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璧定了定心神, 萬千思緒在腦海中迴轉, 之前排除吳鉤的嫌疑就是因為沈鴻儒是他的恩師,吳鉤沒有充足的動機殺害他,可如今卻不一樣了。


    如果吳鉤真是沈鴻儒多年前亡於綁匪刀下的沈克難,按照年份估計,那時的他已經十三歲,正是記事的年齡, 他一定知道沈鴻儒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且如青姑一樣, 對他心懷怨恨。


    兩人也有不一樣。


    青姑並非直接的受害者, 而吳鉤卻是。或許, 他對沈鴻儒的怨恨會更深。


    雖然目前種種皆是她基於現有事實所做出來的推測,但的確有必要再審一審吳鉤了。


    夜幕降臨,星月隱於濃重的雲層當中,臨京長街上黑漆漆的, 隻有行人手中拎著的燈籠在顫顫搖晃。馬長嘶一聲, 停在府門前, 段崇冷峻著臉下馬,府門接迎的奴才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馬韁。


    “夫人迴府了沒有?”段崇拍了拍肩上的風塵, 一邊大步往內院走一邊問道。


    隨在身後的奴才小快步跟著,點頭道:“天一黑就迴府了,用過膳後已經睡下。”


    段崇迴到房中來,果真見已經熄了燈。今兒玉壺守夜,見段崇來則要掌燈, 教他抬手止住,噤聲退到耳房當中休息。


    段崇很快適應了黑暗,走到床邊,凝望著傅成璧的睡顏。


    眼下已經漸起暑熱,就今日起了濃雲,夜風清爽些,窗戶張開一條縫隙迎著風進來,輕輕吹起水波似的帷帳。傅成璧枕著藕臂,發掃過光潔的額頭,正睡得深。


    段崇輕歎了一聲,將堅硬的軟甲輕巧地解下來,金屬的碰響就跟冰塊碰瓶一樣清脆。


    泛著月華色的珠子從他的懷中不慎掉到床上,段崇蹙著眉去撿,卻有一隻瑩白的手比他更快。


    “很少聽見你歎氣。”傅成璧睡眼惺忪,剛剛轉醒,聲音清軟得不像話。發汗的手心當中握著涼涼的明珠,她有些好奇,拈起來細細打量。


    段崇將珠子拿過來,隨手扔到一旁高案上的杯碗裏。


    “很重要的東西?”傅成璧杵著腦袋看向他。


    他不知該如何迴答,沉默著坐到床邊脫靴。


    傅成璧坐起身從背後抱住他,下巴擱在堅闊的肩膀上,手從胸膛往下探去,一路撩著火。她伏到他耳邊再問:“哪個女人給的定情信物呀?”


    段崇挺了一挺背,一把將傅成璧揪到懷中來,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失笑道:“我隻有你一個女人。”


    傅成璧咯咯笑了一會兒,摟著他的脖頸貼到他胸膛中去,輕道:“不想說,我就不問了。我信你。”


    段崇聽她語氣懨懨,以為她真誤會了甚麽,撈著她一起倒在床上,親昵地蹭著她的鼻尖兒,“傅大人,定罪講究證據,你這是不講道理。”


    傅成璧輕咬了一下他的下巴,“我同你講不得道理。”


    段崇銜住她的唇吮吻纏綿,他幾日懸著的心漸漸從她身上尋著安慰。許久,他輕扣著她纖細的腰肢,抱得緊緊的,下巴蹭著柔軟烏黑的發,輕聲說:“好好睡罷。”


    傅成璧閉著眼,說:“今天我從相府老奴那裏得知,沈相的嶽父也是當年應試的考生之一,因逢革新而落榜,迴家以後就懸梁自盡了。”


    段崇的手環得緊了一緊。


    “我想明日主審吳鉤,探探他的口風。”


    段崇想了一會兒,“我陪你一起去。”


    睿王府,寶樓。


    書案上鋪陳著一紙畫卷,卷上用墨筆勾勒寥寥幾筆,隱約能看得出是高台闌幹,闌幹上有一人影,筆墨重在寫意,故而沒有相貌,隻是身影綽約,可以看出是個女子,站在高台上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能掉落下來……


    李元鈞將畫卷攥得發皺,狠狠地扔到地上,眼眸當中的戾氣越來越深,將他眉宇間的書卷氣都壓了下去。


    一陣喀啦喀啦鐵齒輪咬合的聲響,接著沉悶的轟隆響,李元鈞身後的博古架兩翼展開,露出一道黑洞洞的暗門。門中有燭火漸行漸近,走出來一個身形勁瘦的男人,獠牙麵罩攏著他鼻子以下的麵容,目光深深地盯了一會兒李元鈞。


    “義父從撫州迴來,就聽九娘說你迴京以後一蹶不振。何時變得如此沉不住氣了?”


    “我輸給了段崇。”


    “勝負乃兵家常事,從前在門中訓練,你也並非能一直贏他。”他彎身將地上殘破的畫紙撿起來,眉毛挑了一挑,“女人?是夜羅刹?”


    李元鈞搖了搖頭。


    “那是誰?”他似乎對此很高興,深黑的眸子裏隱隱流動著欣慰的笑意。


    李元鈞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重要。”


    “喜歡她?”


    “不喜歡。可若是我得到了她,段崇會生不如死。”李元鈞陰惻惻地看向男人,似笑非笑地說,“他也是你的兒子,九娘一心想讓他迴到千機門,如果我要毀了他,義父該當如何?”


    男人嗤笑了幾聲,“收他為義子,也不過是因為他比別的狗更兇一點兒罷了。你若不喜歡,殺了便是。”他將皺皺的畫紙鋪展開,再道:“義父教過你,你是未來的帝王,想要甚麽都可以。下個月就是你的生辰,義父會為你準備好禮物,記得早迴來。”


    “晚上罷。皇兄要在宮中為我設宴。”李元鈞問,“沈鴻儒死了,是義父的手筆?”


    “我可甚麽都沒做。”男人掀袍坐在一側,“隻是教了他一些……能夠洗清嫌疑的手法……”


    李元鈞再度提了墨筆,目光凝在一張新的畫紙上,說:“在這個關口上,如果段崇找不出真兇,皇兄可不會輕易饒了他。”


    傅家手握重兵,他娶了傅成璧女兒,就該明白自己以後絕不能再政事上行差步錯。義父此招殺得絕,不單單是除掉了沈鴻儒,還給了皇上一個貶謫段崇的好機會。


    男人冷笑了幾聲,“可惜啊,沈鴻儒死了。不然我還真想看看,他要是知道自己是被親生兒子殺死的,得是個甚麽模樣。”


    翌日,傅成璧和段崇一起來到府衙當中,審問吳鉤。


    現如今尚未有確鑿的證據指明沈相的死與吳鉤有關,所以他還不是戴罪之身,隻是嫌疑之身。留在衙門待審,不囚於牢獄,而是住在府衙當中的一間房舍當中。


    段崇和傅成璧來時,吳鉤正在作畫。府衙對他寬縱,想要甚麽一樣都不會少,筆墨紙硯皆備得齊全。


    外麵看守的衙役傳喚一聲,吳鉤忙擦拭自己滿手的顏料,起身迎接。吳鉤這迴看得清楚,兩人段崇偕肩而來,親昵無隙,不似簡單同門共事的關係,暗道難不成這位女郎官就是段大人口中的“夫人”?


    見段崇麵容刻板嚴肅,不像是會迴答他此等問題的人,吳鉤閉口愈發沉默,將頭低得更深。


    段崇說:“循例問你幾個問題。”


    吳鉤說:“隻要對案情有幫助,學生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請段崇和傅成璧上坐,自己拘著坐在一側的凳子上,雙膝並緊,坐得十分端正。


    傅成璧問道:“當日沈相與你在雅閣中談甚麽?”


    吳鉤皺眉,顯然沒想到她會問到這樣的問題,“這與兇手有關嗎?”


    傅成璧正想著要編甚麽誘他說出答案,段崇直接冷聲斥道:“是我在審你,不是你在審我。迴答。”


    吳鉤低了低頭,似乎在思索,最後含混道: “沒甚麽特別。就是談一些詩詞歌賦,以及新政時務。”


    “你母親是京城人氏,改嫁給吳大佑那年你十三歲,如今迴到京城,”段崇眸中沉墨,隱隱泛寒,“應該對這裏並不陌生罷?”


    “你們為甚麽要調查這些?”吳鉤一時怒橫起眉,臉上激紅。


    片刻後,他點著頭出了口氣,道:“我懂了,你們還在懷疑我。沈相是我的老師,於我有恩,我不可能殺他。我說過,兇手就是那個人,那個黑衣人!你們這是在無謂地浪費時間!”


    “本官來這裏就是為了破案。”段崇點了一下桌子,“吳鉤,迴答本官的話。”


    “我不記得了。”吳鉤緊皺著眉,握得手背青筋突起,“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燒得腦子都不靈清了,醒來後就忘記了之前的事。”


    “你沒問過唐氏關於你生身父親的事?”


    “一個死人,有甚麽好問的?”


    他不能問,也不會問,這對吳大佑來說不公平。


    吳大佑已經待他很好很好。有一次風雪夜裏,吳大佑摘掉破爛的厚手套從棉襖裏掏出一本嶄新嶄新的《儒義》,這是他攢了一年才買來的新書。吳大佑就站在黯淡的燭光當中,身影倒在暖炕上,青山一樣。


    吳鉤那時候就想,哪怕是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了。


    傅成璧將筆擱在筆山上,靜靜地望著吳鉤,說:“你不問,不如聽我說一說。”


    吳鉤輕輕鎖著眉,滿目裏皆是疑惑。


    “當年沈相任內閣大學士,與朝中新派合力推行新政,於辛卯年春試中首發變革,令當年應試的考生苦不堪言,甚至有人精神失常,為此事自殺身亡。”


    吳鉤漸漸攏起了拳頭。


    “不幸的是,當年赴試學生中有一個人正是沈相的嶽丈卓太爺。他多年屢試不中,逢新而不得變,終成心病,最後在自家房中懸梁自盡。卓太爺死後,卓家上下想必少不了要辱罵沈相,他即便有心迴家祭拜都不成。沈夫人夾在夫家和娘家中間終歸不好過,最後隻得選擇夫妻分離一段時日,於是就帶著幼子迴到娘家,先為父親置辦喪事。”


    暑氣熱浪翻騰著卷進車廂內,兩側開了窗,隨著馬車軲轆轆前進才得一些清風,可風也是熱的。沈克難從小養在相府當中,沒有出過遠門,也沒受過這樣的罪,背後都熱出了一層紅疹子,痛癢難耐。


    可他自小懂事,知道母親還在為外祖父和父親的事情傷心,於是忍而不發,不想教她擔心。


    他那時候年紀不小不大,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公子,對待最近家中發生的巨變,他沒有任何的概念,隻知道父親現在做得事,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沈克難窩在卓氏的懷中昏昏欲睡,努力睜著沉重的眼皮,小聲呢喃著問:“奴才們說是爹氣死了外祖父……外祖母恨他,娘也會恨他嗎?”


    卓氏麵容溫婉,嘴角一直含著笑容,隻是在聽見這個問題的時候僵了一瞬。見她沒有迴答,沈克難再問:“娘以後也會一樣討厭克難嗎?”


    卓氏輕撫著他汗津津的額頭,柔聲說:“克難,無論爹娘怎麽樣,都會像從前一樣待你是寶貝。等你爹處理好京城的事,自然會來找我們的……”


    沈克難輕唿出一口氣,小腦袋往卓氏的懷中鑽了鑽,安安心心地睡過去。


    沒多久,馬車猛地刹住,卓氏下意識護住沈克難的頭,兩個人狠狠地撞在車廂上。


    “怎麽了?!”卓氏驚聲問。


    “夫人少爺,別出來。”


    駕車的車夫是沈府的侍衛,沉聲囑咐一句,繼而就聽見他走遠了,說:“主家在此取道,未跟土地爺打招唿,車中財物願意盡數奉上,還請各位好漢念在一幹婦孺份兒上,手下留情。”


    卓氏聽出是遇見打劫了的,嚇得臉色慘白,卻死死地護著懷中的沈克難。


    金銀奉到鐵馬頭前,可為首的蒙麵人鄙夷地瞧了一眼,冷聲下令:


    “除了車中的女人和孩子,其餘人,殺——!”


    作者有話要說:


    傅成璧:他在外麵有了女人……還把定情信物帶迴了家……


    段崇:這他媽簡直千古奇冤!


    傅成璧:他還罵我……


    段崇:……我去跪搓衣板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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