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著令在調查時一定要注重證人、證據的來源, 隻是沒想到,新的證人出現,追溯到源頭時才發現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這證人乃是個商隊管事, 隸屬於鐵驍商號的旗下,鐵驍商號有段崇的銀股在, 總魁詹武還曾經在西三郡襄助過段崇,一齊拿下聶白崖。兩人是朋友, 而這位證人正是詹武手底下的一個管事的, 身家幹淨, 自然不會是千機門派來的人。


    這管事的當年跟著馬隊跑鏢,當時由於科舉改革的事,很多讀書人未曾中榜, 有得人迴鄉時為了省錢,就會依托商隊南下。他們在商隊中幹一些力氣活兒作為迴報,而商隊隻需多一雙筷子,就能多一個免費的幫手, 互利互惠的好事。


    當年就有一名書生模樣的,帶著一妻一子,說要迴南方鶴州, 因為盤纏實在緊張,所以希望能跟著商隊。


    商隊本不願意帶女人和小孩兒,可那個書生力氣大、能幹活,而且說他的妻子能在夥食上幫襯, 管事的才將他們留下。


    管事的說:“當時見那女人唯唯諾諾的,身上也不少傷,對丈夫馬首是瞻;那小孩子更是,明明長得小機靈鬼的樣子,見人就哭,聽見放鞭炮哭,聽見腳步聲也哭,就跟個傻子似的。一旦母子兩人跟外人搭一句話,那丈夫保準讓他們吃拳頭,大夥兒都看出來這家人不怎麽和氣。”


    不和氣歸不和氣,到底是別人的家務事,外人也不好插嘴。


    “後來才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女人和小孩兒都是他搶來的,這男的就想把他們拐到老家去給自己當老婆和兒子……”


    段崇皺眉,說:“怎麽知道的?”


    商隊管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頓了一會兒才迴道:“女人長得又白又漂亮,是個男人都看不得她這樣受欺負。當時有個姓吳的,也在商隊裏,一路上幫過她不少忙。那個小孩兒中途發高燒,他爹都不舍得花錢給他治,是姓吳的變賣了祖傳的觀音玉墜子,才救了這小孩兒一命。”


    “吳大佑?”


    “對,對,是這個名字。”管事的說。


    當時吳大佑送自己的侄兒入京趕考,迴孟州時盤纏用盡,沒了辦法隻能投靠商隊,跟著他們一起南下迴鄉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不就是嘛!就為著這個女的,吳大佑當時差點殺了人。”


    到孟州的時候,吳大佑就得迴家了。臨分別前,卓氏用粗線粗布繡了個布包給他,是為了感謝吳大佑之前變賣玉墜買藥,救了沈克難一命。


    吳大佑收到布包喟歎不已,與他們一家人待了快兩個月,吳大佑早就看穿她的丈夫不是甚麽好東西,就勸慰卓氏迴家後最好早點打算和離的事。


    吳大佑雖然沒甚麽文化,但知道人這一輩子活得不長,開心最大,不能就這樣勉強、將就地過日子。


    卓氏不想連累吳大佑,但她實在絕望。她知道他們母子一旦隨這個劫匪到了鶴州就一輩子不能逃脫了,於是聲淚俱下地向吳大佑哭訴了從前的遭遇,但並未透露她是翰林院大學士沈鴻儒的妻子,隻是假稱自己死了丈夫,又被那書生拐騙才到了這裏來。


    卓氏拉著沈克難給吳大佑下跪磕頭,求他救救他們母子。


    書生來時就聽到這些話,見事情敗露,登時就怒火滔天,口裏大罵她胡說八道,一手揪著卓氏的頭發,一手挾著沈克難就往外走。


    女人的尖叫聲和孩子的哭嚎聲撕心裂肺,迴蕩在小院裏,商隊的其他人都不敢管,唯獨吳大佑敢。


    吳大佑手握柴刀,兇神惡煞地給他攔了下來,喝令他放手。


    “砍了兩刀。沒砍到要害,也夠嚇人的了。那男的一看打不過吳大佑,又聽說他要報官,屁滾尿流地跑了。後來商隊的人才知道是怎麽迴事。”


    “不過那孩子本來就傻,經這麽一遭跟瘋了一樣,口口聲聲地說恨死他爹了,總有一天要殺了他……我們聽得時候還挺納悶,按說那書生也不是他爹。不過小孩子嘛,一時激動胡言亂語,也就得了。”


    後來這位夫人更名改姓,嫁給了吳大佑,也就是現在的唐氏;而那個小孩子也不再叫沈克難,隨了吳大佑姓,更名叫吳鉤。


    經商隊管事的這麽一出,更加證實了吳鉤在審訊過程中的一番說辭都是假的。他根本就沒有失憶,也從未原諒過沈鴻儒,他將當時所遭受的苦難都歸咎到沈鴻儒身上,並且怨恨多年。


    段崇手指一敲,當即下令,“即刻將吳鉤收監。”


    楊世忠一邊跟著段崇出去,一邊說道:“這也太巧啊。剛下了個餌,咬上鉤的卻是自家人!”


    段崇泰然自若,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他對鷹狩此人再熟悉不過,布一盤局,從鷹狩下第一枚棋子開始,就已經算計出之後的百步,對手的每一步都在他預料的變化之內,讓段崇走入死局,也是早已既定好的軌道。


    段崇說:“吳鉤現如今已經撇不清幹係了,就看他敢不敢將幕後之人咬出來。”


    “再審吳鉤的事,交給誰?”


    “交給明月。”段崇頓了頓,“吳鉤可能有武藝在身,讓華英在旁陪同。”


    其他人審問入理,講究證人和證據對於犯人的壓迫性,從而套取口供;而傅成璧則更入情,善於從動機、殺人心理上擊潰對方。對付吳鉤這等,再適合不過。


    ……


    牢獄中。吳鉤的手腳皆縛上鎖鏈,與他之前在府衙的待遇天壤之別,從前他是證人,現在他是個嫌疑犯。


    傅成璧並沒有著急審問,先讓吳鉤在牢中待上一天一夜,並未用刑,但也不許他吃飯睡覺。


    在牢獄中甚麽都不能做,隻能冥想,自然而然就會猜測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想得越多,猜疑也就越多。人必先疑而後讒入,屆時再有引導性的詢問,必定讓他更容易露出馬腳。


    等傅成璧來審的時候,吳鉤顯然還不知道衙門又查出了甚麽新證據,臉色鐵青,渾身繃得很緊,一雙眼睛裏充滿了警覺。


    上次吳鉤已經見識到傅成璧的厲害,再見到她時,他不斷暗示自己一定不能教她的言語激怒。隻要按照之前定下的,堅信每一次審問都是在衙門並未掌握到鐵證的情況下進行的,隻要他甚麽都不肯認,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吳進士。”


    吳鉤不方便行禮,弓腰點頭:“傅大人。”


    “本官在此見到進士,不免覺得可惜。”傅成璧掀袍坐在書案後,手指搭在畫軸上,神容無瀾,道,“進士恐不能參加三日後的殿選了。”


    “大人,殿試對於學生來說至關重要。如果無故耽擱,學生定要討個說法。”他隱隱威脅道。


    “你說謊。”傅成璧的聲音一向清靈,可每一字都如雨珠入湖,激起漣漪,“為甚麽要說謊?”


    吳鉤說:“學生愚鈍,還請傅大人明示。”


    “你說自己因發過高燒,忘記了之前的事,也從不記得你父親是沈鴻儒;你還說當年發生的一切與沈鴻儒無關,不應該怪他。”


    “學生並未說謊。”吳鉤說,“當年是我現在的父親賣了祖傳的玉墜子,才將我救迴來,這一點你們可以去鄉裏求證。如若我真知道大周威名鼎鼎的沈相就是我的父親,怎可能不迴京認他?”


    他說得話半真半假,聽到外人耳中,更顯可信。


    傅成璧說:“我們找到一名證人,當年還是個走南闖北的商隊夥計。他供認說,那時候有一名劫匪,因為貪戀沈夫人的美色,意圖借著商隊的掩護南下,準備迴家後納她為妾,可有此事?”


    “我不知道。”


    “你不認沈鴻儒,我能理解。如果換作是我,也會認為吳大佑才是個好父親。”傅成璧目光移到他的頸子上,上麵有淡淡的褐色斑點,“脖子裏的是那時候起紅疹留得痘疤罷?”


    前世宮中有小公主生過同樣的疹子,起初姑姑沒照顧好,留下了淡褐色的疤痕,需得用昂貴的玉脂膏才能祛除,所以傅成璧認得。


    吳鉤捂上脖子,蹙眉看向她。


    “吳大佑能為了萍水相逢的人變賣祖傳的觀音墜子,想來一路上,他一定待你很好罷?商隊當中沒有人願意管閑事,即使你們母子兩人受盡欺淩,他們見到也隻是匆匆走開,隻有吳大佑願意幫你,還有你娘。”


    他年紀那樣小,已經教連番的恐懼嚇得口不能言,隻會哭,聽到任何響動,都會覺得那些匪徒又來了,又來殺他了……所有人都當他是怪小孩兒,卓氏的情緒也臨近崩潰,看見沈克難這副樣子,除了哭還是哭,母子二人每天晚上相擁在一起,都在默默流淚。


    不能哭出聲,挾持他們的人就睡在旁邊,吵醒了他又可能要吃一頓拳頭。


    隻有吳大佑……他用僅剩的一點銀錢,給沈克難買了一串糖葫蘆,哄他逗他,就是希望他能開口說話,說說自己叫甚麽名字。隻有一點點成效,就是沈克難見了他就不會哭了。


    後來沈克難發燒燒得渾身滾燙,閉著眼比睜眼的時間長。那綁匪自然不願意花錢去救治,他隻想得到卓氏這樣的美人兒,不想要一個拖油瓶,索性想讓沈克難死在這一場病痛中,一了百了。


    商隊在城中落腳,是吳大佑一手拉起絕望得隻會哭泣的卓氏,抱著沈克難在城中四處尋醫。沒有錢買藥問診,他在街頭徘徊猶豫,咬著牙根兒將祖傳的玉墜子賣了,使勁將沈克難從黃泉路上拉了迴來。


    “連一個外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可是你親生父親又在哪兒呢?”


    傅成璧說:“吳鉤,誰都不是聖人。這麽多年,你難道真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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