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樓裏傳來了零星爭執的聲音,在外守衛的軍士皆放輕了動作,不敢出聲,他們都仔細聽著裏麵的動靜。


    一些臨時參軍,還穿著百姓常服的新兵同樣豎起了耳朵。


    “軍械,物資,糧餉,兵員,旅順口需要這些,而這些隻能從登萊調運。”毛文龍苦澀地解釋道。


    鍾林卻麵色愈發鐵青,氣息也愈發亂了起來。


    “但這不是把庫房裏的銀子隨意孝敬給那些太監的理由,大帥,你現在怎麽變的那麽慷慨了,在南關島的時候,你可是連老子騎兵營的撫恤都要扣在懷裏。”


    “老子什麽時候貪過你的撫恤銀!”毛文龍大聲說著,拍桌子站了起來。


    片刻後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繼續補充道:“你們的撫恤銀,老子已經一分不少給了小五,他會按著名冊一點點發下去,那些已經被建奴攻陷的地方,也會想辦法去聯係其家人。”


    說著,毛文龍又坐了下去,掄起茶杯一口悶了個幹淨。


    鍾林沒好氣地笑了笑,同樣牛飲了一口茶水,卻被嗆到了喉嚨,咳嗽了半天。


    毛文龍側眼看了鍾林一眼,下意識想要起身卻又直接坐了迴去,吹著自己的山羊胡子說道:“文崢,你還是把身體養好,要是建奴攻城,你小子別死在城牆上了。”


    鍾林卻不依不饒,在捋順了氣息後,繼續說道:“他安太監狗日的瞎了眼少了一萬兩,和旅順庫房有什麽關係。”


    “那安又賢硬說押往廣寧衛的軍餉在旅順少了一萬兩,我又有什麽辦法!”


    話音剛落,毛文龍抄起了桌子上的茶壺,直接對嘴喝了起來。


    “我要是不給,他迴頭把屎盆子砸在旅順口,到時候朝廷的軍械糧餉斷了怎麽辦?”


    “他媽朝廷的糧餉船隊一年才來幾次,一次才來多少,你這時候還守什麽規矩,朝廷的那些狗官就是沆瀣一氣想著法子貪皇帝老子的內帑!”


    “我現在是守著一座城!不是一座島!”


    毛文龍再一次拍案而起,指著地圖大聲說道。


    鍾林清了清嗓子,繼續認真的說道:“城裏的那些投敵富商和他們的倉庫,足以支撐旅順連續作戰兩年之久。”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毛文龍睜大了雙眼,看向鍾林。


    “那些投敵士紳的家財和倉庫,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行!”毛文龍說的斬釘截鐵,絲毫沒有退讓的餘地。


    門樓內一時間沉默了片刻,鍾林深吸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都到這個時候,你怎麽愈發瞻前顧後了。”


    毛文龍緩緩轉身,將桌子上的聖旨拿了起來,遞給了鍾林,雙眼滿是血絲。


    “陛下的意思,要我們保證旅順士紳大族的安全,那些個投敵的士紳,他們在北直隸的親戚都上繳了千兩贖罪銀,把罪免了,還有些和後宮有些關係,也免罪了。”


    鍾林雙手看著聖旨上寫的字,雙手愈發顫抖,在聽到毛文龍嘴裏說出‘免罪’兩字的時候,他猛地站起了身。


    “老子一千多人的鍾字營,從他媽的開元殺到旅順武庫大街,連我就活下來兩個,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投敵的漢奸朝廷給他們免罪了!?”


    說著,鍾林踉蹌了走了幾步,雙手抓在毛文龍的肩膀上,紅著眼睛大聲說道。


    “你告訴我,他們是為了誰在打仗,又是為了誰在戰死!”鍾林說完早已經低下了頭氣喘籲籲,雙手卻始終緊緊抓在毛文龍的肩膀上。


    “你知不知道,我一個兵就死在他家門口,他父母眼前,屍骨無存,就他媽找迴來一隻手掌!”


    “文崢……你需要休息一下。”


    毛文龍想要把鍾林扶到椅子上,而鍾林雙腳卻像釘了釘子般死死不肯挪動。


    “他們就是為了從那些投敵士紳的口袋裏搶迴軍械物資,才全部戰死的,現在你告訴我那些狗日的賣國賊居然免罪了!”


    鍾林雙眼死死盯著毛文龍,充血的瞳孔裏淚水已經變成了粉紅色。


    鍾林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著毛文龍,而後者始終一言不發。


    “你給我適可而止!”


    近一刻鍾的質問後,毛文龍終於大喝一聲,將鍾林一掌推到了椅子上,他拔出腰間的長刀,怒吼著砍掉了主座上幾案的一角。


    “你以為我不知道,嗯?”毛文龍恨聲說道,雙眼已經變得通紅。


    “從軍幾十年,這種事你以為我就沒遇到過嗎!”


    座椅上的鍾林早已經泣不成聲,內心所有的壓力在這一刻全部釋放了出來,他一手捂著臉,一手拿著聖旨,金黃色的卷軸落下了一段,上麵一行清晰的‘護衛旅順士紳大族周全’赫然醒目,甚至還有每家每戶的姓名和地址。


    “你聽著,鍾林。”


    毛文龍沙啞地說道:“我們是大明的將官,第一就是要忠,其次才是別的!”


    毛文龍用力顫抖著說道。


    “百姓每日在夾縫裏求生活,卻要直麵所有的災難,我們這些將官,便也隻能拚命在夾縫裏救民!”


    說著,毛文龍大力抓住了椅子上鍾林的肩膀。


    “你聽清楚沒有,救民!無論用什麽方法,付出什麽代價,都要救民!為了救民,膝蓋跪就跪了沒關係,為了救民,老子可以去舔那些大官的腳底,隻要他們能時不時送來一輛船軍資。”


    鍾林緩緩抬起了頭,近距離呆呆地看著毛文龍蒼老的麵龐。


    “救民?”


    “對,救民!”


    毛文龍點了點頭,嚴聲說道:“我已經四十五歲了,隻能做手上能做的事,原本想著帶東江軍去皮島和建奴打到死,而你卻讓東江軍占據了整個旅順,所以,老子現在必須穩重!”


    鍾林沙啞地喉嚨咕噥了一會兒,繼而又緩緩開口問道:“你說的是救民,還是救明?”


    毛文龍緩緩地起身背過身去,窗外的白光灑在了他的上半身。


    鍾林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隻聽毛文龍緩緩開口說道:“文崢,我已經將近五十歲了,按這遼東的形勢,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但我會打到最後一刻。”


    隨即毛文龍邁步走向了屋外,在推開大門前,他用剛毅的語氣對鍾林說道:“文崢,以後是你的路,你要堅定。”


    說罷,毛文龍大步離開了城門樓,和早已列隊親衛巡視城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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