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次日起床,鄧源直接迴了昆山。


    其實昨夜他想了很久要不要旁敲側擊地提示一下鄧鼎城,但最後的決定是暫時不要多事。因為一來這事目前還屬於捕風捉影,貿然掀開蓋子,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二來段彩衣若是真的做出什麽不軌的舉動,對鄧源來說利大於弊。


    那就先觀望觀望吧。


    迴到昆山依舊繼續讀書。到了月底,新的知縣來接印了,縣裏有點身份、有點功名的人都要去“郊迎”,鄧源自然不能例外。


    誰知新任知縣下車伊始,便給了鄧源一個驚喜。


    新縣尊名諱喚作秦士奇,這是他第二次到昆山做知縣了,對縣衙的屬吏、縣裏耆老都很熟悉。在城門外簡單客套之後,便問道:“聽聞縣裏新進出了一位少年英才,叫做鄧源,原籍是晉省。不知今日可曾到來啊?”


    鄧源萬沒料到如此眾目睽睽之下,縣尊老爺會單獨點自己的名字,竟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同為生員的顧絳拿手肘使勁撞了鄧源幾下,鄧源才迴過神,分開人群到前麵行禮:“迴稟縣尊,學生就是鄧源。”


    秦士奇笑吟吟地走過來攜住鄧源的手:“聽說在那場騷亂中,你不顧危險,深入匪穴,救出了一名無辜的女子,可有此事啊?”


    鄧源腦子“嗡”地一下,忽然想起先前鄧鼎城說過,要為他“勇救歸雨寧”的光輝事跡申請旌表。本來以為隻是隨口一說,誰知現在新任縣尊老爺公開提及此事,難道老爹是暗中把旌表的事兒辦妥了?但他臉皮畢竟薄,還不適應大庭廣眾之下自吹自擂,隻能吭吭哧哧地說:“縣尊謬讚,學生隻是恰逢其時,順手將歸家小姐帶迴來而已。”


    秦士奇掃視了一下眾人,以手虛指鄧源:“孤身救人,是為勇;功成不居,是為義。我昆山有此人才,足見聖人教化之功。昨日在府城,喬府尊特意提及此事,手書‘見義勇為’四字,贈與鄧源。”又問鄧源:“可曾表字?”


    鄧源迴道:“學生尚未弱冠,未曾表字。”


    秦士奇讚道:“年不滿二十,有此義勇之舉,著實難得。”一揮手,一名長隨捧著一副字走上來,雙手展開,果見一副橫幅,“見義勇為”四個大字鐵畫銀鉤龍飛鳳舞,引得周圍人一陣讚歎。秦士奇又讓長隨將橫幅收起,道:“喬府尊交待了,讓本官將這手書刻成匾額,給你懸在書房,永為勉慰。”


    鄧源忙謝過兩位老爺的抬舉,在眾人複雜的眼神中唯唯退下。


    還好,隻是知府老爺贈了一副匾額,並不是真的請下來了旌表。若是真報到南京禮部,迴頭再讓鄧源披紅掛彩跨馬遊街,豈不羞死?


    迴城的路上,鄧源瞧瞧問顧絳:“這位秦老爺是什麽來路?”


    顧絳一挑大拇指:“秦縣尊可是鐵骨錚錚的好官,道德文章乃我輩楷模。他是天啟五年的進士,當年就實授昆山知縣。不過那幾年,閹禍橫行。應天巡撫是閹黨毛一鷺,要求各縣為魏閹建立生祠,秦縣尊稱病封印,拒不建祠,最終被罷官下獄,關了半年。放出來之後,遣返山東老家為民。幸而新君登基,清算閹黨、啟用舊臣,秦縣尊這才得了起複。”


    鄧源聽了,對這位新任知縣肅然起敬。


    本地鄉紳為秦知縣準備了接風酒。這酒席,等閑秀才是沒資格參加的,原本也沒有預備帶上鄧源。不過今日既然秦老爺當眾點了鄧源的名兒,很有眼色的昆山鄉紳立刻將鄧源也奉為座上賓。


    秦知縣雖然素有直名,但並非不近人情,所以對這種接風宴是不會拒絕的。


    鄧源起初是不想去的,因為這種場合最容易暴露自己半吊子學問的底細。但架不住人家好意相請,再推脫就是不識抬舉了,隻好硬著頭皮赴宴。


    好在酒席上鄧源並不是焦點,隻和同桌的鄉紳碰了幾杯,有驚無險地混過了這頓飯。


    又過了幾日,縣裏派了一隊人馬,敲鑼打鼓地將“見義勇為”的牌匾送到了宣化裏,鞭炮震天響,好幾條街的人都來看熱鬧。


    鄧源接了匾額,讓人幫忙掛在書房,又讓林嫂燒水泡茶,買了一堆點心招待縣衙裏的人。最後又給來祝賀的街坊鄰居派了喜錢,喧嚷大半日,方才消停下來。


    待到無人的時候,歸雨寧和歸莊來了。


    歸莊指著書房牆上的匾額笑道:“這便是兄長拿我阿姐換來的表彰?”


    歸雨寧踢了他一腳:“不會說話就別說,若是你當時把葉方恆帶迴來,這牌子咱家不也能掛一塊?”


    歸莊道:“我哪有鄧兄那身手,若讓我孤身追賊,怕不是腿肚子都要轉筋。”


    鄧源隻好尷尬地解釋:“我和陳伯一起去的。”


    歸雨寧坐到書桌後麵,以手拄腮:“這麽一來,你也算昆山名人了。”


    鄧源笑問:“成名之後,會有什麽好處?”


    “你若是白身,這牌子對你無甚大用。但你既有功名,這就有用處了。以後縣裏擇優補廩,會優先考慮你。你若想拜個好老師,也容易些。”


    鄧源也認真起來:“還有這好處?”前些日子他便有這心思。這年頭,讀書人也是有門戶的。看似嚴格的科舉考試,往往取中的人才都是一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少爺。固然是因為人家從小就接受嚴格的教育,熟悉當下文章的風向,但“背後有人”的人,無疑更容易考上。


    其實為了杜絕徇私舞弊,朝廷可謂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你會夾帶小抄,我便挨個搜身;你會事前請托,我便讓監考官抽簽隨機入場,考卷糊名;你會在考卷上做記號,我便讓書手謄錄試卷;你會在題目中留暗語,我便讓考官交換閱卷。如此鬥智鬥勇不亦樂乎。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朝廷手段如何嚴密,都無法從根本上杜絕科考舞弊。相反,嚴刑峻法和圍追堵截帶來的一大後果是這個行當的成本蹭蹭往上漲,因為幫忙舞弊的人要承擔越來越大的風險,根據風險收益對等的原則,考生多花些銀子並不過分。


    這就導致了在同等條件下,世家子弟隻要豁得出去,就一定比平民家的子弟有更多的機會去接觸考官,有更大的把握拿下考官。


    鄧源自知不能免俗,想要蟾宮折桂,就必須有所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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