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窟城遇到裴先生的第二天,李白如約前往。


    和前一天一樣,李白先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找到了裴先生的刻字,然後再通過後者刻字之中的“書法”之理,按一定的規律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地形複雜的空窟,隨即才來到了裴先生所在的石窟。


    而那裴先生呢,顯然也早已恭候李白多時了。


    當李白走進這石窟的時候,裴先生連所站的位置都與昨日李白離開時的一樣,好似都不曾挪動過。


    “嗯……言而有信,不錯。”裴先生看李白如約前來,便點頭念道。


    “先生早啊。”李白的態度倒是輕鬆,對他來說守信是理所當然的。


    “早什麽呀?”沒想到,前一句還在誇李白的裴先生,後一句便嗆道,“這都日上三竿了,你要再拖拖,幹脆吃完午飯再來唄?”


    “呃……”李白過去確是沒見過這種“喂顆糖再抽一鞭子”的路數,隻覺這裴先生有些喜怒無常,但他也沒去爭辯,隻是說道,“那我明天再早點兒?”


    “你看著辦就是了。”這裴先生就是這麽古怪,責備的話也是他說的,但人家提出了改正的方法來,他卻又不給出明確的答複,隻說讓別人自行決定。


    “不說那些了,咱們開始吧。”很快,裴先生便轉移了話題,且一邊說著,一邊已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葫蘆。


    那個葫蘆上,十分清晰地寫著一個“酒”字。


    “先生教人前,還要先喝兩杯?”李白見狀,疑惑地問道。


    不料,裴先生卻迴道:“不是我喝,是你喝。”


    話音未落,他已將那葫蘆遞到了李白的麵前。


    “啊?”李白聞言,也是一愣。


    王者大陸的酒文化源遠流長,李白出身優渥,家境不俗,自是很早就有接觸,但一般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最多隻在一些重要場合小飲幾口、淺嚐即止,不會私底下為喝而喝。


    眼下裴先生想都不想就把這一葫蘆酒都交到了李白手上,李白無疑會有些驚訝。


    “先生,我要是喝醉了還怎麽跟您學啊?”李白問歸問,但那酒葫蘆他也伸手接下了。


    “的確……一般人喝醉之後,莫說是學東西了,就是保持清醒的記憶都難。”裴先生說著,忽抬起手來,劍指一並,指了指李白,“但你……不是一般人……”說到這兒,裴先生停頓了一下,又提醒道,“別愣著啊,我說我的,你喝你的啊。”


    李白想了想,喝就喝吧,到時候劍法什麽的記不住可不怨自己。


    下一秒,便見他一手拔掉那酒葫蘆的塞子,一仰脖子,先喝了一小口下去。


    濁酒入喉,如吞火入腹,此刻李白隻覺得自己從喉嚨一直燒到了心口,大約過了五六秒才緩過一口氣來;但這口氣上來之後,他便覺得氣血上湧,思緒一陣清明,整個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與此同時,那裴先生的話語也在繼續:“世上劍法,形於式,通於理,悟於意……


    “那些世俗的庸才,大多止步於‘形’——他們即便學會了眾多的招式,也鮮有變通融匯之能;說直白些,師父怎麽教的,他們就怎麽使,那一招招連成一套的定式,他們連順序都不敢換,更不敢做半點變化,還自以為這就是‘對’,並把自己這套東西分毫不差地去教給徒弟。


    “而那些有才能者,可通‘劍理’;這些人就比上一種人強些了,他們姑且算是明白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個道理,可將所學所能運用自如,不受定式所限,甚至能將不同的招式流派融合起來自創一派。”


    裴先生一邊來迴踱步,一邊講解著,言至此處,他忽頓住腳步,看了看李白。


    李白這會兒正一小口一下口抿著酒呢……


    頭兩口酒下肚,李白確是精神一振,但隨著喝下去的量越來越多,他可就開始犯暈了。


    不過李白屬於那種天生的“喝醉也不會臉紅”的體質,別看他現在喝得已有點上頭,其臉色還是那樣白白淨淨,看不出分毫醉意。


    “而你……則屬於第三種人。”裴先生將目光停在李白身上後,接著剛才的話說了下去,“天縱之才,觀招式,便知劍理,便識劍意……僅靠一個‘悟’字,即可達到前兩種人一生難至之境界。”


    他說到這兒,又提起了自己手上那把劍,低頭瞥了眼:“昨日你初見我的‘青蓮劍法’,隻是看了一遍,便可推招展式,將其還原出來……雖然你在演練時的招式和我並非完全一致,但那劍招形神具備,若行雲流水、源源而瀉,還附有你自己的特點,這便說明你根本不是從‘形’的境界去學的……你是直接去‘悟’得劍意,再由上而下返迴劍理和招式的層麵,將其用出來……也難怪你以前拜過的授劍師傅沒過多久就覺得教不了你什麽了;以你之才,去學那些粗淺的劍法,還不是手到擒來?”


    “哈哈哈……”聽到這兒,李白放聲大笑,由於他這時已經有點醉了,故也有些口無遮攔,“那我和先生您比,哪個天分更高點?”


    裴先生可是位心高氣傲的狂人,這點從他在那些石窟中的刻字便能看出來,眼下李白這麽問他,當真是有點唐突了。


    “嗬……”好在,裴先生並未生氣,而且用很輕鬆的語氣應道,“這個嘛……等哪天你把先生我教給你的都學會了,並悟出了屬於自己的‘劍’,那時便見分曉。”


    “噗——”李白聞言,當即笑道,“先生您不是說那‘第二種人’都可以‘自創一派’的嗎?那對我來說豈不是更簡單?沒準我幾個月後就能……”


    “你小子想得美。”這一刻,裴先生打斷了李白的話,並用手指在李白額頭上輕輕一彈。


    已經醉得有點暈乎的李白當時就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但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倒也沒覺得摔疼了。


    “我剛說了,那些通‘劍理’者,是‘將不同的招式流派融合起來自創一派’,也就是‘從一到二’。”裴先生望著李白,接著教道,“而你則得由‘劍意’的層麵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劍’,這乃是‘從零到一、從無到有’……與前者有天壤之別。”他頓了頓,輕笑道,“你就慢慢學吧……”


    …………


    當李白將手放到那晶石上時,周遭的時間宛若靜止。


    生死之間,彌留之際,又是一段迴憶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自以為已超越了裴先生,但現在想想,或許連對方教他的“第一課”,他都還沒完成。


    從零到一,從無到有。


    一字記之曰——悟。


    “你想要什麽?”


    這一刻,許願晶石的聲音在李白的腦海中響起。


    而這個問題,真的很難迴答。


    “我是想求學嗎?


    我是想問劍嗎?


    裴先生讓我找一把屬於自己的“劍”,所以我才離開了千窟城。


    那麽我到底是在追尋一把劍,還是隻是想繼續跟隨裴先生學習呢?


    為了尋劍,我遇到了飛塵,為了保護朋友,我又來到了這寶藏跟前。


    現在,為了守住這寶藏,不讓它落入那個魔頭的手裏,我又打算用自己的命作為代價,去換取消滅那個怪物的方法。


    我好像一直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但在不知不覺間已隨波逐流。


    我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麽,但我想要的東西卻又不斷在變。


    我現在到底在幹什麽?”


    李白在心中質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就在這時,他忽又想起了臨行前裴先生所說的話:“李白……你要記住,很多時候,你以為自己迫切需要的、一直在追尋的東西,卻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或許,學會放下執著,反而能讓你看得更透徹。”


    “放下執著……放下執著……”


    李白思索著這四個字,與此同時,他的目光,也再次落到了白發蒼蒼的李星緯身上。


    看著李星緯的樣子,李白好像漸漸明白了……


    “你要的不是力量,而是自由啊……”


    這一刻,李白似乎終於理解了李星緯這個人。


    這是一個從一生下來,就背負了“光複家族”的使命的人,他自幼被灌輸要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這份使命的思想,所以他的一生都帶著沉重的枷鎖;他做了無數自己不願意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背叛了一個又一個信任他的人,這讓他無比的孤獨和痛苦。


    他最想要的不是複興李氏,而是自由。


    但他並沒有對寶藏說出“實話”,沒能直麵自己的本心。


    他放不下自己的執著,他的“欲念”和“器量”沒能通過這寶藏的試煉,所以他才付出了代價……


    那麽……李白自己呢?


    “放下執著,看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為什麽要離開家鄉去千窟城?


    “我又為什麽會離開千窟城來尋劍?


    “找到‘屬於自己的劍’……”


    在這瀕死的時刻,李白的身體已無比虛弱,但他的心中卻一片明澈,思緒飛馳。


    終於,他悟到了裴先生那“不可言說”的用意。


    “劍”隻是一個象征,裴先生要他去尋找的從來都不是劍,而是“道”,那句話的重點也不在“劍”上,而是在“自己”。


    不知何時,李白已漸漸忘記、迷失在了求學的道路上。


    其實一切的答案很簡單,他在追尋的事物,正是促使他踏上追尋之旅的動機本身。


    裴先生讓李白去找迴的,無非是他自己的“求道之心”而已,這是沒有人可以教他的東西,而當李白悟到這點時,從此他的求道之路便不會再有迷茫,他也自會明白……裴先生已沒有什麽可以再教他的了。


    嗡——


    一聲異鳴中,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對別人來說,好似隻是彈指一瞬,但對李白來說,卻恍如隔世。


    “你想要什麽?”


    李白的迴答很簡單——“把我的劍拿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真正通過這“晶石”的考驗,也將是最後一次。


    這塊自上古“倒懸天之戰”時墜落於雲中的“暗星碎片”,終於找到了可以一個夠資格的人,使其現出本來的麵目。


    這一刻,這塊晶石中留存的能量瞬間被耗盡,當場化為了塵埃,同時,一柄赤柄銀鋒的長劍,從天而降。


    李白站起身來,伸手一攫。


    “懸天劍”入手之際,李白身上的傷勢也瞬間痊愈。


    他麵露微笑,又拿起酒葫蘆喝上了一口,緊接著就從付飛塵的視線中消失了。


    另一邊,李星緯和公子玉的纏鬥也已到了尾聲……不久前還看起來年輕俊朗的李星緯,眼下已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


    在那魔化怪物的猛攻下,他終於是不支倒地,他通過許願所透支的力量也已幾近消散。


    但他……還是不願認輸。


    此時此刻,李星緯自然也已明白了那許願的機製,他也明白了自己命不久矣、也不可能再去談什麽複興家族了。


    但也正因如此,他反而感到了解脫……他不用再去管那些家族仇恨、那些沉重的使命……他跟眼前這魔頭拚命,隻為自己心中的正義,為了救自己的同伴們,僅此而已。


    “該死!那石頭呢?石頭呢!”公子玉打倒了李星緯後,卻看到遠處的晶石不見了,不禁狂怒著吼叫起來,“都怪你!都怪你這隻臭蟲死纏著我!”


    暴怒之下,公子玉來到李星緯跟前,打算一腳將對方的頭給踩成肉醬,卻不料……


    唿——


    伴隨著一陣風聲,公子玉的整條腿飛了出去。


    失去平衡的他一時收勢不住,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同一秒,地上的李星緯也消失了,並在不久後和李白一同出現在了十幾米外。


    “李……白……”倒在李白懷中的李星緯,即使沒有再受到攻擊,其實也已是氣若遊絲,生命的氣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其身上消失,“我……我真的……很羨……”


    “我知道。”李白確實知道李星緯想說什麽,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對方很想成為、但卻無法成為的人。


    “對……不……”李星緯最後的這句抱歉,終究沒能說完,他和很多落魄士族的子孫一樣,背負著枷鎖而生,又懷著遺憾死去。


    李白默默放下了他,然後……將視線再次投向了公子玉。


    魔化後的公子玉有著極強的自愈能力,這從他之前咽喉被刺穿也不以為意就能看出。


    但……在“懸天劍”的麵前,他的能力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當公子玉發現自己那條被懸天劍砍飛的腿無法接迴也無法再生時,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恐懼,而懼極之時……便又生出了怒來。


    “你拿的那是什麽?你到底許了什麽願!”公子玉像一頭斷肢的野獸般在開始用“三足”在地麵上移動,慢慢靠近了李白,顯然他仍未放棄戰鬥,仍在尋找著殺死對手的機會。


    “這還重要嗎?”李白淡定地迴道,“你隻要知道,你馬上就要死在我手裏了,就夠了。”


    “哈!哈哈哈……”公子玉再次大笑,“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你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是何等高位的存在嗎?就憑你想殺死……”


    他還有一個“我”字沒出口,就又少了一條腿。


    而李白甚至都沒動,隻是站在原地隨手一揮,以劍氣將對方的腿斬了下了,揮完劍他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嗯……這兵器有些好像過於厲害了,看來我平時還是得去弄一把普通點的才行,要不然可能會不小心把城拆了。”


    “你……你……”公子玉雙足盡斷,靠雙手撐著身體還在移動。


    李白可不會同情這怪物,隻是從容接道:“對了,既然你自己提起了,那我順帶也問一下,你到底是誰?或者說……是什麽?”


    “你……你……”公子玉沒有迴答李白的問題,而是開始咬牙切齒地低吼起來,“要是我的真身能‘全部出來’……豈容你這樣的小子……”


    “哦?”結合對方之前的那幾句話,李白似乎明白了什麽,“這麽說此刻的你隻是部分降臨在了一個‘不完全的化身’上是嗎?”說到這兒,他的語氣驟冷,“那麽……請問你的真身在哪兒呢?”


    這一瞬,公子玉竟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李白或許是一個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怕的對手,萬一被對方洞悉到了更多的情報,發現了他“究竟是什麽”,那反倒危險……


    念及此處,公子玉急忙忙伸出雙手,將自己的頭給擰了下來。


    而當他的人頭落地後,他身上的黑色物質便迅速褪去,很快……地上就隻剩下了一堆白色的玉化肢體。


    李白自然也沒能再從他口中問出任何別的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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