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西墜,殘陽如血,將初夏繁花勝放的景象染上一抹淒涼。


    鳳鸞坐在窗台邊,臉色迎著殷紅金黃的夕陽光輝,眼裏閃著焦灼,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撐過今天?如果撐不過,從明兒起就開始要變天了。


    風雲起,彩雲幻,就在最後一抹霞光隱入雲層,月華初綻之際,忽聞天邊傳來一聲巨大的喪鍾之音,“咚……!”整個皇宮裏的人動作為之一頓,全部像是被定格,緊接著,“咚,咚……”第二聲,第三聲,一聲聲按照固定的節拍響起,響徹雲霄,傳遍宮牆內外。


    ----宣告皇帝駕崩。


    鳳鸞輕輕吐了口氣,心中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覺,以及淡淡感傷。


    前世裏,皇帝在自己印象裏是一個高高在上,冷麵無情的帝王,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整個鳳家在政治鬥爭中一起覆滅。而今生,皇帝數次出麵營救自己,並且給了外祖父的佛珠手串,以及他對待皇子嬪妃們的態度,處處流露帝王的另外一麵,是掩蓋不住的人情。


    最後一次見到皇帝,是在剛剛進入東宮那天,那時候的皇帝已經是靡靡老翁,病弱的躺在那裏,和尋常人家的長輩並無區別。他還和顏悅色的叮囑自己,“老六是一個剛直強硬的脾氣,你是她的妻子,一剛一柔,往後要風雨共舟一起扶持。”大抵是想起和範皇後的恩仇,歎氣道:“……夫妻同心才好。”


    鳳鸞搖了搖頭,看著紅纓捧了素淨衣服過來,上前脫衣更換,又讓人龍鳳胎和宮人們都換了衣服,開始為皇帝服喪,哦不……,現在應該說是先帝了。


    在先帝咽氣的那一刻,朝中要臣就已經給蕭鐸行過三跪九叩大禮,口唿萬歲,這是朝代更迭的標誌,也是江山穩固的根本。這一點上,先帝已經用盡了全力,提前冊封太子,讓蕭鐸監國處理政事,熟悉未來的道路。


    一切交接過渡都不成問題,比前世還要順利。


    在鳳鸞看來,剩下的就是先帝的喪事和下葬等事,以及新帝的登基大典,和自己的封後儀式,但這些都有禮部官員忙活,自己隻要按著規矩走儀式就行了。至於做了皇後掌管六宮,----蕭鐸的“六宮”都留在潛邸,也沒自己什麽事兒。


    唯一要煩惱的,大概就是母憑子貴的蔣太後了。


    不過蕭鐸已經替自己做到了最好,潛邸姬妾一個不帶,無可挑剔,自己便是受婆婆一點氣也沒什麽。現在自己是中宮皇後,婆婆不可能再向從前那樣,說廷杖就廷杖自己。不過是說幾句不好聽的話,隻當耳邊風便是了。


    鳳鸞翻來覆去的想了好幾遍,覺得沒有難題。


    此刻的她,尚且還不知道,一個始料未及的大難題正在向她襲來,攜帶著命運和造化的捉弄人,震得她迴不了神。


    ******


    “你們的皇祖父去世了。”鳳鸞留下兒女單獨說話,交待道。


    “去世是去哪裏?”婥姐兒不明白的問道。


    “死”字是大忌諱不能說,鳳鸞已經避開了駕崩,用了更通俗的字眼,但是對於四、五歲的孩子來說,還是不太能夠理解。特別是他們沒有經曆身邊的人死亡,怕他們鬧不明白,迴頭出了岔子,因而細細解釋,“就是離開人世,嗯……,睡著再也不會醒過來,往後你們再也看不到皇祖父了。”


    “那皇祖父一定會很孤單吧。”婥姐兒嘀咕道:“上次我還說把多多抱過去,但是父皇一直忙,一直忙,都沒有帶我過去。不然的話,就可以在皇祖父睡著之前,讓多多陪他玩了。”


    昊哥兒接話道:“那我們可以去看望皇祖父啊。”


    “嗯。”鳳鸞細細叮囑,“迴頭拜祭的時候,你們就能遠遠的見到皇祖父,他需要安靜,所以要躺在黑色的棺樽裏麵。”怕他們跟皇帝沒感情,到時候嘻嘻哈哈的就不好了,誘導道:“你們的皇祖父去世了,往後再也不能和他說話,你們的心裏很難過,對不對?”


    昊哥兒似懂非懂,點點頭,“嗯,難過。”


    鳳鸞還要再說,紅纓從外麵急匆匆跑了進來,迴道:“娘娘,高總管的徒弟小合子過來傳話,說皇上讓娘娘過去一趟。”


    皇上?鳳鸞怔了一下,才習慣這是在說蕭鐸。


    “乖乖的,你們等下早點去睡。”她叮囑完了兒女起身,整理衣衫出去,見到小合子問了一句,“有沒有說是什麽事兒?”


    小合子搖頭,一臉茫然,“沒說,不過師傅讓娘娘快點過去。”


    鳳鸞有些意外,按說前麵正是忙碌不休的混亂時候,即便蕭鐸和臣子們忙完,那他也應該先迴來才對。眼下天都黑了,還叫自己過去做什麽呢?出門上了肩輿,一路在月光和宮燈的伴隨下,月光與燈光交織輝映,到了皇帝寢宮。


    還沒有下肩輿,先看到一個熟悉的清雅消瘦身影。


    王詡的目光隨著月光一起投來。


    鳳鸞之前進宮覲見先帝時,那天並沒有見到他,今兒卻……,心裏略一思付,想來是因為先帝駕崩場麵混亂,他功夫好,出來維護現場秩序的吧。但先帝已經駕崩,他為何還站在門口台階上?是在等自己,……見他認為的最後一麵?


    月朗星稀,在他修長的身形上照出一抹傷感。


    鳳鸞不動聲色下了肩輿,姿態端莊,一步步上了台階,目光直視前方走了進去,仿佛旁邊的王詡根本不存在,隻是一團空氣。然心裏卻在歎氣,這人……,太固執,早早去了江南多好。


    但他幾次三番的相救自己於危難,罷了……,迴頭再謀劃吧。


    鳳鸞在小太監的指引下,進了內殿,一路往裏幽深寧靜,周圍有顏色的東西都已經撤掉,更大殿更添一抹清冷悲戚。


    高進忠從裏麵一溜小跑迎了出來,攆了宮人,低聲道:“先帝駕崩以後,皇上接受了朝臣的參拜,又安置先帝的後事,忙了一下午,本來都說要走了。”說到此處,聲音變得更低,“奴才見皇上起身晃了一下,扶著額頭,後來便說累了,要歇會兒,結果歇了好一會兒,也沒說走,反而叫去傳娘娘過來一趟。”


    鳳鸞露出意外驚訝之色,這是說……,合著沒人知道蕭鐸要做什麽?他這麽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麽事兒呢?點了點頭,自己單獨走了進去。


    眼下先帝的遺體停在寢閣內,有人專門守著。


    蕭鐸人在偏殿,門口一個人都沒有,輕輕推開門,他獨自坐在椅子裏麵,周圍空蕩蕩的,顯得他高大的身形特別孤單。還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好像孩子一般茫然無措。


    “六郎?”鳳鸞本能的感到氣氛不同尋常,且不像是好事。


    “阿鸞,你來了。”蕭鐸聞聲扭頭,表情竟然露出了一絲驚喜。


    鳳鸞覺得有種詭異的不詳。


    且不說,天天見麵,自己來了沒啥值得欣喜的。單說眼下是先帝的喪期,蕭鐸又是新君,怎能露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表情呢?而且他看著自己,卻坐著不動,雖說沒有他一定要起身的道理,但……,總覺得哪裏不對。


    “阿鸞。”蕭鐸抬手,觸碰到了她的衣襟,繼而摸到她的手臂,拉了一把,“你過來。”讓她站到跟前,然後雙手環抱住了她,“你來了,就好。”他把頭貼在她的胸前,閉上眼睛,露出一種在驚惶過後的安定氣色。


    鳳鸞心下驚駭不定,低頭看他,“你怎麽了?”


    那個霸道的、疑心的、似多情又似無情,和自己糾纏了兩輩子的蕭鐸,剛才那一瞬間,自己分明在他臉上讀出了害怕和恐懼,……為什麽?他現在是新君,萬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還有什麽讓他好怕的?隻能別人怕他啊。


    蕭鐸靜靜地抱了她許久,在那熟悉的身體和柔軟芳香之中,心裏漸漸安定,隻要有她在自己身邊,就不會再感覺到那種惶恐無助。


    隻要有她,……就好。


    “阿鸞。”他語調生澀而艱難,“我看不見了。”


    什麽?!鳳鸞張大了嘴,身體隨之狠狠一晃,“不,不可能!”她不信,慌忙捧起他的臉,“你看著我,是我啊……,六郎,我就在你麵前。”


    那雙墨玉琉璃一般的烏黑眼睛,還是那樣深邃,怎麽會看不見了?她左右打量,可他的視線卻沒有跟著移動,而是癡癡地凝視在了一個地方,宛若凝玉不動。


    下一瞬,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不,不會的……”她哽咽難言,想哭,又不敢哭出聲,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沿著臉頰掛在下巴上,跌在他的臉上。


    “別哭。”蕭鐸抬手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盡管看不見,臉上卻露出擔心的神色,溫和勸道:“別哭壞了你的眼睛。”


    鳳鸞拚命搖頭,晶瑩的淚水左右飛落不已。


    “或許隻是暫時的,這幾天我累壞了,休息不好。”蕭鐸抱著她,壓下恐懼,又慢慢的恢複了平日的鎮定,甚至還語調輕鬆說了一句,“不是還有你嗎?如果真的情勢壞到無藥可救,阿鸞……,你就是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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