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諾克走了好一會兒, 於美紅才捧著一杯涼茶過來, 在她身邊的草坪上坐下。


    陳煥之扭頭看了一下,於美紅立刻注意到了:“這是我媽給我寄的涼茶包泡的,裏麵有中藥, 你不能喝, 如果下個月能成功注冊, 那麽很快就要迎來藥檢了。”


    陳煥之遺憾地點點頭,其實她也不是真那麽饞, 隻不過越是禁忌就越是對人有特別的吸引力。


    又過了一會兒, 於美紅喝完了茶, 低頭看一眼手表, “腳拿出來吧,到時間了。”


    陳煥之把兩腳從剖成兩半的冰桶裏抬起來,用毛巾擦幹了穿上鞋襪。


    “再休息一會兒,”於美紅說,“科爾剛才打電話,有個學生腳扭了, 他得去看看, 要晚到五分鍾。”她說的是陳煥之請的在img任職的按摩理療師。


    陳煥之“嗯”了一聲, 兩個人一起看著訓練場上來迴跑動著的年輕人, 除了一個是本地業餘田徑俱樂部的會員, 一個純粹的愛好者, 另外幾個都是加州各大學拿體育獎學金的運動員, 都才二十來歲, 他們身上年輕的氣息簡直澎湃得讓人目眩神迷。


    “費諾克怎麽說?”於美紅問。


    “他讓我再好好想想。”陳煥之從草坪上揪了一根草葉繞在指頭上玩,“說我遲早得離開田徑場、離開領獎台,以我的年齡,這一天不會太遠,如果太沉溺於此,到時候恐怕會比較難熬。”


    於美紅皺了皺眉:“……生意人。”純粹是個客觀結論,語氣中倒是不帶褒貶,她又問陳煥之,“你呢?也打算再想想?”


    陳煥之笑:“我想得夠久了,我現在在做的就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於美紅也笑了。


    是,陳煥之做什麽都是她自己思考的結果,不管是十幾年前作為重點高中的優等生改練跑步、還是之前幹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意孤行撂挑子退役,微博上罵她的和挺她的轉發評論十幾萬,口水幾乎淹到脖子上,可別人的意見她頂多拿來做參考,從來沒有服從過誰。


    這孩子——鑒於於美紅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六歲,即使現在陳煥之三十歲了,於美紅偶爾也會在心裏暗暗說“這孩子”,想必劉鑫源也是如此——這孩子脾氣上來了,有時候煩是真煩,可要是跟自己沒衝突,她堅定固執的樣子在旁觀者看來也當真是熠熠生輝。


    陳煥之仰頭看了一會兒如洗的藍天白雲,這偏僻的小鎮布雷登頓,自她第一次來此冬訓到現在已經過了十餘年,除了08年腳踝受傷、和初退役的17年冬天這兩次例外,她每年的冬天都是在此度過。


    img裏的十幾個訓練場,是她除了北京訓練局以外最熟悉的地方,或朱紅、或深藍的跑道,是她最熟悉的圖案。


    她認識img裏半數以上的教職員工、了解每一處用得到的器材和設施、能說出每一條跑道的坡度——她這次甚至在附近買了棟小房子住。


    從十六歲在學校運動會上踏上跑道,到現在十四年,這十四年裏充滿了單調的訓練(邁爾斯再努力把訓練多樣化也就那樣)、單調的食物(營養師夠努力了,但雞胸肉就是雞胸肉、蔬菜沙拉就是蔬菜沙拉)、單調的人際關係(95%的教練隊友後勤,家人朋友經紀人瓜分剩下的5%),當然,點綴其間的還有並不單調、但她無福享受也不太欣賞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但總的來說,這十四年她過得幾乎比前世癱瘓在輪椅上的十五年還要簡單。


    可是又比這世上99%的人都更能體會什麽叫激情澎湃和風雲變幻。


    “費諾克說競技體育幾乎包含了人生一切的精彩和激情,”陳煥之說,“你覺得呢?”


    於美紅有點吃驚,這倒不像個純粹的生意人說的話了。


    她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煥煥,我從沒在跑道上得到過什麽了不起的榮譽。我既沒有這個天賦,也做不到你這樣努力。”


    “但是即使是在旁邊看著,即使是讓我旁觀著你、或者其他年輕人訓練、比賽,然後取得成績或者沒有,”她指了指訓練場上仍在揮汗如雨的人,那其中也有幾個是歸她負責,“我也都覺得很高興。”


    “紅姐這個境界可比我高多了,我不行。我是要冠軍的,我要我能夠得到的所有冠軍才能足夠高興。”陳煥之微笑著轉頭去看於美紅,“不過紅姐,有成績還是比沒成績更高興點吧?”


    於美紅點點頭,當然。


    “那……”陳煥之輕咳了一聲,“紅姐,你還想繼續看著我嗎?”


    於美紅扶了下眼鏡:“你想讓我當你的教練?不可能的,我當時已經跟老杜鬧僵了,他不會讓我迴去,更不會讓我負責你的。”


    陳煥之搖搖頭:“紅姐,我是要複出參加比賽沒錯,但誰說我要重迴國家隊了?”


    她在於美紅震驚的眼神中點了點頭:“對,我想仿網球舊事,建一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團隊。除了世界大賽以外,我會自由選擇比賽、自由安排自己的訓練。”


    於美紅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田徑和網球可不一樣,人家憑借商業比賽也能養活自己養活團隊,在普通觀眾那裏,網球也比田徑的認可度高。就算你不缺錢,田徑這邊雖然也能以個人名義參加比賽,主辦方也肯定會主動發外卡給你,但是世錦賽奧運會可必須得代表國家才能——”


    陳煥之笑:“體總會邀請我的,就像當初他們承受不住我一定要退役的壓力一樣,離2020年越近,他們也就越承受不住我複出參賽、國家隊卻不召喚我的壓力。”


    “我們都想要冠軍、都想拿金牌,隻要有這個共同的目標在,什麽都可以商量。”陳煥之說,“他們會妥協,我也會,最終總是會達成協議的。”


    讓體總在規則內做出一定讓步很難,讓她一個自由慣了的人再迴到那個框架內也很難。但無論如何,他們總會達成協議的。


    隻要有金牌。


    “其他人我會讓費諾克幫我聯係,”陳煥之專注地看著於美紅,“但是教練方麵,紅姐,我需要你。”


    於美紅想了想:“那我就得辭了img的工作了。”


    說起這個,即使是陳煥之這麽自我的人,也不由得有點尷尬了。


    於美紅是在她退役不久後從田管中心辭職的,直接原因據說是她跟新上任的總教練處不來,從訓練方法到指導思想,誰都不能認同誰。


    這個要讓陳煥之說,她肯定站於美紅。


    於美紅在劉鑫源迴江省後帶她那段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專業水平有目共睹,既隨和又勇於嚐試新鮮事物,英語德語都好,跟國外的教練理療師溝通起來毫無障礙。


    而那位從競賽部一個後勤部門升上去的主教練,別管他曾經有多麽輝煌的成績,在十幾年後的今天都難免需要更新知識體係了。


    而引發二人爭執的□□,大概就是陳煥之發退役微博的時候,於美紅不顧上麵的禁令,旗幟鮮明地轉了她微博給她說話吧。


    她微博一發,自去過自己的逍遙生活。而於美紅不久後就從田管中心辭職,來到img繼續擔任短跑教練,現在好不容易一切步入正軌,她卻又要複出了。


    於美紅輕輕地搖搖頭:一般人可真幹不出陳煥之這事兒。但一般人有誰能做出她這樣的成績呢?她要不是這麽固執自我的人,當初韌帶斷了全世界都說她要完蛋的時候,她就乖乖退役了。再早點,她就不會跟老劉在訓練方法上頂牛,那現在究竟成績如何練沒練出來,也是個未知數。或者更早,陳煥之還隻有十六歲的時候,一個重點高中的優等生,一般人早就隨大流好好學習考大學去了。


    那可就都沒今天這些事、也沒這十幾年來中國女子短跑的輝煌了。


    陳煥之見她搖頭,有點著急了:“紅姐,你是覺得從img這裏辭職不方便嗎?我可以讓費諾克跟學院溝通,別管之前你簽的什麽協議都可以商量。待遇也好說,你是知道我的。而且即使將來我再次退役,相信我,這個履曆不管你今後拿到哪裏去都隻會增光添彩。”


    於美紅伸手攬住了陳煥之的肩膀輕輕晃了晃,這親昵的動作安撫了陳煥之,她安靜下來了。


    於美紅輕聲說:“我得謝謝你,煥煥。如果沒有你的出現,我不會下定決心要重新迴到田徑場上,即使是以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的視角。我不會從s市一中辭職,不會去德國讀書,也不會像今天這樣。”


    “我有時候也想,如果當初沒有你,那現在的我什麽樣呢?大概是結了婚、生了孩子,天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上下學、輔導孩子作業什麽的。倒也不是不好,看s市房價這幾年的漲幅,可能那樣我比現在更有錢呢。”


    “但我這十幾年不會過得這麽快樂。”


    陳煥之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現在的於美紅年過四十,她的眼角和皮膚都烙上了歲月的痕跡,但陳煥之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年前那個、站在江省體校田徑場邊問她“你甘心嗎?”的高齡追夢少女。


    於美紅大概跟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她笑:“我記得你最早的時候是說要跟我在國家隊會合一起名揚天下的。可惜我去晚了,你自己就已經完成這個成就,後來又自己走了,現在繼續不是正好?”


    陳煥之說:“好,先定一個小目標,把2020和2024的金牌拿下來吧。”


    於美紅哈哈大笑:“那可就真的很傳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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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又想,從於美紅開始,也就從於美紅結束吧。


    親愛的們我們下本書見,如果你們依然想見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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