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源、歸莊和顧絳三人跟在人群後麵,慢慢進了顧宅。


    這仨人臉皮都薄,雖說法不責眾,但眾目睽睽之下哄搶別人家的財物,這也是做不出來的。隻是想看一看窮途末路的前內閣首輔此刻是什麽模樣,是否真的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


    鄧源知道曆史上的顧秉謙在這場騷亂中成功逃走,故而很是留意那些往外走的人。


    他雖然沒見過顧秉謙,但這個場合若是出現七老八十的老者,那便多半是他了。


    顧、歸二人則邊走邊對院內的亭台樓閣指指點點。在以往,顧宅可不是誰都能隨隨便便進來的,現在算是個不錯的機會,能領略一下首輔家的豪宅。


    俗話說為官三世,才知穿衣吃飯。顧家世代書香,祖上屢屢有人出仕,到了他這一輩更是飛黃騰達位極人臣,老宅裏自然極盡繁複奢華。進了大門便是方磚墁地,打磨得幾乎能看出人影兒。因天熱,院中高搭涼棚,有四口大海缸降溫防火。院中又有成排的花樹,成摞的盆栽,天然成形的太湖石,四尺來高的南洋杉,山虎爬牆,藤蘿繞樹。


    可惜短短半日,就成了一地的狼藉。


    歸莊對著倒在地上斷成三截的太湖石,搖頭咋舌不已。這是難得的奇趣啊···


    顧絳冷笑道:“就衝這一院子的家當,打死他都不過分!”


    鄧源並無同仇敵愾之心,隻是好奇地東張西望。這是他見過的最豪華的住宅,必須好好開開眼界。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是崔廩生。


    他並非是和其他秀才結伴而來的,目的也很單純,就是想弄點好東西,故而穿得很不起眼。但鄧源這兩日一直在和他打交道,故而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廝剛從正房竄出來,胸前和袖子裏都鼓鼓的。他也是識貨的,揣了不少名貴的擺件和古書。


    他並未看到鄧源,沿著迴廊向後院走去。後麵多是女眷,雖然現在人都跑了,但也許會落下一兩件金銀首飾。可以碰碰運氣。


    鄧源拽了拽歸莊,使了個眼色。


    三人相視一笑,不聲不響地跟著崔廩生向後院去了。


    後院更加熱鬧,有些大姑娘小媳婦也加入了搜檢的行列。


    崔廩生見狀,知道自己是尋不到什麽好東西了,就算有些金銀首飾,也被別人捷足先登了。老百姓動手抄家,那可比官府抄家狠多了。若是用得上,牆皮都會給你刮下去。


    隻好轉向別處。


    闖進一縮小院,迎麵看到一群人抬著一架床出來了——正是顧秉謙的黃花梨架子床。這床精工足料,足足二三百斤。本來若是時間充裕,可以從容拆卸後運出來。但此時顯然沒有那閑工夫,故而這哥兒幾個一發狠,先抬出去再說。


    白兔走在集市上,誰逮到是誰的。


    崔廩生對別人手裏的東西沒興趣,低著頭衝進了房裏。


    架子床從鄧源身邊經過,鄧源好奇地摸了一下,換來旁邊那抬床漢子一聲兇狠的“躲遠點”,隻好訕訕躲開。


    顧秉謙的臥室已是被洗劫一空,崔廩生很快從房中退出來,一臉失望之色。


    一抬頭看到鄧源等人,本想橫眉冷對,但馬上想到自己還有把柄在人家手裏,隻得強作笑臉一拱手:“這麽巧。”


    顧絳不知就裏,以為崔廩生笑裏藏刀,上前一步正要開懟,鄧源已笑著迎了上去:“崔兄此行收獲頗豐,恭喜,恭喜。”


    崔廩生悻悻然道:“好說,好說。”他本想說“彼此彼此”,但看到三人都是空著手,身上也不像藏了東西的樣子,這“彼此”二字便當不得了。


    但看到三人都是一副清高自喜的模樣,崔廩生忽然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被你們訛去一筆銀子,我哪裏需要和這些販夫走卒一般自甘下作?便有心拉三人下水,笑道:“顧家幾十年的底蘊,難道三位兄台沒有看入眼的東西?”


    鄧源老老實實說:“我隻認得銀子。”這絕對是實話。若說古董字畫,他可是一點鑒賞力都沒有。


    崔廩生湊近幾步,壓低聲音道:“我聽說顧家藏了好幾窖銀子,不如我們一起找一找?”


    鄧源道:“還是不要了吧,我們就不耽誤崔兄發財了。”


    他們本就不打算搶東西,沒必要和崔廩生混在一起。


    崔廩生暗罵:“你清高,你了不起!”訕笑一陣,返迴了房中。


    他方才提到銀窖本是隨口一說,但細細想來,顧老頭兒還真有可能把銀窖挖在自己臥房之下。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不可遏製,越想越真,馬上到房中檢查起來。


    鄧源三人在院中駐足四望,看著滿目瘡痍,感歎不已。鄧源忽然起了興亡之慨,曼聲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顧絳眼前一亮,喃喃重複道:“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鄧兄好才思,好心境!”


    鄧源一愣。剛才隻是覺得這幾句話很應景,便順口吟誦出來。本以為是一句很尋常的詞句,類似“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應該是人所共知的。但看顧絳的反應,似乎並未聽過這句話。再看歸莊,也是滿眼星星。一深想,這似乎是清初才子孔尚任《桃花扇》裏的唱詞。


    而現在是崇禎二年,那位大才子···還未出生!


    鄧源心裏趕緊給先賢賠罪,我可不是故意的,誰讓肚子裏詞兒多無意中就溜達出來了呢?麵上隻得做雲淡風輕狀:“什麽才思心境,不過是一時有感而發罷了。”


    顧絳躬身一揖:“若非腹有詩書,焉得有感而發?鄧兄高才,小弟佩服。”


    鄧源道:“我肚裏這點東西,如何比得了十四歲進學的顧小弟?”


    兩人正在商業互吹,忽然房中傳出“咚”地一聲巨響。


    眾人一愣,鄧源笑道:“是不是崔兄爬房梁掉下來了?”他自己就曾把寶貝藏到房梁上,將心比心,覺得崔廩生也會爬房梁。


    下一刻房中傳來崔廩生的喊聲:“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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