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酒宴上,女賓這邊,按理說韋紅裳應該是主角,這場接風宴本就是當今聖上為定西侯韋坤所設。


    韋紅裳一撩裙擺,大刀闊斧般坐下,脊背挺得筆直,比男人還男人,神情嚴肅無比,一看就不好打交道,惹得本想要上前示好的女眷麵麵相覷,躊躇不前。


    好不容易,同為武將、當朝中郎將之女林宛白,見她與眾人格格不入,便想牽個線,讓她盡快融入。


    沒曾想,林宛白言笑晏晏地開口打了聲招唿,換來的是對方身形未動,僅僅稍稍抬了下眼皮。


    那一眼,睨得她渾身有些不自在,便想著找個話頭聊聊:“韋家小姐,我聽說定西侯武藝高強,治軍嚴謹,定西軍所向披靡,你可否與我們說說此次戰事的細節,我們都感興趣的很,對定西侯仰慕已久,就想聽聽定西侯大殺四方、威風凜凜的事跡。”


    韋紅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冷冷道:“我不是說書的,沒有這個義務。”


    林宛白好歹也是家裏嬌寵著長大的,何曾被人這麽冷待過。


    韋紅裳此話一出,林宛白一張俏臉都氣白了,她雖然敬仰邊疆抗敵、守衛大盛朝,可誰的一腔熱情被這麽一盆冷水澆滅,都不是個滋味。


    林宛白平日裏大大咧咧,性子直爽,不懂什麽彎彎繞繞,冷不丁被這麽一懟,竟不知如何反駁。


    等察覺到不對勁,看到平日裏和她不對付的幾個文官之女正掩著帕子輕笑,戲謔的目光投向這邊時,才明白這是被人嘲笑了。


    林宛白一時之間又羞又惱,她就不該看在同為武官之女的份上,上前搭話,簡直就是自討沒趣。


    相比較韋紅裳那邊發生的不愉快,昭顏這邊要和睦很多。


    昭顏進入這具身體時剛好十歲,到如今已有四個年頭。


    這期間。該拉攏的,都拉攏了;該敲打的,也都敲打了。


    聶家大小姐在眾人心裏,印象是極好的。隻因她完全不似其父陰險狡詐,心機深沉,難以窺探。


    聶家大小姐不光長得好,更難的是她心地善良,文靜優雅,說話溫溫柔柔的,對待朋友,真心坦誠,還總能替人排憂解難。


    所以,各官家的小姐,不管是刁蠻任性的,還是天真爛漫的;不管是一品官員家的大小姐,還是城門守將從正三品,乃至正九品,興許她們之間互不理會,但都有個共同的朋友——聶暄和。


    昭顏表示,完美人設塑造起來完全沒壓力。


    好人她來做,誰要是看她人好,就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的,這不還有她那護女心切的聶家老爹麽?


    她身邊的人,從貼身侍女春、夏、秋、冬到隱在暗處的死侍,都是聶老爹的人。


    誰要敢利用她的“善良”做些什麽,第一時間就被一眾耳目匯報給了聶家老爹,等待他們的,將是聶老爹非一般的手段。


    “暄和,氣死我了。”林宛白一迴到位置上,就氣鼓鼓地開始告狀。


    聶暄和,也就是昭顏眸含笑意地打趣:“這是誰惹我們林大美人了?”


    她細細打量,才道,“嗯,小臉氣得都沁出點點櫻粉色了,粉腮紅潤,眉眼微挑,自有一股嬌媚在其中。”


    林宛白被她一番搶白說得沒了脾氣,雙手摸著臉頰,難得羞澀道,“你又調侃我!”


    “天生麗質倒是天生麗質,可架不住你這麽折騰,要是一直這麽皺著眉,怕是年紀輕輕就要生出細紋來了,白瞎了上天給你一副好容貌。”


    “別生氣了,好不好?不值當的。”聶暄和聲音低柔道。


    這一番連打帶削下來,林宛白哪裏還顧得上生氣,隻覺得暄和這張小嘴怎麽就這麽會說話,聽得人心裏無比舒暢,心情也好了許多。


    “好,我不生氣了。”林宛白點點頭,不過又不甘心地補了一句道,“不過,我以後都不要搭理韋紅裳了。”


    說罷,眼神還狠狠地衝那邊瞪了一眼,沒想到那位感官還挺靈敏的,竟直直地望了過來,和她兇狠的“怒視”撞了個正著!


    林宛白心虛地收迴眼神,吐了吐舌頭。雖然她和暄和的位子離韋紅裳的位子不算近,等於是左右兩邊,隔著寬寬的過道,還是斜對過,大家觥籌交錯,背景聲音也不小。但剛才那人眼神銳力,仿佛能直擊人心,她本能就覺得,她是聽到了她說的話的。


    林宛白是縮著腦袋避開了韋紅裳的目光,但聶暄和的視線卻和她迎麵撞上了。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聶暄和勾起唇角,揚起一抹淺笑,衝她微微頜首。


    韋紅裳麵無表情地撇過視線,連個多餘的表情的都沒給她。


    她怎麽會不知道她是誰?


    坐在女賓中左側第一位的,必是那奸相的家眷。


    那奸相隻有一女,名叫聶暄和,有“京師第一才女”之美稱。


    剛才聽到她與另一個人的對話,她隻能說,一群頭發長見識短的閨中之女,家長裏短,巧言令色討好人的小把戲倒是不少。


    她韋紅裳根本不屑與之為伍。


    酒宴上的小插曲很快過去了,但自林宛白都吃了閉門羹之後,就再沒誰家女眷靠近韋紅裳的位子了。


    一場酒宴下來,韋紅裳倒是清淨了,但京師那些大小官員的家中女眷們紛紛歇了想去結交這位新貴的心思。


    也就是這次酒宴過後,女眷們迴去一細說這事,朝廷之上的男人們心中也有了計較。


    林宛白乃中郎將林勁之女,中郎將雖為四品,但為禁軍統領,管理皇宮侍衛和護衛皇室安全,乃皇帝近臣。


    你韋家的頭到底有多鐵,連這位的麵子也不給。


    況且,新不新貴的,還不好說,畢竟皇上這次不也沒有親自去城門外迎接麽?


    但聶家那位大小姐的大腿是一定要抱好的,皇上沒去接定西大軍,卻有空接見聶相!搞不好,就是聶相進言,攔著皇上沒讓去城門口。


    這說明什麽?說明聶相在皇上心中地位更高,哪是這新出爐的定西侯可比的。


    文臣武官自以為摸到了皇上的心思,對待這位新貴這就不是那麽上趕著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宴會結束,聶文崇推開身旁想要攙扶的小廝,身子微微搖晃地從殿中走出。


    快到城門口的時候,見到城門外停著一輛馬車,那熟悉的布置讓他眼前一亮。


    他的酒立馬醒了大半,低頭嗅了嗅衣袖,眉頭輕皺——那群沒眼色的東西,一個個非要來敬酒,這一不小心就多喝了幾杯,以至於如今身上一股酒味,一會怕是會熏著暄暄。


    這要是韋坤知道聶文崇心中所想,少不得得罵罵咧咧幾句:明明是給我接風洗塵,一個個排隊給丞相敬酒,是幾個意思?我都沒說什麽,你還抱怨上了!


    聶文崇衝馬車旁邊站著的侍衛招招手,那高大的身影走過來,腰背稍稍彎了些下來。


    聶文崇剛想說將外袍脫下,換件幹淨的衣裳再上馬車。


    就聽一道溫婉柔和的聲音自車中傳來,“爹爹也不怕外麵冷?冰天雪地的,趕緊進來吧。”


    隨後,一雙素手利索地撥開厚重的簾子,露出聶暄和貼身丫鬟秋寧的臉。


    看著平日裏高高在上的相爺在小姐麵前窘迫的模樣,小丫鬟捂嘴樂了:“相爺,您就趕緊上車吧,小姐說了,不用每次都更換衣裳,您喝沒喝酒,喝了多少,她都知道。”


    聶文崇摸了摸鼻子,神情完全不似外人麵前那般深沉,還有些小尷尬。最後,隻得擺了擺手,輕笑了聲,跨上了馬車。


    馬車內,別有洞天。


    裝飾豪華不說,矮腳桌、鎏金的暖爐、金絲彩繡的軟墊一應俱全。


    矮腳桌旁的櫃子裏,放滿了各種小點心和逗人開心的小玩意。小點心是她最鍾愛的口味。小玩意是聶相從全國各地搜尋來,給她解悶的。


    車廂的地麵上鋪著一張品相完好的皮毛,柔軟舒適。


    昭顏伸手倒了杯熱茶,遞給對麵:“爹爹,喝杯熱茶,暖和暖和身體,也好醒醒酒。”


    聶文崇接過,睨了眼自家閨女——一襲淺紫繡折枝梅花綾襖裙,月牙白的裙邊,一頭烏黑水光的墨發挽成流雲髻。


    容貌更是秀麗至極,明珠生暈,美玉瑩光,難得的是秀眉之間,還隱約一股書卷的清氣。


    她一雙杏眼望著你的時候,眸光似星辰,柔如水,讓人很難生出拒絕的心思來。


    聶文崇抿了口茶,嘴上樂嗬嗬地說道:“暄暄泡的茶就是好喝。”


    “爹爹,今晚你可有收斂些?皇上是為了迎接定西侯才舉辦的接風宴。”


    聶文崇一抬頭,就迎上了自家閨女擔憂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暖。


    “定西侯是我大盛朝的英雄,此番平定西北,勞苦功高,得皇上封賞也是應該。”


    “爹爹莫要與他為敵,定西侯如今正得皇上恩寵,女兒擔心,擔心……爹爹你……”


    聶文崇見自家閨女越說越急,趕忙安撫道:“爹爹何曾說要與他為敵了?”


    “他們說皇上今日不去城門外,是因為——”她欲言又止。


    “因為我在旁慫恿?”聶文崇猜到她心中所想,便直言道,“皇上的心思,哪是我可以左右的。不去城門外迎接大軍入城,是皇上的意思。”


    聶暄和一臉詫異。


    “暄暄,皇上今日問我,他該不該去城門外迎接凱旋的定西大軍,你說他想去麽?”


    聶暄和略一沉吟便道:“若是真想去,直接去便是了,皇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曾許下承諾的,是該去。可皇上既然問該不該去,那便是心裏有顧忌了。”


    “隻要猶豫,那邊是不想去。”


    “沒錯。”聶文崇點頭,“所以,爹爹說什麽,其實並不重要,皇上心中早有定奪。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做那惡人?不如順勢而為。”


    聶暄和沉默不語。


    聶文崇歎了口氣道:“暄暄,你自幼聰慧過人,可有時候心太善,總是不願以惡意去揣測別人,可你要知道,這世上,最難測的便是人心。


    聶文崇本不想跟她說這些的,他答應過亡妻,會好好照顧女兒,連帶她的那份愛,一道給她。而他的暄暄,隻需要平安喜樂,順遂無憂便是。


    可偏偏暄暄生了顆七竅玲瓏心,聰慧無比,一點就透。


    他不願意讓她知曉朝堂上的事,可即便他不說,她也總有途徑去知曉。


    “皇上可是忌憚定西侯功高蓋主了?想要收迴韋家的兵權?”許久,聶暄和問道。


    “收迴兵權是早晚的事。”從那個“將”字的測字開始。


    如果吃不準皇帝的意思,在說一個人“好”,或者“不好”之間,非要選一個,那麽他必然會選擇說“好”的那個。


    說“好”不一定會多一個朋友,但說“不好”,一定會給自己樹立一個敵人。他還沒摸清楚對方底細和皇上的真實意圖之前,他不會貿然去說“不好”。除非他有一擊擊中,弄死對方的把握。


    “將”這字,有好,有不好。


    他說的不過是“好”的那個解釋,至於“不好”的解釋,隻需在他之前的解釋上填上一句就夠了——寸又為寸心,赤膽忠心這個,本就充滿變數,別忘了這字的左半邊,還兵符在手。


    他也知韋琨乃是良將,興許不擅與人打交道,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將才,何必因為他一句話毀了他。


    皇上心中對他已經存疑,若是他再加把火,保不齊接風宴就變成鴻門宴了。


    畢竟,他們這位君王,可從來不是什麽仁慈心善之輩,性格多疑,手段狠厲,絕非善類。


    與其說他信任自己,倒不如說他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於他有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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