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鈞一下怒紅了眼, “你說甚麽!”


    “你以為我做不到。”段崇寒冽的眼睛凝上冰,聲音十分平靜,“以為我和你一樣, 都做不到。”


    對於段崇來說是夢魘的, 對於李元鈞來說亦如是。在進到千機門之前,他也沒有殺過人, 接受同樣殘酷的訓練,成為了他刻在骨子裏的恐懼。可他不能表現出來, 一旦往後退縮一步就會遭義父毒打。


    義父一邊打一邊問他, “這是不是你自己選擇的路?既然做出選擇, 又為何要後悔?”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不能後悔。克服恐懼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恐懼,鷹狩狠, 他就讓自己變得比他還要狠。這麽些年,他手上的鮮血洗都洗不淨了。


    段崇說李元鈞以為他做不到,試問如何能做到?


    一個經年身處煉獄的人,還能稱之為“人”麽?


    他不相信段崇能忘記, 正如那些事已經烙印在他的腦海中一樣,段崇一定也忘不了。


    可事實是,這個曾經在他捕獵中逃出的鷹犬, 在離開千機門後,轉眼成為了武林當中人人尊崇的俠士,五湖四海都賣給他三分情麵。段崇在朝中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敵人, 就和那些跟他一起來到朝廷的兄弟,守著六扇門的四方天,活得恣意,隨心所欲。


    “鷹犬不過是千機門養得狗,鎖鏈一斷,跑就跑了。可本王跟你不一樣。”李元鈞盯著他,“本王不能畏懼,不能退縮,甚至連失敗都不被允許。你這是以甚麽姿態來嘲笑本王?一個東躲西藏、苟且偷生的廢物!”


    段崇扯起嘴角,劍一翻將他震開,冷道:“終有一天,我會親自送你上法場。”


    李元鈞卻是不懼,目光中帶著神祇才有的桀驁,“本王無一日不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


    天盡頭蒙著鴉青色,街市尚且冷冷清清,巷子深處的早點攤兒已經起了騰騰的煙霧,籠在佝僂的身影上。攤主從鍋中舀出一碗細麵,碎紫菜一灑,臥了個白胖雞蛋在上。


    “‘烏雲托月’來嘍!”碗擱在段崇麵前,攤主笑哈哈地用圍裙擦了擦手,就在他對麵坐下,“段大人,好久沒過來啦。上次跟您一起來的姑娘呢?”他目光有些揶揄。


    段崇怔了一下,複又笑了笑,“在家。她已經是我夫人了。”


    “大喜事啊!”攤主眼睛都亮起來,忙拱手道,“草民恭喜段大人。今天雞蛋不要錢。”


    段崇笑道:“麵錢還是會給的。”


    攤主說:“尊夫人喜吃小餛飩,草民給備上一碗,大人帶家去?”


    “行。”就是不知她能不能吃。


    攤主起身繼續去忙活,段崇守著一碗湯麵,筷子攪幾下就擱下了。迴府時,段崇路過徐記,想起明月往後多日許又離不開湯藥,就定了她最喜歡的酥糕,備來祛苦。


    因酥糕要現做,他就索性到附近這條巷子中來坐上一迴,照顧攤主的生意,但他的確沒甚麽胃口。


    不一會兒徐記的小夥計跑來送酥糕,小餛飩也裝上了碗。


    段崇迴到府上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裴雲英和楊世忠還坐在遊廊當中,看見他一手掂著木盒,一手掂著糕點,愣了一下,好像這迴來的,跟之前渾身殺氣出府的不是同一個人。


    迎上來的奴才接過他手中的東西,段崇吩咐他去通知廚房,即刻為裴、楊二人準備早膳。


    楊世忠抬了抬眼皮,頓道:“迴,迴來了?”


    段崇“嗯”了一身,甚麽也沒說,還是從前的樣子,板著一張臉。他又問:“醒了嗎?”


    裴雲英搖搖頭,說:“張神醫年紀大,容易累,我就擅作主張教他先去休息了。現在守在裏麵的是他的女學生,還有玉壺。”


    三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楊世忠瞥了他幾眼,尋思就他這個狀態,不像是殺過人的,難道出去轉一圈兒,吹了個小風就想清楚了,還順道買了早點迴來?


    段崇說:“多謝。”


    裴雲英眼角抽了一下,這更不對勁兒了。


    等天光再亮一些,神醫的女學徒背著藥箱出來,將一張藥方交給跑腿的小廝,令他再去抓了藥來,囑咐他該如何煎藥。


    待交待好一切後,她轉眼看見站在遊廊下的段崇。在給傅成璧檢查傷口的時候,她發現她的手腕上還纏著金鉸絲,料想是借其減少了衝擊力,才得以保住了命。在生死關頭,一個弱女子能有這等反應的確很了不得。


    女學徒上前去,仰著腦袋看他,笑吟吟地說:“段大俠,您夫人可真厲害,曉得用金鉸絲護命,否則摔成那樣兒,換了別人定然死路一條了。”


    段崇聽後喉嚨一梗,另一條路他想都不敢想。


    “她現在還好嗎?”他問。


    “等著罷。能醒就沒事,不能醒,再教我師父給紮幾針看看。”女學生躬了躬身,“這會兒沒甚麽大事了,段大俠可以陪著去。就是夫人腿上的傷重些,用得藥會讓她好歹疼上幾天,您注意別碰著,也勸她多忍忍。”


    “哦,還有,之前夫人醒過一次,喊您來著。那時候您不在。”她補充了一句。


    再抬頭時,段崇已經不見了,女學生踮著腳望見他大步走進了房中。


    房中藥苦味和血腥味還未散,玉壺久久不能從這場驚嚇中迴過神來,連窗戶都不曉得開,伏在床邊低低哭個不停。


    段崇慢吞吞地將窗戶推開一角。


    玉壺見到他,心裏積著恐懼和怨恨,想對他說甚麽,到最後卻也沒說出口來。沒能救得了傅成璧,段崇是自責最深的那人,哪裏需要旁人再去指責甚麽呢?玉壺滿目擔憂地看了一眼尚在昏迷當中的傅成璧,終悄步退下。


    段崇默然坐在床前,看見她毫無血色的麵容,她的額頭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塗了藥,纏上繃帶;細嫩白膩的臉頰上也有細密的擦傷,手臂上、身上更不用再看了。


    段崇心疼難抑,握著她溫涼的手貼在臉頰上,胸中沉著的悶痛幾乎能要人的命。


    傅成璧先是感覺到掌心的濡濕,後來才覺出席卷到全身的疼痛。她輕蹙著眉,嗚咽了幾聲,她的眼珠滾了一滾,卻遲遲沒有醒來。


    “明月?”不可置信的語氣。


    臉教一雙手捧住,傳遞著熟悉的溫暖,傅成璧緩緩睜開眼,瞧見了段崇。


    這人都不像個人了。傅成璧一度懷疑自己昏迷了好久好久,否則昨晚還在武官麵前英姿卓然的人,怎麽一夜之間變得如此憔悴?


    傅成璧眼角淌下淚來,動著手指摸了一下他的臉頰,聲音像是生鏽了一樣,說:“我喊你,你不應我……我以為迴去了呢……”


    她身上像是當初從鹿鳴台摔下來一樣痛,她以為青雀被救活了,明月就得消失。她醒來甚至不敢睜開眼,害怕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李元鈞。


    段崇不明白她說得是要迴哪兒去,隻當她在胡話,低頭認錯道:“是我不好。”


    換了旁人在場,傅成璧許會說自己無礙,不願令他人再過擔心。可現在見到的是段崇,一想到自己夜裏喚他不得,不僅疼,而且還害怕,委屈一下湧上來,眼中噙著點點淚意。


    她問:“你去哪兒了?”


    段崇不知該如何迴答,他這人在傅成璧麵前又不敢扯謊,索性一直沉默著。


    傅成璧並非執著於要等他的答案,很快注意力就教腿上的疼痛分散了去。傅成璧她身上的傷口都上過藥,藥中有消痛的效用,所以身上那些零星的傷口除了有些細微的刺痛之外,並無大礙。


    隻是左腿上實在疼得厲害。她蹙著眉,眼眶紅紅的,低嚷了一句:“很疼。”


    段崇聽著心疼得要死,恨不能替她受這份的疼。他想去抱抱她,又怕會碰到哪處的傷口,轉而撫摸著她的腕骨,說道:“腿上的傷,得捱幾天。”


    傅成璧抬手,段崇下意識低下身去,很快她的手就搭到肩上,繼而緩緩攏住他的頸子。


    傅成璧抱了他一會兒,也不怕疼了。疼才是真實的,讓她很安心。


    傅成璧知道段崇昨晚肯定是嚇壞了,一時想逗他開心。於是,傅成璧蜻蜓點水似的吻了一下他的耳朵,小聲說:“姑娘同你說疼,跟說冷都是一個道理的。”


    段崇背脊一僵,頸後倏爾燒起來。他貼著她的臉,思緒飄了一會兒,又飄迴來,輕聲中帶著綿長的歎息:“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傅成璧劫後餘生,說出了她在昏迷當中都想問的問題,“我若真出了事,你要怎麽辦呀?”


    江湖人一向想得簡單。


    “報仇,再去尋你。”段崇毫不猶豫地迴答。


    傅成璧飛快地迴答:“不行,我不同意。”


    段崇笑了笑,“那時你可管不了了。”


    “你不聽話。”


    段崇尋著她的唇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快點好起來,以後你說甚麽我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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