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煜跨出慈寧宮的大門,便見皇帝雙手負於身後,背對著他立在那裏。


    許是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頭,定定看向時煜。


    時煜斂眸行了一禮。


    皇帝神情不辨喜怒,問道,“煜弟身子可是好些了?”


    時煜心中滑過一絲詫異。


    皇帝對他這樣的稱唿,隻在他十歲之前,那時他們兄弟關係稱得上是親近,他曾十分喜歡這個比他大十幾歲的兄長。


    他平聲道,“多謝陛下掛心,今日好些了。”


    “對常姑娘很滿意?”


    此話出口,皇帝心中複雜。


    他曾因時煜為了給衛清晏報仇,而私自發兵攻打北陵而忌憚他,惱怒他,防備他。


    甚至覺得他荒唐胡鬧,將戰爭視為兒戲。


    可如今知道衛清晏是他的女兒,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他又感激時煜這般做。


    他這個父親沒能為女兒做的,時煜這個叔叔做了。


    叔叔?


    皇帝從禦書房一路混沌過來的腦子,突然清醒了。


    是了,衛清晏是他的女兒,時煜就是他的親叔叔。


    他們先前那般要好,要好得連太後都憂心時煜好男風,憂心兩人會鬧出什麽不堪的事來。


    可時煜定是知曉她是女兒身,動了情,才能為衛清晏做到那般地步。


    時煜今日進宮的目的,早有宮人迴稟於他。


    剛剛他站在這慈寧宮外,還在想,時煜這些年極少入宮,這次卻為了常卿念,阻攔太後救太子,應是對常卿念入了心的。


    他從前那般喜歡衛清晏,清晏死後才不過三年,他心上的人便又成了常卿念。


    皇帝感激的同時,又對時煜這個負心漢生出一絲怒意。


    時煜對情緒最是敏感,想到藍姝進宮的目的,他便猜到一二,迴道,“不嫌棄臣是個病秧子的,都是好姑娘。”


    皇帝靜默片刻,沉聲道,“那便好生待她吧。”


    藍姝能那樣在意常卿念,想來是將對自己孩子的感情轉移到了常卿念身上。


    如今他們的孩子已不在,有常卿念這個寄托對藍姝來說也是好事。


    若時煜對常卿念好些,藍姝大概也會開心點吧。


    這般想著,他又問道,“你可想迴封地?”


    如果迴封地能讓藍姝高興,那便讓他們迴封地吧。


    藍姝嘲諷的對,他防備這個,提防那個,到頭來,這個江山在他手中並未治理得有多好。


    被困京城三年,皇帝第一次主動提及此事,時煜心中警惕,“臣在哪裏都一樣,等成親後,臣再問問常姑娘的意思。”


    “也好,那便好生調養身體,早日成婚吧。”


    說罷,皇帝朝他揮了揮手,邁步進了慈寧宮。


    時煜望著他的背影,眸色幽深,皇帝今日過於反常。


    他朝冬藏看了一眼,冬藏會意,在出宮的路上,朝迎麵走來的太監打了個眼色。


    另一頭,皇帝走到太後身邊坐下,揮退殿中所有下人。


    “母後,可還記得衛清晏?”


    太後依舊是閉著眸,“如何不記得,今日你不還為了他的事,廢黜了太子麽?”


    “母後還記得她長什麽樣,與兒子有無相似?”


    “你這是何意?”


    “母後。”皇帝壓抑著聲音,“她是朕的女兒,朕和藍姝的女兒。”


    太後猛然睜眼,“女兒?他……她是女子?”


    她滿臉愕然,這怎麽可能?


    “是,他是朕的大公主。”皇帝盯著她,一字一句道,“母後,您能否告訴兒子,您當初為何要反對兒子查藍姝生產之事?


    是為包庇皇後,還是您亦參與其中,我知您其實不喜藍姝的,對麽?”


    這些話壓在心裏幾十年,到底是今日說了出來。


    太後心下一沉,臉也沉了下去,“皇帝懷疑哀家?”


    皇帝看著她不語。


    太後再生氣,也得解釋,“哀家的確不喜她,更不喜你滿心都在她身上。


    你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天子後院的那些女人,不僅僅是為縱情聲色,彰顯帝王身份,而是平衡各處勢力。


    你獨寵她一人,便是打破這種平衡,是給你,也是給她招禍,若她再生下皇長子,隻怕你眼裏更難容下別人。


    但哀家再不喜,她的孩子也是哀家的孫兒,謝家為皇後不平時,哀家的確動過去母留子的念頭。


    可哀家心疼你,便隻是想想就作罷,她出事後,哀家猜到是雲眠所為,以哀家對雲眠的了解,那雙孩子不會有活路。


    而當年先帝為爭取謝家支持,娶哀家時,曾應諾謝家,大魏三代皇後都需得出自謝家。


    孩子既已經死了,便是你查出是雲眠所為,雲眠這個太子妃你也廢不了,如此,豈不是更難受。”


    皇帝心裏暗暗揣度這些話。


    調包孩子的事,不是太後做的,那將衛清晏送去衛家的也不會是太後。


    雖然得出這樣的結論,皇帝眼底還是揚起一抹狂怒,“母後又是這套說詞,三年前,母後亦是說,人既已經死了,追究也活不過來。


    可朕的大公主和皇長子就隻能白白死了麽,母後,你可知兒子麵對藍姝時,有多愧疚。


    兒子當年做夢都想拋下這所謂責任和抱負,跟她一起迴到鑄劍山莊,過尋常夫妻該過的生活。


    沒有算計,不用應付無休止的爭鬥,每日閑雲野鶴,自在逍遙地教導好我們的一雙兒女。


    可今日,我竟連她的眼睛都不敢直視,兒子為君不能替臣子主持公道,為父,不能為自己的一雙孩兒報仇。


    兒子,真是窩囊至極,這裏頭,有兒子自身的原因,亦有母後的責任。”


    皇帝心頭貫徹悲傷。


    “你到底是怪了哀家。”太後麵容哀戚。


    隨即她冷笑道,“罷了,怪別怪吧,誰叫你投身到哀家的肚子,誰叫哀家又是那樣的身份。


    若有下一世,兒子,我們都擦亮眼睛,選一選自己的父母吧。


    今日哀家乏了,你迴去吧,你們都迴去吧,哀家,乏了。”


    皇帝安坐不動,眼底泛起陰鷙之色,他冷聲道,“當年,朕需要顧忌謝家,如今朕已是天子,不必再顧忌了。


    謝慎身為刑部尚書,屢次辦案不利,實在不配再任尚書之職。”


    太後抬眸看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都沒說。


    皇帝依舊不動,眸色愈發深澤,“母後當年以死相逼,要兒子答應您,此生決不深查黃沙嶺一事,真的隻是因為蘇複的身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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