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彩衣沉著臉迴到房中,宋媽媽迎了上來:“小姐,那野小子可曾無禮?”


    “無禮?我倒巴不得他無禮一迴,那樣就有理由把他趕出門去了。”段彩衣忿忿地說:“就是你出的好主意,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讓那小子取笑我一迴。”


    宋媽媽訕笑:“是老婆子一時思慮不周,可誰想得到呢,一個鄉下長起來的傻小子,居然有這樣的心眼。”


    段彩衣一抬手:“傻小子?和他一比,咱們鴻兒倒是有些腦子不夠秤。”


    可不是麽,那小子不但識破了美人局,還能不急不躁地侃侃而談;雖然說話不中聽,但好歹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鄧鼎城的長子如此心性和才學,段彩衣很是為自己的傻兒子擔心。


    宋媽媽眼神閃動,又笑道:“鴻兒還小,又是自幼長在姑爺身邊,言傳身教,假以時日,還能比不過那個野小子?”


    段彩衣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宋媽媽,以後不要再叫人家野小子了,萬一被老爺聽了去,又要起口舌。”


    宋媽媽點點頭:“好。現在他不還是在您的手心兒裏麽?不怕他翻出天去。一計不成,咱們還有後招。老婆子就不信,他能一直憋著不犯錯兒。”


    段彩衣看看門外,低聲問:“那粉頭打發走了?”她問的是那自稱叫墨荷的女子。那是宋媽媽托人從城裏有名的青樓天外天請來的當紅姐兒。


    宋媽媽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打發走了,雖然事情沒辦成,可那小婊子一兩銀子也沒少要。”


    段彩衣擺擺手:“罷了,罷了,咱們許下的數目,怎麽好輕易改口?她也算盡力,隻是沒想到源哥兒不是個省油的燈。”


    宋媽媽道:“小姐,接下來···”


    段彩衣又擺擺手:“先消停兩日吧。源哥兒此時必然正警惕,尋常手段用不上,沒必要再自尋無趣。若是被老爺知道,又要雞飛狗跳。先安安穩穩過了這個中秋再說吧。”


    宋媽媽遲疑了一下,應了一聲。


    段彩衣語聲慵懶:“讓我自己靜一靜,你先下去吧——沒事的時候啊,好好地想個招兒,從根兒上治治那小子,別淨出那些上不得台盤的假招子。”


    宋媽媽幹癟的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將房門輕輕關上。


    段彩衣以手托腮,陷入迴憶。


    她知道這些年以來,鄧鼎城心裏始終橫著一根刺,那就是當年還是大小姐的她強逼鄧鼎城停妻再娶,傷了他所謂的大丈夫顏麵。


    可那次初見,誰告訴段大小姐,他有妻室了?


    呂梁分號的韓掌櫃沒說,同來的夥計們沒說,總號那些協理、文牘先生也都沒說,就連鄧鼎城本人,也是隻字未提。


    總號的人,或許確實不知道一個分號夥計有未婚娶,可家裏的下人向分號韓掌櫃打聽的時候,那老奸巨猾的家夥居然笑著迴避了。


    這難道不是故意的推波助瀾?


    最不是東西的就是這個鄧鼎城,陪大小姐出去逛街,看舞龍舞獅,看雜耍,套圈,買糖葫蘆,又在糖人攤子上親自動手給大小姐畫了一副糖畫,你說他安的什麽心?


    賬期結轉之後,各分號掌櫃一般過完正月十五便會離開,可那次韓掌櫃帶著鄧鼎城一直住到了正月底。他們安的又是什麽心?


    情根深種的段大小姐終於紅著臉向長輩吐露心事,當時的晟記財東雖然覺得以大小姐之尊下嫁一個窮夥計並非良配,但商幫中人大都是從困頓中走出來的,故而門第之念不是那麽根深蒂固。隻要小夥子人好,上進,十年可窮十年可富,在晟記的羽翼之下,將來生活是不必發愁的。便也沒有反對。


    可誰知傳話的人帶迴來一句“我媳婦兒都快生了”,那是鄧鼎城的原話。天知道那一刻段彩衣多想撕爛那個男子的嘴。


    這些日子的甜言蜜語,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能是一個有家室的男子對一名閨閣少女做出來的?


    但憤怒和恍惚之後,她眼前浮現出的,依舊是在較技場上連戰連捷神采飛揚的英俊小夥子。


    於是她無比堅決地對父親說,讓鄧鼎城停妻再娶,這輩子非他不嫁。


    父親生了好幾天的氣,大哥段英奎也跟著勸,全然無用。段英奎先是勸妹妹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人家有媳婦兒,還懷著孩子,要是在這個時候休妻娶了你,這樣的人,你敢要?後來見妹妹抵死不改主意,便又去勸父親:“妹妹難得看上一個人,咱們不如就成全了她。那小子將來若是敢有二心,我第一個就繞不了他。”


    僵持的局麵並沒有很久,分號的韓掌櫃帶來好消息:“鄧鼎城迴老家把妻子休了。”


    雖然沒見到休書,但諒來誰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族中長輩唏噓一番,也默認了。


    段氏嫡女,就嫁給了一個原本一文不名的小夥計。


    再見麵時,鄧鼎城絕口不提以前的妻子。甚至這麽多年來,都從未主動提及。就像一個初婚的少年,和年輕漂亮的新婚妻子開始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


    婚後的日子倒也順風順水,鄧鼎城的聰明才智,在得到了段氏財東大力支持之後,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足跡幾乎遍布商號的每一條商路,去過蒙古、伊犁、烏斯藏、閩浙,然後在蘇州安頓下來,從浙商、徽商和本地商人的輪番血戰之中,一步步擴大了的地盤,讓晟記成了眼下南直隸數一數二的商幫。


    隻是隨著生意越做越大,鄧鼎城的心事也越來越多。


    他心事越來越多,夫妻間的話也就越來越少。


    段彩衣很聰明,從鄧鼎城的隻言片語中,看得出他心底的不安分。這個男人心裏藏著猛虎雄鷹,絕不願意隻做一個有吃軟飯嫌疑的分號掌櫃。


    作為見慣了商場上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段氏嫡女,她十分理解夫君的抱負,甚至有些崇拜這個一步步從泥淖裏掙紮起來的窮小子。


    但同樣作為任性驕傲的大小姐,她又有些看不起這個曾經的窮小子。鄧鼎城是很有能力,但他在商場上取得的一個又一個勝利,早就是段大小姐見怪不怪的了。


    起初的幾年,鄧鼎城常會和她分享:“近來與某省糧道官員相談甚歡。”或者“那一筆生意又掙了多少多少銀子。”


    段彩衣聽了,隻是淡淡地“嗯”一聲。很稀奇麽?那都是我父兄早年玩過的了。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子,切!


    漸漸的,鄧鼎城迴家便不再說生意上的事。


    再往後,別的事情也很少說了。


    可是,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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