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兒身為同門之長,越眾而出,麵向著金世遺道:“你在這兒撒野,怎的反是我們不講理了?”金世遺冷笑道:“我一到來,你們就一擁而上,這是你們撒野呢,還是我撒野呢?”曹錦兒將龍頭拐杖一頓,冷冷說道:“我們同門在此聚集,祭掃祖師,你闖進來做什麽?”金世遺指著山頭上的一些賓客道:“他們不也是外人嗎?”曹錦兒道:“這幾位是我們的好朋友,和我們的師叔甘大俠、呂大俠生前都有交情,他們也是來掃墓的,要你多管閑事麽?”金世遺笑道:“我也是來掃墓的。”


    曹錦兒道:“你給誰人掃墓?”金世遺道:“我是給前輩女俠呂四娘掃墓來的。”


    曹錦兒道:“我輩同門,可並不認識有尊駕這號人物!”金世遺大笑道:“是麽?”將鐵拐向翼仲牟一指,朗聲說道:“翼幫主,你還認不認識我呀?”翼仲牟走出來道:“曹大姐,這位金老兄前日曾幫過我們一個大忙。”


    曹錦兒十分不悅,但翼仲牟是江南大俠甘鳳池碩果僅存的弟子,又兼身任江南丐幫的幫主,在同門中的地位極高,曹錦兒不得不給他幾分情麵,當下問明了事情的經過,便對金世遺說道:“既然如此,看在我翼師弟的份上,我們不再與你為難,你就下山去吧。”


    金世遺道:“怎麽?你要叫我滾蛋麽?”曹錦兒道:“不敢。


    我是客客氣氣的請尊駕下山。”


    金世遺笑道:“老太婆,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哩!你請我不來,我來了,你也請我不走!”曹錦兒道:“今日是我師祖獨臂神尼的忌辰,你擅自闖來,我不治你不敬之罪,已是大大給你麵子。


    你再不知進退,當真以為沒人能製服你麽?”金世遺冷笑道:“天下哪有這種道理,我來給你的長輩掃墓,居然也有罪了?好呀,你要與我較量,過了今日,我一準奉陪。


    今日我是看在你的長輩呂四娘的死人麵上,不便在她的墳前與你動手。”


    邁步便走,曹錦兒將龍頭拐杖一橫,喝道:“金世遺,你往哪走?”金世遺無名火起,縱聲笑道:“你真的不許我上墳?”翼仲牟急忙上來勸道:“金老兄,今日是我們門人弟子和至親友好掃墓,你就改一天來吧!”曹錦兒冷冷道:“不成,改一天也不成。


    呂姑姑是一代大俠,給她上墳的都是名門正派的俠義中人,我不能讓一個聲名狼藉之輩玷辱了她!”李源的兒子李應也道:“你非親非故,這墳嘛不上也罷。”


    金世遺“呸”的一口道:“呂四娘生前也沒有你這麽氣焰!”曹錦兒怕他口吐毒針,反身躍開,金世遺向前行進兩步,隻聽得“當”的一聲,曹錦兒的龍頭拐杖迎了上來,金世遺將她架住,冷笑說道:“你真的要迫我在呂四娘墳前與你動手麽?”雙杖相交,隻聽得又是“當”的一聲,曹錦兒蹬、蹬、蹬的向後連退三步,路英豪、白英傑、程浩、李英等一班人急忙跑土來,刀槍劍戟,排列麵前,攔住了金世遺的去路,雙方劍拔弩張,看看就要大打出手,忽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眾位同門,且慢動手,請聽小妹一言。”


    金世遺撤迴鐵拐,心頭“卜通”一跳,抬眼一看,不是穀之華是誰?隻見她從一塊岩石後麵緩緩走出,衣袂飄飄,容光奪目,江南七俠的門下,有許多人在竊竊私議:“咦,這女子是誰?她是誰的門下?”原來她的這班同門,竟是有十之八九未見過她。


    金世遺又是歡喜,又是有點埋怨,“怎的這個時候才出來?”曹錦兒雙眼一睜,悄聲問道:“你是何人門下?”穀之華神色有點異樣,但仍然是很平靜的答道:“弟子是呂四娘門下,參見掌門師姐。”


    謝雲真聽得曹錦兒問她,心中也好生奇怪,原來她在呂四娘逝世之前的一年,曾到邙山,見過穀之華。


    這次同門聚集之先,她早已對曹錦兒說過呂四娘有這樣一位關門徒弟了,而且剛才曹錦兒來到,穀之華還招待過她;謝雲真心想:“曹大姐縱然健忘,也不應這樣,怎的轉眼之間便忘記了!”這時江南七俠的門人後代尚未到齊,典禮尚未開始,同門的人數太多,雖然已在彼此交談,但尚沒有按照次序,正式介紹。


    故此除了有限幾人,如謝雲真翼仲牟等人之外,其餘的人都未見過穀之華。


    一聽得穀之華自報姓名,說是呂四娘的關門弟子,大家都不免感到有點詫異,更感到欣慰呂四娘在晚年的時候,收了這樣一位好弟子,她的玄女劍法終於有了傳人。


    江南七俠之中,以呂四娘年紀最小,穀之華又是她晚年收的弟子,今年不過十九歲,比起曹錦兒,年齡相差三倍,許多師侄輩都比她年長,加上人又長得那樣秀麗,因而也就更加引人注意。


    穀之華自報姓名之後,曹錦兒麵色仍是甚為嚴峻,眼睛啾著穀之華緩緩問道:“你有什麽話說?”穀之華道:“啟稟師姐:我師父在生之時,曾說過她有位好友,住東海蛇島,名叫毒龍尊者。


    據我所知,這位毒龍尊者便是金世遺的師父。”


    謝雲真道:“不錯,我也曾聽天山派的掌門人唐曉瀾說過,有這件事。”


    穀之華又道:“金世遺的師父與我的師父淵源甚深,他今日前來拜墓,似乎可以容許他廁身在親朋之列。”


    揆情度理,親朋前來祭掃,死者的後人是斷斷不能拒絕的,縱然他是壞人,那也隻有暫時擱過一邊,讓他磕了頭再算。”


    曹錦兒無奈,隻好說道:“既是如此,就請這位金先生暫時站開,待我們祭掃之後,你再盡你的心意吧。”


    曹錦兒既然以禮相待,金世遺自然不好僭越,隻得退過一旁,把眼看時,隻見穀之華也正望著他。


    金世遺麵上一紅,後悔自己不該扮成這個模樣上山。


    同時,他的怒氣也被穀之華溫柔的眼光所溶化了。


    曹錦兒見風潮已息,說道:“程浩,你將名單給我。”


    程浩是江南七俠中周潯的大弟子,這次負責登記上山掃墓的同門名字,聽得掌門師姐喚他,便將名單交出,稟道:“這次已經來到的同門長幼三輩,共是六十四人。


    有六位因事不能來,還有三位說是要來的,現仍未到。”


    曹錦兒道:“不必再等他們啦。


    咱們十年一次大聚會,以這次到的人數最多。


    師姐師叔地下有如,亦當欣慰。”


    曹錦兒按著名單的次序,將長幼三輩同門的名字一個個念了出來,按著班輩排列。


    金世遺凝神細聽,隻聽她念了一個又一個,念了約有三四十個,仍然沒有念到穀之華的名字,不禁大為奇怪。


    要知穀之華雖然年輕,卻是呂四娘的嫡傳弟子。


    江南七俠都已去世,她的班輩使與曹錦兒、翼仲牟一樣,是同門中最長的一輩了,現在曹錦兒已念到第二輩弟子的名字,仍然未見有她,這實在太過出乎常理之外。


    不但金世遺奇怪,一眾同門也都覺得奇怪。


    過了一會,曹錦兒念過她兩個孫兒的名宇,這乃是第三代中最年幼的兩位,念完之後.曹錦兒將名單一卷,說道:“你們披次序排列好,等會使到師祖墓前行禮。”


    這時隻有穀之華孤伶伶的站在一邊,眾同門竊竊私議,程浩更是驚疑之極,小道:“我明明列有她的名字,難道是師姐看漏了。


    但即使是一時漏過,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站在一遺,也應該發覺了,怎的不見師姐叫她?”翼仲牟忍耐不住。


    他在同門之中,名次排在第二,挨著曹錦兒,便在她耳邊悄悄問道:“師姐,你是不是漏了一人?”曹錦兒雙目一張,同穀之華招手說道:“你過來。”


    穀之華也不明白她何以漏了自己,甚是尷尬,走過來道:“師姐,你有何吩咐?”曹錦兒道:“把你的寶劍留下,將我呂姑姑的劍譜交出來!”穀之華大吃一驚,道:“師姐,你這是什麽意思?”曹錦兒道:“賀劍和劍譜都是我本門之物,豈能由你帶去!”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曹錦兒這話分明是不把穀之華當作本門弟子,所以要她繳還寶劍、劍譜。


    金世遺心道:“呂四娘在江南七俠之中武功第一,這老婆子莫非是覬覦呂四娘的玄女劍法,要占為己有麽?”一眾同門,則都知道曹錦兒雖然嚴厲,卻很正直,斷無攘奪同門劍譜之理。


    正是因此,越發覺得莫名其妙了。


    穀之華呆了一呆,定了心神,大聲問道:“請問掌門師姐,弟子犯了什麽過錯,師姐要將我逐出門牆?”曹錦兒冷笑道:“若是你犯有過錯,我豈隻僅僅將你逐出門牆?”逐出門牆乃是極嚴重的處罰,在武林之中,這種處罰僅次於身受誅戮。


    穀之華再也忍受不住,朗聲說道:“各位武林前輩在此,請問有沒有這樣的規矩:並無過錯,也要逐出門牆?”曹錦兒道:“這是我本門的事情.你想請人幹預麽?”本來有幾位武林前輩意欲仗義執言,聽得曹錦兒這麽一說,隻好暫且忍著。


    穀之華又大聲說道:“那麽請各位同門評理,是否任從掌門人個人的好惡,便可以隨意將同門驅逐?”一眾同門,麵麵相覷,大家都覺得曹錦兒的所為太出乎常理之外,翼仲牟低聲說道:“師姐請再考慮,武林中曆代相沿的規矩,除非是犯了傷天害理、十惡不赦的罪行,或者是叛師投敵,那才可以將他逐出門牆。


    咱們邙山一派,打從祖師創派至今,被逐出門牆的隻有了因一人,那時他的罪行是天下鹹知,並由同門公決才執行的。”


    曹錦兒冷笑道:“仲牟,這些規矩,難道我還不知道嗎?”忽地提高了聲音,麵向穀之華道:“你當真要我說出來嗎?我為你著想,還是以不說出來為妙!”穀之華大聲說道:“我有什麽過錯,請師姐盡管說出來。


    若是果然罪有應得,我死而無怨!”曹錦兒道:“好,你既然迫我說,我隻好說出來了。


    我先問你,你姓什麽?”穀之華道:“弟子姓穀,名喚之華,剛才不是已經稟告了師姐麽?”曹錦完道:“你父親是誰?”穀之華道:“襄陽穀正朋。”


    穀正朋是鼎鼎有名的兩湖大俠,到會之人,個個知道,心中想道:“縱許這小姑娘當真犯有什麽過錯,看在她父親的麵上,也當從寬處理才對。”


    曹錦兒麵色一端,利箭般的眼光緊緊盯著穀之華,追著問道:“我是問你的生父,穀正朋是你生身之父麽?”穀之華道:“他雖然是我的養父,但我自幼蒙他撫養,便和生身之父一般。”


    曹錦兒道:“那麽,你本來不是姓穀的了?你原來是姓什麽?”穀之華道:“我問過義父,義父說我姓孟。”


    曹錦兒突然又提高聲音問道:“那麽你生身之父是誰?”穀之華眼圈一紅,含淚說道:“弟子蒙義父收養之時,尚在繈褓之中,直到如今,還不知道生身之父是誰。”


    曹錦兒冷笑道:“嗯,你倒是個很有天性的孝女。


    你義父前年去世,他臨死之時,也沒有告訴你麽?”穀之華難受之極,哽咽說道:“我義父也不知道,若然他告訴了我,我還能不去找我生身之父麽?”曹錦兒淡淡說道:“那麽我告訴你,你的生父就住在太行山下,離此不過三日路程,他的真名字我不知道,江湖上都叫他做孟神通!”此言一出,群情聳動。


    到會之人,誰都知道孟神通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而且行蹤詭秘,二十年來下落不明。


    豈知他就往在太行山下,更料不到的是這個穀之華竟然是他的親生女兒!金世遺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可怕的事情,隻有這一次令他驚得呆了,“她,她是孟神通的女兒?她是孟神通的女兒!不,不!這事情我怎也不能相信!”穀之華就站在他的麵前,氣度是那麽高貴端莊,他又知道她的心地是那樣善良寬厚。


    這樣的人怎麽會是孟神通的女兒?不但金世遺是如此想,到會諸人也是如此想,若這穀之華的豐度神情,那裏有半絲“邪氣”?其實這也無怪其然,穀之華被兩湖大俠穀正朋養大,又在呂四娘門下經過將近十年的薰陶,她又怎可能帶有半絲邪氣?穀之華的麵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喃喃說道:“我是孟神通的女兒?我是孟神通的女兒?師姐,你,你這話是真的麽?”曹錦兒麵向著墓園後麵的來賓,招手說道:“柳大哥,請你過來。”


    一個年約四十的灰衣男子神色沮喪,緩緩走出,穀之華一見,說道:“柳行森,柳大哥,是你嗎?”柳行森是穀正朋的徒弟,穀正朋一生隻收有這一個弟子,穀正朋沒有兒女,故此將穀之華當作女兒,與柳行森名義上是師徒,實則也如父子一般。


    穀之華八歲那年,就是柳行森將她送上邙山的。


    柳行森垂頭說道:“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說了!”曹錦兒卻向翼仲牟問道:“翼師弟,周驥師兄二十年前在山東道上被害,仇人查出了嗎?”翼仲牟正在心亂如麻,被師姐一問,怔了一怔,即答道:“查出來了,正是孟神通。


    前幾天我們才與他大鬥一場,小弟自愧無能,讓他逃了。”


    但他對孟神通的女兒,卻怎麽也恨不起來。


    曹錦兒道:“周師兄被害之後,你曾邀請了許多武林朋友搜查兇手,有這事麽?”翼仲牟道:“不錯,事後我也會稟告師姐得知。


    隻因師姐當時遠在河南,不及請師姐出來主持。”


    曹錦兒道:“你這件事情做得很對,我不是怪責你這件事情。


    我隻是問你,你還認得這位柳大哥嗎?”翼仲牟道:“認得,他是柳行森大哥,當時他是和穀老前輩一同來的。”


    曹錦兒道:“柳大哥,請你說一說當時追查兇手。


    在途中遇見一件什麽事情?”柳行森望了穀之華一眼,說道:“當時各路英雄分頭搜查兇手,我和師父一路,追到了青雲河附近的一處荒野,忽然發現有一個重傷的婦人抱著一個年方周歲的嬰兒,臥在荒野之中,奄奄待斃!”聽到這裏,人入都覺心頭沉重。


    柳行森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師父動了惻隱之心,將這兩母女救起,帶迴家中,那婦人身受重傷,不多幾天便死去了。


    在她去世之前,我師父也曾問她身世來曆,何以受傷,那婦人隻說是被仇家所書,誰是仇家,她卻不肯說出來。


    身世來曆,更不肯講:隻在臨死之前,指著這個孩子,說了一個“孟”宇,意思是說這個孩子姓孟。


    一說之後,便即咽氣。


    我師父起了疑心,檢查她所遺下的衣物,發現有孟神通的獨門暗器冷鏢,才知道這婦人是孟神通的妻子。


    我師父再去查問,不久之後,又打聽到孟神通妻子的死因,原來孟神通和妻子中途遇敵,孟神通殺了幾人,力戰突圍,她的妻子卻受了重傷,與他失散。


    不過追蹤她的那幾個人,也都受了她的冷鏢所傷,不敢再追。


    料想是她打退了敵人之後,亦已力竭筋疲,故此臥在荒野之中奄奄待斃。


    所以那婦人口中所說的仇家,其實就是搜捕孟神通的一班俠客!”柳行森歇了一歇,眼光慢慢的從穀之華身上移開,繼續說道:“我師父知道了她就是孟神通的女兒之後,十分為難。


    這嬰兒活潑可愛,欲待不要,怎生舍得?師父那時曾歎了口氣說道:.“父母有罪,嬰兒無罪。”


    就這樣便將她收養下來。


    孟神通的仇家太多,師父怕這女孩子長大之後,會有麻煩,故此將她的身世隱藏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穀之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感到恥辱,也感到羞慚。


    柳行森低聲說道:“師妹,你別怪我。


    曹老前輩問到,我不能不說出來。


    有一件事情,你還未知道。


    半年前我本來要到邙山探你,途中遇到了孟神通的大弟子項鴻,我幾乎喪生在他拿下,幸得曹老前輩解救。


    她要搜尋所有關於孟神通的線索,我給你隱瞞了二十年的身世秘密,不能不向她說了。”


    眾人一直在凝神靜氣的聽柳行森說話,這時才注意到柳行森的模樣,見他麵黃肌瘦,太陽穴旁邊的幾絲黑氣還沒有褪淨,料想他定是受了修羅陰煞功的傷害,大病過後,至今元氣未複。


    曹錦兒緩緩說道:“各位同門在此,柳行森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穀之華是孟神通的女兒,這事情已無可置疑,他父親是本門的大仇人,我們怎放心得下,鼇一個仇人的女兒,混在本門之內?”江南七俠的門人弟子,看看掌門師姐,又看看穀之華,大家都默不作聲,過了半晌,翼仲牟低聲說道:“呂姑姑收她做徒弟的時候,不知道穀正朋可曾將她身世來曆講明?”按照武林規矩,若然呂四娘已經知道了穀之華是本門的仇人,而還肯收她的話,那麽這責任就該由呂四娘來負,除非穀之華木人再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過錯,否則別人無權代呂四娘來清理門戶。


    曹錦兒道:“柳大哥,當時是你將她送上邙山的,請你把當時的情形再說一說。”


    柳行森道:“我師父收了她做養女之後,心中常感不安。


    江湖上要向孟神通尋仇的人越來越多,我師父想她成為一個名門俠女,好贖她父母的罪愆,想來想去,當今之世,隻有呂四娘是足以領袖群倫的大俠,恰巧呂四娘又曾到過我師父家中作客,見過這個女孩子。


    呂四娘很喜歡她,說她生有慧根。


    所以待到她八歲那年,我師父使命我將她送上邙山,懇求呂四娘收她為徒。


    我師父說,若是呂四娘查問起她的來曆,你就直說。


    .我帶她見了呂四娘之後,呂四娘一句話也沒有問,毫不推辭,便將她收下了。


    我兒此情形,怕說出之後,反為弄得不妙。


    因此呂四娘既然不問,我也就不說了。


    至於以後我師父曾否向呂四娘提及,我就不知道了。”


    曹錦兒道:“我呂姑姑是飽讀詩書,深明禮義,平生行事,沒有半點瑕疵的一代大俠,若然知道了她是大魔頭孟神通的女兒。


    豈肯將她收留?想來穀正朋也是不曾對她說過的了。


    各位同門,即算她不是本門仇人的女兒,咱們就是為了四師叔生前的聲譽,也不能讓一個武林公敵的女兒做她的衣缽傳人,玷汙她一生的聲譽!”穀之華麵上一陣紅一陣青,收了眼淚,說道:“掌門師姐,我自問並沒有做過玷汙師父聲譽的事情。”


    曹錦兒道:“現在沒有,焉知將來沒有?你父母是那樣的人,我怎能信得你過?何況你而今已經知道了你的生身之父,他日本門與孟神通算賬之時,你與他有父女之情,我又怎放心得下?現在你並無過錯,隻要你繳迴劍譜,交還寶劍,並不廢掉你的武功,對你已經是非常寬厚了,你還不服嗎?”穀之華道:“我義父曾否對我師父言及,我不知道。


    可是我師父仙逝之前,卻曾有遺言留下。”


    曹錦兒道:“什麽遺言?”穀之華道:“她說孟、孟神通就住在太行山下,她已知道,當時我就問,就問……”曹錦兒道:“問什麽?”穀之華道:“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是我生身之父,我就問、就問……”翼仲年道:“你就問你師父,為什麽不將孟神通除掉,是也不是?”穀之華點了點頭,曹錦兒大聲問道:“你師父怎麽說?”穀之華道:“我師父說,本門之中自然有人會與那,那,孟,孟神通算賬,不必你去下手。”


    照禮法習俗,為子女者不能直唿父母之名,所以穀之華在說到“孟神通”的名字時,也顯得有點尷尬,不過她終於直唿其名了。


    在場的一班江湖俠義道聽來,雖然稍稍有“不自然”的感覺,但人人都是如此想道:“這女子在繈褓之中離開了父親,二十年來她受的是兩湖大俠穀正朋和呂四娘的教養,早已是我輩中人,和孟神通沒有半點關連,也沒有半點相似,其實也不能把她當作孟神通的女兒了。”


    穀之華歇了一歇,繼續說道:“我師父在仙去之前,留下遺言道,將來若有本門中人要找孟神通算賬,你可以將我所寫的三篇“少陽玄功秘訣”交給他們。


    我師父說,她在十年之前已知道孟神通住在太行山,不過未練成破解修羅陰煞功的本領,所以孟神通不來犯她,她也便暫時不管。


    後來她用了十年功夫,參悟這少陽玄功,雖然還不能破解修羅陰煞功,但卻可以抵禦修羅陰煞功的那種邪毒之氣。


    有了內功根底的人,學少陽玄功,最多不過一年半載的功夫便可學成,她說隻要本門中有兩三位高手能練成少陽玄功,便可以製服得往孟、孟神通了。


    這三篇少陽玄功秘訣我已帶來了,現在便交給掌門師姐。”


    翼仲牟很留神的聽穀之華的說話,聽完之後,沉吟半晌,低聲對曹錦兒說道:“聽她所說的師父遺言,似乎呂師叔已知道她是孟神通的女兒,所以不讓她下手,卻叫她將那少陽玄功秘訣交給我們。


    這樣看來,是否可以稍稍從寬處理?”曹錦兒雙眉一豎,說道:“這隻是猜測之辭。


    呂師叔若然知道她的來曆,又願寬恕她的話,定然會有遺言留下與我。


    呂師叔在仙逝之前的幾個月,你和謝雲真曾上過邙山,當時她可有什麽說話麽?”翼仲年道:“那時呂師叔已自知在生之日無多,她說有你做掌門人,她很放心得下,其他沒有什麽說話。”


    曹錦兒點點頭道:“這就是了。


    我一生正直,她老人家當然信得過我。”


    突然提高聲調對穀之華說道:“念在你獻出少陽玄功秘訣的份上,我可以稍稍從寬處理。


    我呂姑姑那柄霜華劍可以讓你帶去,至於那本玄女劍法的劍譜,那是我師祖獨臂神尼的心血,是本門的寶物,你必須交出來。


    你脫離了本派之後,隻要你不為非作惡,本門弟子也絕不會把你當作敵人!”穀之華顫聲說道:“掌門師姐,你、你仍然不肯讓我留在門牆之內麽?”曹錦兒冷冷說道:“我的話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難道你還聽不明白?”穀之華道:“師父仙逝之前,將劍譜鄭重的交托給我,叫我繼承她的衣缽,我不能辜負她十年來栽培的心血!”曹錦兒怒道:“你敢不聽我的命令嗎?我叫你好好交出來,已是給了你麵子,你若抗令不遵,我可要執行本門的刑罰了!”翼仲牟麵色沉暗,似乎想要說話,曹錦兒望他一眼,又重複說道:“這女子乃是本門大仇人的女兒,如今她又已知道了她的生身之父,誰敢擔保她不念在父女之情,與孟神通勾通?誰放心得下她混在本門之內?”曹錦兒這番說話乃是向同門說的,同門中人雖然有若幹人不以為然,但想到這也是應有的顧慮,誰都不敢說話。


    曹錦兒的眼光掃到了翼仲牟身上,翼仲牟也低下了頭,心裏十分難過。


    他是有點可憐穀之華,但孟神通恰恰就是殺害他師兄的兇手,又是曾經用修羅陰煞功傷害過他的大仇人,他也不便袒護她了。


    穀之華的同門都默不出聲,金世遺卻忍耐不佳,突然仰天大笑三聲,走出來道:“我敢擔保她!”曹錦兒道:“你是什麽人,你敢幹預我本門的事情?”金世遺道:“不錯,我是外人,不過,你處事不公,我便要仗義執言”不讓你欺負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說罷又哈哈大笑。


    曹錦兒道:“你笑什麽?我怎樣處事不公?”金世遺道:“我笑你身為一派掌門,卻是毫無見識!”曹錦兒氣得渾身顫戰,正待發作。


    金世遺已搶著說道:“兩湖大俠穀正朋說得好:父母有罪,嬰兒無罪。


    她在繈褓之中便離開父母,孟神通所做的事情,豈應責怪到她的身上?那三篇少陽玄功秘訣。


    她本來可以隱瞞不報,她卻交給了你們,讓你們去對付她的生身之父,這等苦心,你還忍苛責她嗎?試想,若沒有這三篇少陽玄功秘訣,你們哪一個打得過孟神通?”曹錦兒勃然大怒,喝道:“你這惡名遠播的瘋丐,居然膽敢指責我處事不公?我今日就要先為江湖除害,把你拿下了!”金世遺哈哈大笑道:“你敢!”曹錦兒的龍頭拐杖一抖,霍的便是一拐打來,路英豪、白英傑兩人跟著雙劍剌出,這兩人剛才在金世遺手下吃了大虧,如今仗著師姐壯膽,劍招使得非常淩厲。


    大笑聲中,隻見金世遺的鐵拐一橫,當的一聲巨響,曹錦兒的龍頭拐杖給震得彎過一邊,路英豪和白英傑的雙劍又一次脫手飛出。


    曹錦兒的長幼三代同門吃驚非小,紛紛擁上。


    金世遺拔出拐中的鐵劍,用鐵拐壓著曹錦兒的拐杖,左手的鐵劍一陣疾揮,隻聽得叮當之聲不絕於耳,有六七個功力稍弱的弟子,手中的兵器都給他的鐵剝削斷了!翼仲牟甚是為難,他曾受過金世遺之恩,可是眼見師姐不敵,他又豈能不去助陣。


    就在他躊躇之際,金世遺大喝一聲,李應的一條三節棍又給他削去了兩節,曹錦兒的拐杖遮攔不佳,竟給他迫得連連後退。


    翼仲牟叫聱不好,飛步上前,隻見金世遺的鐵劍一揮,一招“長虹經天”,將曹錦兒的幾個師弟都攔在一邊,那根碗口般粗大的鐵拐,已向著曹錦兒直砸下來,雙杖相交,火花飛濺,曹錦兒的拐仗彎成了新月弧形。


    就在這時,忽聽得“當”的一聲,穀之華一劍飛來,往上一挑,將金世遺的鐵拐挑起,曹錦兒的壓力減輕,將龍頭拐仗抽出,氣喘籲籲,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翼仲牟方才趕到,擋在師姐的麵前。


    金世遺大感意外,雙目一睜,說道:“好呀,我給你主持公道,你怎敢反幫起她來了?”穀之華目蘊淚光,劍尖一指,說道:“金世遺,你下山去吧!”金世遺道:“你甘心受她的欺負嗎?”穀之華道:“這是我本門的事情,你,你看在我的份上,下山去吧!”曹錦兒緩過口氣,將能頭拐仗一拗,恢複了原形,大怒說道:“誰敢放他下山?在此邙山聖地,豈能容這惡丐猖狂?非得把他拿下不可!”要知邙山一派,曆史雖然不算長遠,僅僅一百多年,但它的創派祖師乃是前明公主獨臂神尼,傳下來的江南七俠,個個都享有大名,尤其是以甘鳳池和呂四娘兩人,一個是武林領袖,一個是劍學大師,領袖群倫,遺芳後世。


    再傳下來,便是曹錦兒這輩,身為幫主者,先後曾有數人之多。


    聲勢更為浩大。


    即算曹錦兒的後輩,也有許多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


    總之,邙山派的興起之速,享譽之隆,在武林中可說是罕見的奇跡。


    今日恰值獨臂神尼逝世約五十周年,邙山派長幼三代同門聚集於此,卻不料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被金世遺大鬧邙山,連掌門人都給他打敗,替曹錦兒著想,若是不將他擒獲,的確是掃盡麵子的事。


    穀之華左右為難,是遵從師姐之命,捉拿金世遺來將功贖罪呢?還是與金世遺一同逃下山去?正在躊躇,隻見幾十位同門,已從四麵八方,包圍上來,將金世遺和她,都圍在***之內了。


    劍拔弩張,眼見惡鬥又將再起;就在這時,忽聽得山頂上傳出號哭之聲,翼仲牟抬頭一望,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三個生麵人,一個是老和尚,滿麵殺氣,在他的背後,是兩個錦袍玉帶的官員:這三個人正在獨臂神尼的墓前點燃香燭,哭聲就是那個老和尚發出來的,哭得厲之極,好像含有滿腔怨毒之氣,所有來賓,無不驚奇!這幾個人剛才來到的時候,正值曹錦兒與金世遺惡戰,邙山派的弟子誰都沒有留意他們。


    來參加掃墓的各路英雄,雖然心有所疑,但彼此同是來賓身份,當然不便攔阻。


    直到他們哭出聲來,這才個個驚奇,人人詫異!要知獨臂神尼乃是前明公主的身份,如今竟有兩個朝廷命官來給她哭墳,這已經十分古怪;而且邙山派的弟子尚未行禮,他們卻先祭掃起來,這更是出乎常理之外了!這件怪事突如其來,邙山派的弟子不由得都分了心神,放鬆了對金世遺的包圍,翼仲牟道:“師姐,你認得這幾個人嗎?”曹錦兒皺眉思索,還未曾迴答,另一件更令人駭異的事按著發生,墳地上本來遺下十多把鐵鏟,乃是邙山派的弟子在掃墓之前,用來鏟草覆土,修整墓園的,剛才因為大家一擁而上,去對付金世遺,就把鐵鏟擱在地上;這三個人在獨臂神尼的墓前哭過之後,隨手拿起鐵鏟,轉到呂四娘的墳前,那老和尚突然一聲怪笑,戟指罵道:“犯上作亂的賊婢,你生前我不能殺你,死後也要你骨無存!”把手一揮,三把鐵鏟,一齊向呂四娘的墳門鏟去!呂四娘一生受人欽敬,誰也想不到竟會有人來挖她的墳,群雄呆了一呆,霎時間,喝罵之聲,如雷震耳。


    說時遲,那時快,早有兩個邙山弟子撲了上去,施展大擒拿手法抓那個老和尚的胳膊,那個老和尚頭也不迴,但貝他雙肩一聳,這兩個弟子登時給拋上半空,參加掃墓的武林英傑將近百數,看得清楚的不過幾人,其他的人根本就瞧不見那個老和尚動手,喝罵之聲倏然間又靜上下來。


    翼仲牟大吃一驚,這老和尚所用的竟是他本門的“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在江南七俠之中,以甘鳳池最擅長這種功夫,翼仲牟是甘鳳池的嫡傳弟子,也自愧不如!就在這時,又有幾個邙山派的弟子撲上前去,這迴那老和尚根本就不動手,但見那個軍官模樣的人掄起鐵鏟,嘸僻啪啪的一陣亂打,幾個迴合下來,刀槍劍戟,撒滿一地,邙山派弟子的兵器竟然都給他們打落了。


    翼仲牟和曹錦兒留神觀看。


    雖然僅是幾個迴合,但那兩個軍官已接連用了好幾般武藝,而且都是她本門的武功。


    那老和尚哈哈大笑,朗聲說道:“你們這班小輩,見了我還不磕頭,居然還敢與我動手嗎?”曹錦兒與翼仲牟急忙舍了金世遺,喝上了眾人,走上前去,那老和尚傲岸之極,同著曹錦兒說道:“錦兒,你僭位掌門,竟然不認識我麽?”正是減法欺師翻舊案,兇僧氣太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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