牛的壯漢直接就賞了失職牛一鞭子。


    這下可好,失職牛猛地一竄,使夥伴受驚而“牛失前蹄”,連鐵框架也差點翻過來。


    “潛在客戶”們習慣性齊展展一聲“哦賀!”尾音長拖繞田三轉,詫異、惋惜、遺憾、看個笑話、幸災樂禍各種情緒都有。


    演示也就到此為止。


    馬上開始犁田栽秧。供銷社對雙輪雙鏵犁說明是賒銷,叫各生產隊去“拿”,基本無人去拿。


    供銷社於是送貨上門,這在供銷社曆史中是絕無僅有的事。


    後這批價值不菲的雙鏵犁就一直放在各隊保管室裏,成為雞肋。可能是怕秋後算賬,大煉鋼鐵時也並沒有拿去迴爐。


    所謂“農業八字憲法”指的是“土肥水種密保管工”這八個字,堪稱大家風範。並沒有寫入什麽法,算“一句頂一萬句”中全社會奉為金科玉律的最初的開山之作吧。


    類似還有“一個糧食,一個鋼鐵,有了這兩個東西就什麽都好辦了。”


    這八個字大都基於常識或不背離常識,背離常識的也並非自己拍腦門就能想出來,而是來自李森科和他那一派的蘇連專家。


    “密”——用種量遠高於常規,並假定這些種苗之間為了生存不會展開殘酷競爭。


    “土”——深達一米以上的深耕法,是由於專家相信這樣有助於讓植物長出超大根係。


    為其中這個“密”字,小麥油菜等的撒播“用篩子篩”。


    水稻栽秧起先有“四方兜”“梅花秧”等栽法,後幹脆來硬的,規定行距,扯線,拿竹竿量,用秧起碼比過去多一倍。


    留仙公社在全縣積肥大戰中捧得紅旗。封土隨後輪班去鴨嘴山水庫,孫玉華迴來指揮栽秧戰役。


    孫玉華以他一貫漫不經心的作風行事,“豌豆滾比眼遇了緣”,被省上來的檢查組查出大麵積的“稀秧田”。


    降職為副社長——沒讓他扛白旗都算是好的——封土升社長。


    同區的黃連公社多雷公田(又叫望天田),今春雷公賴著不降雨,沒法栽秧。


    黃連社長無視縣上統一規定的栽秧時間表,自行決定先抓緊點播包穀,等雷公唱歌後再栽秧,結果吃了麵縣上發的白旗。


    旗長二米,寬一米五,他得步行近百裏路把旗扛迴去。


    旗按規定必須“舉著”,但就算練過舉重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吧!所以荒無人煙路段他把旗折起來背著,過村寨時他才套上旗杆扛著走。


    白旗為不祥之兆,沿途各種遭遇真是一言難盡,臉皮鍛煉得比城牆厚,淚水悄悄往肚裏吞。


    旗插在公社大門外示眾半個月,幹群路過驚駭不已。群眾驚駭就驚駭了,幹部負擔壓力山大。


    留仙公社已栽完秧,薅秧還早,目前主要的農活就是薅包穀草。


    留仙公社的旱地不多,而且上級對薅包穀草豆苗草也沒有壓任務,農民看來可以鬆口氣了。


    團結四隊、五隊的田同時“關秧門”(插完最後一塊田)。


    正午時分,隊長肖繼光、錢武分別從各自綠滿山川的田裏拔腿上來,站在一起,商量是否可以放假的問題。


    錢武:“積肥大戰還沒結束,都放過半天假的。”


    肖繼光:“那就放!”


    下午放假,飯後隔天黑還有小半天!年輕人放下碗筷,走出食堂,隨便一個地方,倒下就睡起來了。


    老頭和半老頭兒家裏轉轉,察看檁條桷板損壞沒有?牆腳有沒有耗子洞?


    然而若或桷板朽了也是件傷腦筋的事,因為自家連棵樹都沒有,集市也已經關閉了兩三年,要找修理住房的材料隻有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句老話叫天無絕人之路。


    而塞住的耗子洞口都原封原樣,灰都有一分厚了,屋裏也沒顆米,耗子這小生物實際也是與人類共進退。


    不過這時想的卻是來呀來,耗子你來!歡迎你來,你怎麽不來呀,你來了我好打頓牙祭!


    習慣性拾起砍刀想去屋後砍兩根竹子削篾條編筐呀籮的,走兩步“咣當”又扔了,都歸公了哪還有自家的竹子嘛!


    傷心憂鬱地踏進往日豬圈,這可是個往日關心不亞於關心飯桌的地方,一看圈板都幹得翹起了。


    但隻要凝視時間足夠長的話,豬就會出來在槽內拱食,吃聲聽得淚下,老頭兒一雙手扮成“豬二爸”耳朵,笑眯眯地下蹲……老婆兒走來嗔道:“你瘋了呀!”


    另外,如像穿新衣走人戶上街打酒坐茶館這些都還是可以站在院壩迴味的,其實過去也還不久,成麽就像上輩子的事!


    隻有用蓑草搓井繩還可以做,最後一大束蓑草就掛在門邊的嘛,走去依戀地摸了摸。


    井繩還有用的,蓑草搓完了明天搓什麽呀,山上連蓑草根都鏟光了!歎口氣拿件單衣搭在肩上出去走走,春季裏太陽偏西就有點涼。


    嗐!外麵到處是這樣搭件破衣一臉茫然走來走去的男人,成了隨地而睡的年輕人之外的另一道風景。


    駱小紅娘駱薑氏是城裏刺繡社的繡娘,繡娘稱號相當於其他行業的技師。


    駱小紅爹本在城裏開茶館,此前還在縣糧食儲運處上過班。聽說老家土改分地,就把一家人帶迴來了——於是也就走不脫了。


    駱小紅娘迴來,還搬迴來一張繡床。


    稱為繡娘要花草蟲魚、山水人物都會,針法細密,配色精湛。


    迴來開頭兩年鄉裏還有人拿衣裳、被麵、枕套、錦緞來繡花,這很快就打住了。堂屋裏一間繡床,有睡的單人床大一直擺在那裏作為蒙塵的迴憶。


    不像寡婦清那樣對織機心意全灰,冷眼看著夥食團的人搬去當柴燒。


    此時駱小紅取下掛在裏屋梁上的針線籃子。故意當著娘的麵找出刺繡和針線,及繡花用的竹繃子,挽成個小包袱。


    繡娘一臉不屑。


    娘現在隻關心她的婚事,現在結婚無論男女都要求擔得抬得,有勞動力。


    所以身體最要緊,盡量吃飽肚皮。


    針線不針線,鍋灶不鍋灶,沒有布(更別說綢緞)要什麽針線,沒有米麵要什麽鍋灶,未必在補巴衣上繡朵牡丹不成。


    娘不看她,她於是把小包袱晃一下就走出去了。


    娘這才哼了聲:小紅,你,又去找那個……


    寡婦二字沒說出,不吉利的詞兒不說出為好。


    駱小紅出來看見李敏章在路上蹀躞。


    “等你”,李敏章說,心有靈犀,知她會出來,“怕一個人走,死人些!”


    她這句是罵街上那些無聊地坐在牆腳抽煙和搭件破褂子走來走去的老頭子。


    駱小紅、李敏章在沿路倒起扯唿嚕的少年中間走之字形,甚至跳過來跳過去,包括從臉上,平時這可不得了,少年“要黴”。


    煙巴屁臭心緒鬱悶極度無聊的老頭兒們眼中有了風景線,這兩個打扮了出來的年輕姑娘,一個穿領口和袖口繡了花的白布衫兒,青布褲子,別致,妖嬈。


    一個穿件灰卡嘰圓領收腰上衣,她的理發手藝能從她的臉手上投射出來。


    即使投射出的不是手藝而是一種氣質,恰好是這種氣質即使在陌生人眼中也為她增添了品味。


    對這兩個未婚姑娘老頭兒們眼饞而已,不會打偷葷的主意,打也是空搞燈,可憐無補費精神。


    老頭兒們隻對她們要去找的那個女人垂涎三尺,背後說起都擤鼻子吐唾沫,活像她是隻破鞋,或是個醜八怪,把人心口不一的劣根性暴露無遺。


    那個女人無形中使鎮上的姑娘媳婦都有些丟分兒,加上她的高冷,這也是鎮上女人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很少與她接近的原因。


    敢於我行我素的隻有她們三個,世俗就夠厲害的,加上那叫階級什麽的厲害程度膨脹百倍。


    這座朝東一門三間的房屋,兩間是瓦房,右邊偏廈是草房。現隔成了兩家,草房在朝南這邊牆上新開了一道門。


    駱小紅敲開這道窄門,“嘻”,她對門縫兒笑一聲。裏麵也笑,伸手將她拉進去,以為隻有一個。


    李敏章故意躲著,見要關門,這才像泥鰍一樣往裏鑽。


    “嘻,還有你——你們看牆上!”


    “啥呀?”


    “看見了,屋頂頂上,一隻蜘蛛,好長的腳,腳還是透明的吔!”


    “丁丁小的身子,身子也透明!”


    “遭了,爬進縫縫裏去了!”


    “嘻嘻,它躲起了!”


    兩個姑娘也用快活的語調迎合主人,實際上自家遇見的話會嚇叫起來。


    女孩兒都怕蟑螂與蜘蛛。這蜘蛛身體透明,看起很幹淨而有所不同。


    “這是蟢蛛,又叫蟢子,見了有喜事!


    “‘鵲兒籬際噪花枝,蟢子床頭引網絲’,嘻,正好是在床頭,你們來它就跳上牆去了。”


    女主人沒正式上過學有這麽高的文化,古詩張口就來而且引得恰到好處,不像李洪四那樣似是而非,也是姑娘們仰慕她的原因之一。


    “哈,你有喜事?”李敏章推她,“那可要祝賀呀!”


    女主人說:“咦,我覺得預兆的不像是我,是你們。‘蟢子徒有絲,終年不成匹’。”


    雖是好友,但若她們聽得懂或寫出來看得懂的話,她都還是不好意思敞亮自己的心扉。


    “這樣說,謝謝你呀!”兩個姑娘朝她嘻嘻哈哈,雖然倒信不信,還是寧信其真囉。


    靜下來後,都凝神合目來個深唿吸:“哎,真香!”


    “山上野生的菌子聞起都不香,你家裏的會香!”


    光線差,李敏章走去把門敞開,陽光灑了進來。


    西牆下,一個個戴棕色和灰色帽兒的菌子排成一隊,有打堆和倚伏傾斜的,但都貼著牆腳生長。


    “姐,真難以相信,你屋裏有菌絲娘娘吧?”


    女子微笑著不迴答,說破了就沒有了,很多人都相信這一點,她也相信。


    本以為搬走就沒有了,不想菌絲娘娘一直跟著她,還像曉得今天有客人來。


    “偶爾才有。”


    “嘻,天天有就好了,鬼食堂,人都要饞死了!”


    駱小紅蹲下摘菌子。李敏章出門張望,輕聲叫喚:“小紅小紅!”


    駱小紅出去,看見幾乎沒有泥土的山牆邊長出一些嫩生生的白菜,驚訝得吐舌頭。


    女子也出來,笑道:“這是隔壁撒的籽。原來也有,說是我來了才長好的,原來隻發些瘦纖纖。”


    兩個姑娘蹲下一個摘一棵就咬起來了:“嘻,甜的,脆的!”


    “屙尿淋過的。”


    又一個姑娘在她們背後說。隔壁住有男人。即使是大姑娘背後在一起說話都“很瘋”,這話當然還不算瘋的。


    這兩個還沒來得及反擊,女子已把她拉進去了。


    “婉容,你又……”


    駱小紅進屋取出刺繡,向女子討教:“蟢子飛,喜鵲叫,剛好到你這裏來繡兩針,不是應了呀?”


    說得自己都笑由嘴角起馬上就傳染上了眼角和雙頰。


    女子刺繡並不比駱小紅強,兩個頭挨頭你一針我一線,繡出的駱小紅拿迴去,娘看一眼曉得不是女兒繡的,以為是女子個人繡的,不說啥,鼻孔甚至還藐視地哼了一聲。


    後來終於忍不住說了真話,說繡得成這樣的,就叫繡娘。


    李敏章從荷包裏掏出梳子道:“我先給她梳頭,再給你們梳。”


    女子跟爹一起時學會了飲酒。錢婉容帶來一把掛麵和半瓶酒,又從女子床下取出個小砂罐來。


    錢婉容和駱小紅到屋後去下蘑菇麵。


    李敏章給女子梳個盤龍髻。女子拿過床頭的舊圓鏡走到門口去照,笑起來:“這都走得出去呀,敢上街?”


    “有我們陪,就敢!”


    李敏章說了,奪過她的破鏡,向撮箕裏一扔。


    從荷包裏掏出塊粉紅塑料邊的新圓鏡:“送你。”


    女人拿著就想,這不就“成匹”了麽?淚珠兒滾了出來,連道聲謝都來不及,忙把身子背了過去。


    蘑菇麵下酒,隻有錢婉容與女子對飲,那兩個就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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