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月, 新宅邸前後打理妥當。傅成璧將文宣帝授意挑選的姑子和丫鬟都調到外府當差,內府所使奴才皆是從舊府帶來的。


    段崇之於內府事務不甚熟悉,新府事宜皆交由傅成璧一人處置。他隻在府中著意仿了處廬州園林, 又搭下戲台子, 同她說定待哪日得空,便請評彈師傅來府上唱幾曲。


    隻是兩人皆在六扇門當差,西三郡一行後亦是堆下不少公務, 難得一刻清閑。忙忙碌碌的, 日子過得也快,轉眼新院添綠,又是一春。


    眼見就是春闈在即, 沈鴻儒預備多年的新政早在去年秋試中就有了預熱。


    從前沈鴻儒尚且任翰林大學士之時,曾與大長公主等人共行新政。李靜儀負責革新官員升遷考核製度,而沈鴻儒則首推科舉改革。


    隻不過後來朝廷迫於各方壓力, 廢止了部分條令,曾經在大周朝野興榮一時的新政,也漸漸隨著李靜儀的過世而付之東流。


    這些年, 沈鴻儒從未放棄重拾新政的念頭。


    自流民叛亂案開始, 他就聯合門生著墨批判前內閣首輔柯宗山的政策,就是為改弦更張、革除弊政鋪路。


    就在去年在秋試中,六部所發的第一條政令直指朝廷科舉——考察內容不再著重經文詩賦, 而更注重考生對於時務策論的能力。


    初春臨京迎來了一場倒春寒。雪虐風饕,侵吞著大周疆土。


    朝廷官員以天降兇兆來攻訐沈鴻儒變祖製,沈鴻儒上書說, 古有王相言變,乃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時新世異,更何況聖上治世經國,勵精圖治,更不得一味法古。


    變則通,不變則死。


    沈鴻儒於朝堂上曆數前朝舊代變法往事,言明利弊,落腳於新政“害於眼下,利澤後生”,直辯得其餘文官啞口無言,默然退迴朝列。


    晚間天陰沉沉的,像是蓋在一口籠屜裏,烈風噎得人連喘息都難。近黃昏時,沈鴻儒下了請帖,邀段崇和傅成璧去府上小聚。


    今朝在六扇門撰書,傅成璧就已聽說沈相在早朝上舌戰群雄的英跡。他將那些文官懟得臉色鐵青,下朝沒多久,就有一群小乞丐往相府門口唱著打油詩罵他。


    傅成璧暗中料著沈鴻儒請段崇來府上,定然是當個鎮宅門神的。卻不想見著他時,沈鴻儒雖帶著常年的病色,可笑若春風,很是神采奕奕。


    他給傅成璧拱手行了禮,“郡主,寄愁。來,快坐。”


    沈鴻儒是段崇的先生,這一場宴更似家宴,因而十分隨意。正中未張大案,隻陳這一張圓圓的梨花小木桌,既顯得親近,也不失禮。


    桌子正中央擺著銅鼎,鴛鴦雙湯,紅肉綠菜擺得滿滿當當,讓人一見就已胃口大開。傅成璧黛眉輕揚,眼裏笑意盈盈,“沈相好興致。朝中一幹官員教你氣得食難下咽,你卻在府上享用八珍玉食。”


    沈鴻儒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


    段崇卻是少言,往溫鼎清湯裏添了蔥薑提味,一門心思都在膳食上。


    沈鴻儒舉杯敬過一巡,又對段崇說:“本相聽說,近來你常去宮中教七皇子射術?”


    “是。皇上的旨意。”


    “此事說來微不足道,可到底關乎皇室血脈,任何事都非同小可。你隻需做到心端眼正、行事謹慎就好,別教人捉住了把柄。”


    段崇說:“人言不足恤,這可是沈相所效法的箴言。”


    “臭小子,你跟本相能比麽?本相孤寡老人一個,何足以懼?”沈鴻儒深笑,看了傅成璧一眼,“你與小郡主為夫妻,便是有家室的人。她家中兄長如今當上西三郡的大管家,雖不在京任職,可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京城有多少眼睛盯著傅家,盯著你段崇?難不成日後惹了事,還要小郡主為你頭疼麽?”


    段崇對沈鴻儒向來尊敬,聽他一番諄諄教誨,挺直肩背,點頭稱“是”。


    從前段崇江湖出身,無牽無掛,行事多恣意,常常不按規章製度來。很多言行與沈鴻儒能夠容忍的相悖。


    之前沈鴻儒提點他,段崇常常不以為意,如今有了牽腸掛肚的東西,倒是比之前聽話了。沈鴻儒瞧著兩人,一時談不上好壞。


    “罷了罷了。”沈鴻儒說,“教小郡主看去,還以為本相是個向來嚴厲,愛訓斥人的。”


    “嚴師,良友也。”傅成璧文然舉杯,笑容柔婉。


    因傅成璧自小不養在京,於包括沈鴻儒在內的外人而言,最先注意到的並非是她己身,而是加諸冠上的身份——武安侯和薑陽的女兒,皇帝的外甥女,傅謹之唯一的親妹妹。


    在沈鴻儒這裏唯一一點特別的是,她是段崇的心上人。可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傅成璧。


    如今見她貌態嬌俏可愛,行止端莊有禮,卻實在無法將在六扇門整理案宗撰寫公案的女郎官聯係到一起。


    關於長公主的卷宗,由她經手呈交到刑部,沈鴻儒也曾細覽過。若非旁人提醒,他定然不會覺得這是一個閨閣小姐能做出來的文章。


    段崇這個江湖滾出來的爛性子,對上性子一味溫軟的女人,他嫌麻煩;性子剛烈些的,與他更可能成為冤家對頭。傅成璧卻能與他磨得來,性情定然極好。


    膳後,三人在一旁花廳用茶消食。


    段崇與沈鴻儒是師友,可偏偏段崇訥於言,傅成璧卻錦言繡口,沈鴻儒與她談起書畫、案宗以及在西三郡的趣事,傅成璧道來女兒之見,有時也讓他覺得新奇。


    沈鴻儒沒甚麽親近之人在側,府上也隻有一兩房妾室伺候他起居,碰上傅成璧,第一次感受到天倫敘樂是為何物。


    沈鴻儒想事想得入神,半晌,才歎道:“若吾妻還在,或許本相也能有個像你這般的女兒了。”說起這話時,他眼中隱有波光,但很快就恢複了清明溫和。


    他說:“對了,郡主和寄愁成婚,本相還缺一份賀禮未補。”


    他招手喚了愛妾來低語幾句,不一會兒,夫人就捧了一隻錦盒,盈盈拜到傅成璧和段崇麵前。


    沈鴻儒溫聲說:“小郡主打開看喜不喜歡。”


    傅成璧一時好奇起來,依言打開,見著裏頭的物件,臉上騰地一下紅起來。沈鴻儒見她害羞,笑容愈發深,連常年的病色都消減了不少。


    段崇瞧她羞赧萬分,側了側身往錦盒裏打量,見是一個銷金嵌玉的項圈,下頭還掛著枚長命鎖,看形製大小就是給小孩兒用的。


    段崇比傅成璧還要撐不住臉,耳尖兒蔓上顏色。他咳了幾聲,才說:“先生這禮送早了。”


    “不早。”沈鴻儒笑了幾聲,“等你當上父親,就知孩子比春天裏的小尖筍兒冒得都快。”


    段崇實在耐不住,見外頭天色漸晚,牽著傅成璧與他道辭。


    沈鴻儒見他對孩子並不熱衷,想到是小夫妻還沒過了甜蜜勁兒,索性未再提及,起身要將他們送到府外。


    “天寒,就不必多送了。”段崇說。


    沈鴻儒道:“還有幾句話,先生想對你說。”


    傅成璧聽言,則點了下頭,對段崇道:“那我在府外等你。”


    段崇為她係好披風的結帶,看著奴才將她相送出府,直到她消失在視野裏才收迴了目光。


    沈鴻儒見狀,不禁搖頭笑道:“你這迴應當滿足了罷?”


    段崇意外坦誠地迴答:“學生已別無他求。”


    “好好珍惜。你是好福氣的人。”沈鴻儒抬頭望向鉛灰的天,貌似失魂落魄,“寄愁,你知不知道當初本相為甚麽願意舉薦你入朝為官?”


    “武安侯離職後,六扇門一直缺少人手。”


    當年段崇帶領信鷹子一起投靠朝廷,江湖豪傑願意為之效力,文宣帝自是欣然招納。


    沈鴻儒卻搖了搖頭,說:“你來官場不為名利,隻不過想來尋求償還業障的方法。正是你的出現,才讓本相堅持到今天。”


    段崇輕蹙了一下眉,有些不解。


    沈鴻儒道:“當年新政失敗,本相家中橫遭大變,我沈鴻儒在官場上堅持的那麽多年的所有都隨之崩解。”


    “那時候,我當真是每天在渾渾噩噩中度過。 ”


    “我知道。”段崇說,“後來你我聯手除內閣之時,你才有了一些起色。”


    沈鴻儒失笑一聲:“原來你當時也看得出,卻甚麽都不問,也甚麽都不說?本相還以為你當真是一塊冷到心裏的木頭。”


    “你的事,與我無關。”


    “咱們好歹師生一場,你說這些話也太傷先生的心了。”


    “那時你還不是我的老師。”段崇沉吟片刻,再問道,“先生口中所謂橫遭巨變,可是與內閣首輔柯宗山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總感覺g正在高高立起。


    沈鴻儒:你說這話也太傷先生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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