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少時迷蝴蝶。衣以繡蝶,臂以刺蝶,壁以繪蝶,梁柱以鏤蝶。


    嚐戴蝶須之冠,著蝶翅之靴,乘蝶蓋之車,與人遊於濠梁之野。言蝴蝶出遊從容,是蝴蝶之樂也。


    又辯之曰人非我,安知我不知蝴蝶之樂?我知之冠蓋也。


    惟當其貧而借貸,不言蝴蝶,自況為涸轍之鮒。


    周遊驪山下,見一少婦渾身縞素,坐新塚旁,手運齊紈素扇,向塚連扇不已。


    周怪而趨問,婦人曰:“塚中乃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幹,因此舉扇扇之。”


    周笑綻雙頰,想這婦人好性急也,我且代一臂之勞。便行起道法,拿過婦人紈扇照塚頂連扇數扇,水氣都盡,塚土已幹。


    婦人連稱阿彌陀佛,將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周。周卻其銀釵,受其紈扇。翩翩而去,至黃河邊。


    時秋水漫漫,百川灌河。河麵之廣,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周欣然自得,以天下之美為盡在此。


    卻見崖邊坐一及笄少女,裙帶飄飄,殆非常人。對麵土偶、桃梗相與語。


    土偶曰:“我西岸之土也,風刀霜劍刻削以為人。至歲八月,降雨下,則殘矣,而來歲又生。是坐享此美景至萬歲於無窮矣!子漂漂者將何如?”


    桃梗曰:“昨歲之土偶,即今之土偶乎?何言歲歲年年坐享此崖端小景,且以之為美也!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


    “是我將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是天下之美盡在於彼!天下之美豈在此崖端小景哉!”


    二偶相爭莫下,以求教於少女。


    少女顧謂曰:“土埂我亦好之,守土不貳。桃梗我亦好之,逍遙遠行。然二子所見之美,亦美之一隅也!


    “譬若飛雪,渺若滄海,白若李花。無疆無域,舞動萬方。此於天下之美,亦一隅也哉!”


    周乃趨向崖畔少女施禮,曰:“險乎,蒼莽乎,而綽約!炎日下,而膚若冰雪。敢問仙姑何方神聖?”


    女還禮。巧笑倩焉,以袖掩口,未答。


    周乃旋其麵目。


    一著樹皮長者歌而過:“蝶兮蝶兮,何識之隘?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一蝶障目者殆而!”


    周前,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周乃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


    忽刮起幹熱風,天地間黃塵滾滾。少女起而舞蹈,俄而飛雪漫天,黃塵盡息,氣極清新。


    大雪中綽約之姿,騰挪漸遠。土偶、桃梗一撲、一飄走。


    著樹皮長者歌而返:“周兮周兮,何運之佳!遭遇仙姑,鎮日逍遙。姑之舞蹈,翩其反爾。姑宿之山,實是藐爾。是不思也,何藐之有!”


    莊周乃歌而和,著《逍遙遊》。


    後若幹年,乃有東海孝婦之冤案。


    婦臨斬前唱道:“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驚動天聾地啞去往楚州,聽其發誓,要叫血飛白練上、六月飛雪、楚州大旱三年。


    二童對大神蓐收道:“哎,此願好生作怪!快著力士去冰雪之窟弄些雪來!”


    蓐收:“無勞力士遠涉,雪來了!”


    轉瞬雪花紛落,將孝婦屍及二尊、蓐收裹住,咫尺之外,不辨須眉。大雪中央有一窈窕少女旋轉舞蹈,雪止,女亦遠去。


    二童悵望久之,喃喃問:“此何女?”


    收知他倆無所不曉,訝其失魂之態,隻得道:“地姑之雪精。”


    這天飲茶畢,眾姊妹來到野外,給鬱鬱寡歡的雪精解悶兒。


    舒姑拉著雪精手兒:“幺妹,我來了,你還去穀底打水……”身子已先歪著了,“這樣的天氣,身子悶悶的……”


    掃晴娘笑道:“你又來,身子悶悶的!”


    如願笑道:“她想說‘頭昏沉沉的,打瞌睡兒’。”


    舒姑道:“我本是個砍柴的山姑,說話找不到合適的詞兒。跟九哥背藥囊,又未教會我什麽。我倒想跟二哥學呢!”


    如願指著萼綠華:“找她。”


    姊妹中管革、萼綠華對鬼穀執弟子禮。萼綠華說:“二哥收徒最難。六姐找我,不如求七姐一試。”


    舒姑看如願一眼:“七妹行?”


    “二哥今後最離不開的,是七姐!”


    如願道:“亂說!”


    舒姑道:“是呀,要說會烹茶,雪精烹的茶最好!”


    紫姑道:“八妹的話我才懂。”


    麻姑、舒姑都道:“你說看?”


    “石室的罐罐、瓶瓶、杯子、碟子,大哥來了,看不順眼,這些俗物,小兒科,袖子一拂,乒乓……”


    大家笑彎了腰,道:“嘻,大長兄哪有袖子!”


    “麻片一拂,稀裏嘩啦!七妹趕快收拾殘局,收拾完,東西就還原了。除了她,誰有這種本事?收拾還原的東西,大哥都不好意思再摔破了。”


    鳥兒們在枝頭啁啾。麻姑問掃晴娘:“她們叫的什麽啊?”


    姊妹中掃晴娘會鳥語,紫姑會蟻語。掃晴娘道:“嬰勺說三姐好誇張!”


    姊妹們都笑:“還有呢?”


    掃晴娘笑:“竊脂說大哥與二哥,原是相敬如賓!”


    麻姑笑道:“竊脂,還以為你專窺閨中的事,卻不知你連男人間的事,也能窺知。”


    萼綠華淡淡一笑:“我開玩笑而已。”卻又歎口氣:“唉,一樣的姊妹,偏她一人有這本事!”


    如願笑道:“一樣的姊妹,偏你一人是金嗓子!”


    麻姑笑道:“一樣的姊妹,說話數舒姑好聽。”


    萼綠華道:“她還有走路,玉佩叮咚——認真裙子也沒有佩戴玉環!”


    搗藥枝頭上問如願:“克叮當,七姐七姐,你哪來的本事?”


    “這其實是一種虛幻的,障眼法。”


    萼綠華問:“障眼法咋又能使用呢?”


    “這也未必不是一種虛幻。其實這對我們又無值價的,叫什麽本事?”


    “呃,”萼綠華臉兒微紅,“小看七姐了,你說出這番話,夠格當二哥徒弟。”


    青耕叫道:“親親,七姐告訴你件事!”


    “呃?”


    “那個雙耳陶杯,缺一塊,大長兄吞了!想考考你能不能還原!”


    “咦?還以為,他藏在衣袖裏的!”


    雪精笑道:“嗤,害得大長兄肚皮痛了半日!”


    如願扳她的嘴:“咋叫我害的?”


    舒姑說:“好啦,雪精笑了,都解了悶兒了!”


    雪精說:“沒有呀!想聽你們講故事。”


    幾位姐姐講了故事後,雪精道:“各位姊姊,哪怕五雷轟頂,哪怕再難為情,今日之事,我也要講給你們聽。”


    眾鳥兒驚異掠翅:“嘰嘰喳喳,五雷轟頂,隻有天聾地啞!”


    “我便要講他二人!”


    眾姊妹皆失色,欲叫其莫講,終無人做聲。


    雪精道:我抱著水瓶,去幽澗取水。剛到水邊,就發生異象。突然間水花不泛,水流無聲。風、鳥兒、花草,都像畫上的一動不動。


    我知必是天聾地啞來了,便跪下。當我抬頭,果見他倆站在不遠處。一樣的高矮,梳一樣的羊角辮兒,穿一樣的皂靴。一著青衣,一著白衣,就這點不同。


    天聾地啞師尊,我說,牙齒打抖。著青衣的笑了,比劃手勢,白衣也笑。什麽師尊,你叫得古怪。白衣說,我叫天聾,他叫地啞。你起來。


    忽壓過來一片墨黑的雲影,抬頭看,是群鳳頭青雀:咣咣,叫尊者!叫尊者!我便站起,頭低著叫:天聾地啞尊者!


    青雀叫:咣咣,頭抬起!我不敢違拗。我的臉白了紅,紅了白。我瞥見光禿的溪岸,刹那間開滿薔薇。雪精,天聾說,你用花鋪一張床。我隻得去做。


    這群青雀紛紛銜來花朵,我累得手酥腳軟才鋪好了這張床,一點不知道這張用薔薇花鋪的床有何用。


    白衣童子又說話了,當然隻有他說話:雪精,你可把外衣都脫了。青雀咣咣叫:雪精雪精,天聾地啞說,他們想看你的冰肌雪膚!


    我抖得像風中的一片樹葉,恨不得馬上化進泥土去了,我身體真的是冰肌雪膚才好!我哀求說我若露出身體便會融化。我這樣說,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看著初升的日頭,希望太陽能救我。


    青衣童子打著手勢。青雀們傳他的旨意:咣咣,讓那日蝕!讓那日蝕!太陽果真變成墨點,但不知何故,穀裏還很明亮。哈哈,你化不了!二童子笑得地都在抖。


    我還是不脫衣裳。我想我會死了,他們能叫舉國的人去死,隻要一揮衣袖。我看見地啞脹紅了臉,打著手勢,青雀咣咣叫:雪精,你不過就是一匹白騾子!


    我哇一聲哭了,把我變白騾子嘛!我去拉車,也比化成了水好!


    青雀用各種姿勢飛,做翻譯。你不會化,你看日蝕之後,水都結了冰。天聾說。


    我留神看溪水結冰沒有,沒注意我身體一下光裸了,我手足無措,渾身發燙,我的脖子,我的臉,一定好紅。青雀喋聒不已:白雪紅梅!白雪紅梅!


    突然間,青雀七嘴八舌:她在化!讓她化,化成一枝花!瘦成一枝花!


    二尊二尊,你們法術不靈啦!恐怕隻有這群青雀,才敢取笑天聾地啞。


    羞辱中我瞥一眼二尊,求他倆開恩。他倆都張著嘴,兩眼放光。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這副傻模樣!可天聾地啞怎麽會變傻?


    這時響起難解的對話,天聾地啞和聒噪的青雀,當翻譯——好厲害,這小妮子與那獸蛋兒,挽的這個七寶樓台之結子。


    精誠所至,恐怕……


    是呀是呀,除非廢了這小妮子,這這……


    他倆搖頭歎息一會,都把雙手一攤,便悻悻然轉身離去。


    不知何時,薔薇花落得我滿身都是,等於給我穿了件花衣裳。我這時熱血沸騰,反正我覺得自己都死過了,所以什麽都不怕。我衝上去揪住他倆的衣袖,不讓走。


    咣咣,鶴仙,鶴仙!我學青雀的聲音,放了他呀!


    他倆轉身盯著我:大膽!青雀咣咣:好大膽!好大膽!


    雷車應聲而降,雷公一臉殺氣。我覺末日到了,索性大叫:二尊,劈了我吧!


    他倆幹瞪著眼,這樣過了許久。我再看時,二童不見了。雷公已無兇相,訕訕笑道:若劈了這小妮子,不知如何下雪?


    我看自己身上,衣服好好穿著呢!溝裏流水有聲,風吹送來陣陣花香。我方拖著疲軟的雙腳,去到溪邊取水。


    雪精講述時,諸兄也都來了。


    隻見雪精的身子慢慢變窄縮小,眉尖搭下,下巴收尖,肩頭縮攏,腰肢若無。麵額漸已消失,空餘盛滿一對眼眶的如海似湖的明晃晃的淚水。


    可她依然好好站著,不搖不晃。


    姊妹們雖然驚惶,隻將她環繞著,都不敢碰她,害怕碰就成一泡水。見她在融化過程中,瘦了瘦了,仍不改其美,纖細而已,怎麽看、從各方看都很美,最後化成一灘水滲入地下。


    其間,姊妹們麵麵相覷,欲伸援手又知其為不可能,欲流淚唿喊又怕衝擾了這揪心的寂靜、哀婉的美麗……


    而當這一切都消失,姊妹們都失聲痛哭。巢父更跑去山穀中喧號不已,將一道幹穀哭得流水淙淙,草長魚遊。


    他哭夠走迴對眾人道:“嗨,別哭了!別哭了!幺妹說的七寶樓台之結子,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大家齊聲迴應。


    “是呀是呀,這未必不是件好事!”


    掃晴娘、舒姑、畢方便在一起商量。


    掃晴娘過來道:“大長兄,二姐,我們三個即刻動身去昆侖之丘,將幺妹所言,帶給小弟!”


    舒姑道:“想看一眼他笑的樣子。過了這許多年,小弟那變僵硬的臉,不知還會不會笑啊!”


    麻姑道:“五妹,六妹,畢方,此時大姐、王子喬、三足鳥,他們正在炎火中徒步呢。”


    “是呀,大姐他們去了已有時日。但他們並未帶去什麽消息。我們這就去!”


    巢父點頭:“去,去,有畢方就好!”


    竊脂道:“喳喳,我也去!”


    麻姑道:“你?”


    “我不過愛收拾塗抹,巾巾扯扯,別人嫌我拖遝。我知兩位姐姐一個怕狂風,一個畏烈日,我跟兩位姐姐做伴正好!”


    掃晴娘、舒姑高興說:“那好呀!”


    嬰勺道:“若能從此戒了竊脂的毛病,才好。”


    竊脂向她啄去。


    尾拖三勺的嬰勺將尾一擺,中間勺子上塗了粒胭脂。笑道:“你去後這些日子,我也有胭脂好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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