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天氣多雲。


    外麵天氣很好,可惜木旅白隻能透過屋子的窗口看到外麵的世界,他不能,也不敢出去。


    是的,他被軟禁了。


    在北條家一個閑置的屋子中,他安靜的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北條政子給他的命令是呆在這裏等候召見。雖沒有守衛,但他不敢出去,因為恐懼早已蔓延了他的心房。


    這種恐懼大到即使沒給他施加任何的刑罰依然讓他痛苦,讓他如坐針氈,讓他睡不好覺,讓他自顧自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焦慮又焦躁,迷茫而又痛苦。


    按邏輯來說,人最大的恐懼應該是死亡,但是木旅白是個戰士,他是不怕死的。


    但此刻他依然恐懼?


    他為何會有如此的恐懼呢?因為這種恐懼來自自我的想象,來自施加於自我的囚籠。


    他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永遠走不出來。在他的認知中北條氏是要比天還強大的勢力,得罪了北條氏,他安能不恐懼呢?


    在這個屋子裏他能看到無數的仆人在門外走過,但是沒人有興趣看他一眼,也沒人給他送飯,他就這麽被遺忘在這個屋子裏,一待就是十多天。


    他作為一個忍者身上常年會帶些幹糧,雖不好吃,但能果腹,隻是吃多了會幹渴。


    身體上的折磨對他來說是其次,最大的痛苦來自於精神。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淪落至此?他有守護幕府的理想,守護天下的理想,他很早就離開家族來鐮倉闖蕩,他自認沒有做錯任何事,怎麽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如果他不選擇誣陷田山重忠謀反,那麽他會有什麽下場,他是知道的。當時在麵對北條政子的時候,他緊張的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所以他才會選擇誣陷自己的偶像田山重忠。


    但是這十來天的精神折磨,他腦子每時每刻都在思考,反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琉璃散步的謠言按道理來說應該不是什麽大事。田山重忠本就有守護幕府天下的能力和願望。這難道不是好事嗎?這也是他的理想啊?這樣的好事有什麽錯呢?


    如果沒有錯,為什麽北條家要殺田山重忠,而且居然沒有人反對這件事?


    隻能說明田山重忠擋了北條家的路。


    琉璃讓灰去刺殺田山重保,挑起田山家和平賀朝雅以及後妻派的矛盾,這計策看起來也很傻不是嗎?


    為什麽北條家會中計呢?


    明明漏洞百出的計策,為什麽會中計?


    北條家並不愚蠢,如果北條家愚蠢,他不可能成為現如今幕府最強的勢力。


    那麽隻有一個理由。


    並不是北條家中計要殺田山重忠,而是北條家早就想殺田山重忠,隻是找不到理由,而琉璃給他們送來了理由。


    雖然這個理由很傻,很漏洞百出,但是隻要想讓自己中計,焉有不中計的理由嗎?


    這才是琉璃的計策能成功的最本質的原因。而琉璃一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她才製定了這樣的計策,從這一方麵來看,琉璃真的不簡單啊,甚至是可怕的。


    木旅白作為一個事後諸葛亮,一直到事情發生後七八天才想明白這件事。作為此件事的親曆者,他才想明白這件事最本質的邏輯,更何況旁人呢?


    隻是殺了田山重忠之後,會怎麽樣呢?


    田山重忠身上的威望太重了,即使是假裝中計殺了他,那麽誰來承擔後果呢?


    誰誣陷了田山重忠謀反,誰就來承擔後果。


    想到這一點的木旅白更加的如坐針氈,因為他發現他並沒有走在一個正確的道路上。當時誣陷田山重忠謀反,或許可以暫時保命,但是終究難逃一死。


    誣陷田山一族謀反這個罪是很大的,一旦清算起來,他死就算了,還會連累家人和朋友。


    “可是,我有選擇嗎?”


    想到這點,本就憔悴的木旅白,絕望的哭泣。


    隨著他的哭泣,他的情緒被屈辱的眼淚一點點的釋放出來,連帶著心中的恐懼都減弱了。


    恐懼為什麽減弱了?


    是因為他不怕死了嗎?他本來就不怕死。


    不,是因為他認命了。


    因為恐懼落地了。


    恐懼一旦落地,就沒有了想象的餘地。


    想象餘地沒有了,那麽這個恐懼就超越不了死亡。


    事情反而變的簡單了。


    木旅白現在有且隻能做一件事:等死!


    他沒有等來北條政子,而是等來了北條義時。


    北條義時有個小名叫小四郎,隻是這個稱唿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叫的。


    小四郎一腳踢開了門,進門時還嫌棄的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這個屋子的灰塵和黴味太重了,很難相信木旅白能在這個屋子裏呆十幾天不出門。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坐在地上頹廢等死的木旅白,慢悠悠道:“聽說你十幾天沒出門。”


    “政子大人沒有特別吩咐,屬下不敢出去。”木旅白謙卑的說著。即使此時,他依然不敢惹北條義時,因為在見到北條義時的當下,他的恐懼迴來了。因為幻想重生了,他以為他的謙卑可以換來不牽累家族和朋友,哪怕為此可以當北條義時的狗。


    相比於先前不敢抬頭,現如今,他唯一的進步是敢抬頭看向北條義時了。因為相對於先前,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反而勇氣迴來了。


    “你這個人倒是識時務。”小四郎漫不經心的環顧四周,慢悠悠道:“田山重忠死了!”


    “死了嗎?真的嗎!”即使想象過,但聽到這個消息,木旅白內心的震憾還是極大的,對於大多數禦家人來說,田山重忠是武神的化身,怎麽會死呢?怎麽能死呢?因為相信他的強大,所以難以接受他的死亡。


    “他的死得有人負責,你說他會謀反,稻毛重成也說他會謀反,你們都說他謀反,所以北條家信了。”北條義時再次慢悠悠的說。


    “所以我會死。然後讓貴族稻毛重成活著是嗎?”木旅白麵若死灰,他此時已經敢直視北條義時的眼睛。


    “哈哈……”北條義時大聲的笑著,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你算什麽東西,你真的以為我的摯友田山重忠的死,是你這樣的小人物能承擔的嗎?”


    “殺你如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的簡單,你這樣的人死活誰會在乎,反而稻毛重成的死活才有人在乎,所以我為了給田山重忠報仇,我迴鐮倉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他。現在他的屍體正掛在城頭示眾呢。”北條義時說著眼角竟還閃著淚光,讓木旅白愣神了一秒,誰也不知道他是虛情還是假意。


    因為稻毛重成可也是北條家的女婿啊,說殺就殺了。木旅白不知道是北條義時逼稻毛重成寫信誘騙的田山重忠,更不知道是他帶軍隊圍殺的田山重忠。因為信息的缺乏,他反而更願意相信一個兇手!他相信北條義時要為田山重忠報仇!


    這一刻的北條義時仿佛失憶了般,仿佛設局殺田山重忠的人不是他,他的正義凜然讓人生畏。


    這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就是正義和好壞無關,誰的聲音大誰就正義,誰能將聲音傳達給所有人誰就是正義。當真正的正義說不了話,那麽虛假的正義就會是唯一的聲音。


    怎麽讓真正的正義說不了話呢?用權力!用權力帶來的相信編造謊言,用相信帶來的權威胡說八道,真相其實不重要,人隻希望聽到他們想聽的,然後發泄一下情緒就可以了。


    此刻的木旅白相信北條義時嗎?不,他不相信!但他願意相信北條義時在給田山重忠報仇!


    因為田山重忠是禦家人的偶像,他死了,總要有人給他複仇,而北條義時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人總是願意相信這世界是有希望的,所以他相信北條義時是為了複仇殺了稻毛重成。木旅白願意相信他想相信的事情,正如琉璃的計謀雖然漏洞百出,但北條家還是願意去中計一樣。這本質上其實並無區別。


    人最吊詭的地方就在於明明知道前方是火坑,但還是無法控製自己一步步的往裏跳。這是情不自禁,又身不由己。


    “我現在還活著,您還願意和我說話,那就證明我還有用是嗎?可是我應當是沒用了。”木旅白歎息一聲,他知道自己難逃一死。


    “有用沒用是我說了算,不是你。現在讓我們來聊聊,讓我來看看,你是否有用。”北條義時抱著肩膀,笑嗬嗬的看著木旅白。


    “先說說,你是從哪裏知道田山重忠得到了源賴朝將軍的遺命開始。”北條義時問道。


    “我以為大人您不感興趣呢。”木旅白早就想說了,但是一直都沒人問他,他憋在心裏反而很焦躁。


    “我姐姐不感興趣,並不代表我不感興趣。她太了解她那死鬼丈夫,大概早就猜到了,但我不一樣。”北條義時貌似心情不錯,他還願意解釋給木旅白聽。若是平日,有人敢這樣反問,不是被罰就是被當場誅殺!


    於是木旅白將遇到琉璃時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並特地強調了奈良櫻落。因為在木旅白看來一個藝伎沒理由有這樣的布局能力,那麽一定是奈良櫻落在幕後遙控指揮。


    “那個寫書的奈良櫻落?他的名聲可不怎麽好,書中各種大逆不道之言。”北條義時皺眉問道。


    “不錯,正是他。當初我還是追殺他的人,不過我敗給了他,他卻放了我。”木旅白說到這裏頗為沮喪。


    “有趣,著實有趣,竟敢算計到北條家頭上。隻是他算什麽東西,也配承受田山重忠死亡帶來的汙名嗎?”說到此處,北條義時終於道:“好了,我也不與你繞彎子了,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是想死想活。”


    “想活。”木旅白也聽出味道了,因為若是想殺他,沒必要與他廢這麽多話。


    “想不想平步青雲?”北條義時又問。


    “想!”


    “那麽如果有人問起是誰讓你誣陷田山重忠謀反的,你要毫不猶豫的說一個人的名字。”


    “誰?”木旅白咽了口吐沫。


    “平賀朝雅。”


    “什麽?”木旅白難以置信。


    “平賀朝雅可是主謀,是他慫恿了我的父親對付田山一族,他難道不該死嗎?”


    “該死!”


    “那不就得了!”


    “明日你會被遊街,然後推到菜市口斬首,這其中有很多時間麵對天下人的辱罵,我需要你不斷的喊出平賀朝雅的名字。”


    “我會被斬首嗎?”


    “那得看你的表現,如果你能讓街道上的禦家人群情激奮,將怒火引到平賀朝雅身上,那麽你就能活,你不但能活還能受到我的重用!”


    “我明白了!”


    “我就喜歡如你這般聽話的狗,能夠幫我四處咬人的狗!”北條義時拍了拍木旅白的臉蛋,見他的表情略帶屈辱,他調侃道:“我的狗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的,你得證明你的價值。在我的眼裏是狗,在其他人眼裏你可是人中龍鳳!你可是在幫我複仇,幫整個禦家人複仇,你可是正義的!”


    “不要有心理負擔,來告訴我,你是正義的!”


    “我是正義的!”


    “大聲點!”


    “我是正義的!”


    “非常好,不要心虛,要大義凜然,要站在道德製高點,要大聲讓全世界聽到!”


    “隻是這樣就能讓人相信嗎?”


    “明天我就會宣布平賀朝雅是殺害田山重保的兇手!他的護衛在晚宴中可是刺傷了田山重保,他報複心強,當夜帶人就殺死了田山重保,無數的證據也指向他,他的動機和理由很充分。這個時候你在臨死前喊他是主謀,誰會不信,誰都會相信!”


    “如果平賀朝雅大人與我對峙,甚至要出手殺我怎麽辦?”


    “那太好了,你最好讓平賀朝雅一巴掌打死你,那你就是英雄啦,是幕府的英雄啊!因為你為正義獻身!”


    “這……”


    “不要猶豫,我會讓人將你記錄在史書上,你名留青史啦,這是多少人的夢想啊。你想像一下,你多年以後被貴族出身的孩子們讀書時學到,他們大聲朗誦你的名字,那是一件多麽讓人舒爽的事情啊!”


    “好吧!我盡量……”


    “不是盡量,是用盡力氣指控平賀朝雅!”


    “我……知道了!”


    “好好表現啊。”


    “大人,我會讓您看到我的價值的。”


    ……


    木旅白原本是一個擁有崇高理想的青年,隻是因為權力的一次小小的任性,卻讓他一步步的黑化成他原先想都不敢想的樣子!


    而北條家的內鬥才剛剛開始!


    田山重忠的威望太重,影響太深,誰也不願意背這口大大的黑鍋,即使是北條家。這口黑鍋的人選隻能是這麽幾位:北條時政,北條義時,北條政子,平賀朝雅以及牧之方!


    這些人都是幕府跺跺腳就能地震的人物,但這口黑鍋一背,容易犯眾怒,反而很危險!


    對深諳權謀的人來說,田山重忠身上的信念太重,他的死不是麻煩,反而是機會,誰能幫他複仇,誰就能攫取他遺留的信念,這反而是抓住權力的機會!


    這也是北條政子一開始反對,後麵又同意的理由。這也是北條義時明明不願意殺田山重忠卻依然動手的緣由。


    這也是平賀朝雅和後妻派要讓北條政子和北條義時動手的原因,這樣這口黑鍋就能牢牢的扣在北條政子和北條義時的身上。這是鏟除異己最好的方式!


    隻是北條政子反其道而行之,殺田山重忠之後,又率先潑髒水,將鍋先丟給了平賀朝雅!


    你可能會疑惑,北條政子憑什麽如此自信她能夠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翻盤呢?更扯淡的是,北條義時作為一個兇手憑什麽幫田山重忠複仇?


    他是兇手?你看見了嗎?天下人誰看見了?是他殺的田山重忠嗎?很顯然不是。他是主謀嗎?很顯然不是!


    天下人隻會傳頌他被迫接受軍令追殺田山重忠的無奈,後又在田山重忠的屍體前痛苦流淚的真情流露。所以他才會後來大義滅親的為田山重忠報仇!


    這合理嗎?這很合理!


    真相重要嗎?不重要!


    天下人願意相信北條義時這個人嗎?未必!


    天下人願意相信北條義時真心為田山重忠複仇嗎?願意相信!


    北條政子當了太久的將軍夫人,她太懂怎麽玩了!


    在後妻派看來這是板上釘釘的黑鍋,是一石二鳥的妙計。但在北條政子看來,這世上從沒有什麽板上釘釘的事情,黑白本無意義,黑白由她定義!


    北條家隻是中計了,誤殺了田山重忠,罪魁禍首是平賀朝雅所代表的後妻派!北條義時和田山重忠關係那麽好,他怎麽會殺他呢?他是被迫的嘛,所以他才會那麽傷心嘛!一切都很合理!


    我中計啦,真的中計啦!相信我啦,你看我天真的眼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櫻花樹下的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東君不換梨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東君不換梨花並收藏櫻花樹下的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