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璧攏著手在外打望, 她未離得太遠, 身後還站著楊世忠和華英,以及那位送沈鴻儒來得小廝。楊世忠約莫能聽見房中在爭吵,心急火燎地拎著小廝問話。


    小廝知道他們能信得過,也答,但是答得不多。


    傅成璧從他口中知道,當日進到品香樓雅閣中的人的確是沈鴻儒無疑, 事先吩咐下的人都冒著雨貼在窗外等候,等候沈鴻儒發放指令。


    沈鴻儒打簾子進來時, 見吳鉤已經坐在豐盛的酒菜前。他起身作揖行禮, 喚道“先生”。


    麵對吳鉤, 他心突突地跳。


    吳鉤生得身材修長,淪落農戶並非磨去他幼年養成的斯文,浮白載筆,舉手投足皆有雅量。沈鴻儒恨自己明事理, 他比誰都明白, 如今的吳鉤再好, 與他也沒有甚麽關係。


    吳大佑應當並未虧待他,甚至願意舉家供一個養子讀書。


    席間, 沈鴻儒問起故事。吳鉤並不忌諱,似乎嫌傷他不夠,將往日裏家中父母恩愛的小事也同沈鴻儒說。


    唐氏時有惡疾,逢春秋換季時咳嗽,沈鴻儒知道她故來就有此病, 每每都用珍藥養著,但總養不好。嫁給吳大佑之後,唐氏頭一年犯病,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厲害。吳大佑見她咳嗽不止,立即請了大夫來看,一來二去自然費了不少銀子。


    吳家家中很不滿,嫌唐氏既不能下地幹活,又生了一身富貴病,打量著要幫吳大佑休棄於她。


    唐氏臥病,姑嫂帶著一幹小兒就來哭鬧;吳鉤同她們爭執,卻被關在裏屋,不得出來。唐氏溫婉有才氣,可不曾學過吵架,哪裏能比得她們嘴皮子厲害?見兒子被欺負,隻會咳哭不止,到最後吐出大口血來,才嚇得那些人紛然離去。


    吳大佑為著她的病奔波一天,夜間迴來見唐氏已去了半條命,聽鄰居講清緣由,當即大怒。他拎著白刀出去,拎著血刀迴來,許是傷了人,恐嚇一番,之後,他們再不敢來,與之也再無交往。


    吳大佑費盡心思養她三年,每每發病時必前後不離地照顧,病情一年比一年好,到隔年迎春,再不見她咳嗽。


    吳鉤說:“本來那病要治也不難,就是在藥理上費心了些,早午晚三帖藥都不同。爹願意花工夫和心思,我娘也就好了。”


    他話語溫潤,可黑眸子裏潛著冷笑,說罷仍繼續談正事。


    沈鴻儒聽後,心頭如同澆了一盆冷水,望著酒杯發呆,又莽飲了三杯下肚,眼前事物就已經有些晃了。


    唐氏,也就是沈夫人嫁給沈鴻儒的時候正是他剛剛入官之時,多年苦讀終得一展拳腳的時候,沈鴻儒自然將精力和時間都花費在政事上。


    沈夫人體貼,為他處理府中內務,教好沈克難,讓他毫無顧忌地向上走,一步一步走向內閣大學士的位置。


    照顧沈夫人的多是府上的丫鬟和大夫,沈鴻儒也就聽見她咳嗽的時候過問幾句,沈夫人不願他分神擔心,自言無礙,隻道吃著藥,過了這季就會好了。


    很好。沈鴻儒伏在桌上,喃喃地說:“先生是有些醉了……”


    片刻後,吳鉤見他不醒,推了他幾下,沒反應,用上力後,沈鴻儒一下就倒在地上,果真不省人事。吳鉤咬住牙,狠得快能咬出血來,亮出袖中催寒的刀,找準位置緩緩地紮了下去。


    “你都不知道我跟娘受過甚麽樣的苦……沈鴻儒,隻有你活得好好的,大周的宰相……”吳鉤手不停地發顫,“你是大周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一刀刺下去,位置很準,是先前有人教過他的,卻很淺很淺。他下不了手,到最後,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下不了手。明明那麽恨他,一直恨著……


    可在相府,沈鴻儒待他就像從前一樣。他許吳鉤在他處理政事的時候在一旁待著看書,或者做甚麽都好,累了倦了就會抬起頭,看見吳鉤還在,就會彎起眼睛笑,滿目的慈和溫柔。


    當吳鉤還是沈克難的時候,調皮淘氣,在他麵前晃了七八迴也不見他肯從公文上中移開眼,沈克難氣急敗壞,借口他寫得難看,撕了他的公文。


    他其實很怕,怕沈鴻儒會教訓他。可想來如果沈鴻儒能教訓他也好,他們父子倆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沒想到沈鴻儒並不慍怒,嗬斥幾句就完了,一把將他扛到肩上頑兒。


    他看上去如此清瘦,卻有這樣大的力氣,能將沈克難毫不費力地舉起來。


    來沈府的同僚要從他這裏拿公文呈交,沈鴻儒擺手搖頭,語氣驕傲:“我兒嫌我字寫得不好看,撕了。今日算了,明日再來。”


    那些人的臉一個賽一個得僵,卻拿一個孩子沒辦法。


    沈鴻儒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兒子”、“白丁”和“克難”,怎麽開心怎麽叫。他娘就在一旁,惴惴不安,恐沈克難摔下來,又抿不住笑,溫斥沈鴻儒一把年紀卻跟個孩子似的莽撞。


    匕首就入了淺淺的一個尖兒,吳鉤死咬著牙,渾身都在顫抖。可就在準備收力的時候,沈鴻儒驀然攥住他的手腕子,再往深處送了一刀。


    鮮血噴濺吳鉤半臉,讓他一下愣住了。


    沈鴻儒半睜著眼,說:“是我對不起你……”


    吳鉤恐然道:“甚麽!你說甚麽!”


    “現在一並還給你……”


    很快,他冰涼的手握住吳鉤,與他對視片刻,漸漸就失了力氣,徹底倒下去。


    吳鉤嚇懵在當場,好久才緩過神。麵對如今的變故,他沒有時間猶豫,知道想要脫罪,就必得馬上按照原定的計劃去做。他費了好大功夫反綁住手腕,佯裝昏迷地倒在地上。在這個角度,他能看到沈鴻儒躺在那裏,血淌了一地,讓他渾身發冷。


    窗外風雨怒號,放進來一股異香。漸漸地,吳鉤在驚懼中闔上了眼。


    待吳鉤昏迷,便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往後數日,沈鴻儒都在京郊一處別苑內養傷。原本失血過多,已然難活,萬幸的是神醫張妙手恰好也在京城附近遊醫,這才得以救了他一條命。


    傅成璧聞聽小廝隻言片語,掌心發汗。


    沒過多久,段崇沉著臉從房中出來,袍袂已經斷了一小截兒,楊世忠和華英皆不敢上前,偷偷瞧了傅成璧一眼,像是在求救。傅成璧嫣然笑了笑,往前迎了兩步,段崇見她過來,邁大了步伐,順勢牽過她的手。


    掌心裏汗津津地發著涼汗,段崇問她:“怎麽了?”


    傅成璧卻說:“該問你怎麽了。怎的與沈相說了一刻的話,連袍子都爛了?”


    段崇曉得她懂,專門說出來質問於他。段崇老實迴答,語氣沉鬱鬱的,“他是文士,講究割袍斷義這一套,若他會使劍,就不會這麽簡單了。”


    段崇點了點下巴,讓楊世忠過來,吩咐他和華英留在刑大獄,將逐春暫且收監;至於那名鷹犬,用上刑審問,且不給他尋死的機會就成。


    楊世忠吞吞吐吐地說:“那……相爺呢?”


    段崇口吻冷漠,“他死而複生的事,該由他自己去向天下人解釋。”


    華英追問了一句,“……眼下相爺未死,吳鉤又該如何處置啊?”


    段崇迴頭望了一眼,見沈鴻儒大有扶著輪椅出來的意思,撂了一句:“怎麽判,並非六扇門的職責。”


    他不願再留,牽著傅成璧一同離開。


    傅成璧緩步跟著,見他麵容冷峻,一言不發,知他尚在怒頭上,於是小聲說道:“還在生氣?”


    傅成璧見到沈鴻儒還活著,想了一番,大抵能猜出沈鴻儒在利用段崇。


    迴京不久,沈鴻儒宴請他們到府上做客,將金玉鎖送給她,應當並非一時心血來潮。之後沈鴻儒的妾夫人受命將一枚雙鯉魚樣式的玉佩交到傅成璧手上,也是事先安排下的。


    在整個局當中,都是他在刻意引導著案件的進展。


    金玉鎖意為牽扯出沈鴻儒當年與亂黨之間的恩怨,鯉魚玉佩則是為了凸顯沈鴻儒與吳鉤之間的父子情深,在殺人動機上徹底排除吳鉤會殺害他的嫌疑,令六扇門在對吳鉤的調查上逐漸走入死胡同。


    加之後來瀾滄珠的出現,更是將矛頭明確地指向亂黨。


    這一切都是沈鴻儒有意而為之。


    行至馬車前,段崇攔腰抱起傅成璧,踏著階凳上車,將她安穩地放在座位上。


    傅成璧小心翼翼地再說:“怎麽都不同我說話了?”


    “沒有。”段崇將她攬到懷裏,寶貝似的抱她。待簾子放下後,段崇貼著她的臉輕蹭,灼灼的氣息掃過她的耳垂,卻甚麽也未多說。


    傅成璧說:“是不是以後再不與沈相來往了?”


    “如若皇上願意留用沈鴻儒,免不了低頭不見抬頭見。”說得冷淡至極。


    言下之意就是沈鴻儒與其他官員無甚分別了。


    傅成璧暗道沈鴻儒此番謀劃,必是為了揪出幕後元兇,情不得已才要欺瞞他人。


    段崇敬他為先生、朋友,平白教人耍了一迴,惱怒實非難免。可沈鴻儒並未做出傷害他的事,如若心懷苦衷,按照段崇的稟性,絕不會為了一時的不痛快就與之斷情斷義……到底是甚麽惹得他惱到如斯地步?


    傅成璧思緒百轉,輕歎道:“他或許是有苦衷的。你要是他,會怎麽做?”


    “莫多想了。”段崇輕咬住她的頸子,輕微的癢痛令傅成璧眉頭蹙得更深。她挽住段崇的頭發,離他遠了些,斥道:“發甚麽瘋呢?”


    “在沈鴻儒眼中,民間疾苦和鴻途抱負,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段崇這才迴答。他環住細腰,聽著她的心跳聲,又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可在我這裏,沒有甚麽能比你更重要。”


    傅成璧臉一紅,“你這是從哪兒學得情話?”


    “書上。”


    傅成璧氣結,擰了他胳膊一下,失笑道:“你存心的是不是?”


    段崇見她笑,眉目終於有些一絲笑意,胡亂吻著她的臉輕喘,“好明月……”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看得甚麽書?


    段崇:我看甚麽書,你還不知道?!


    傅成璧:哦……18x……


    段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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