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神的遊行隊伍從各個寺觀出發,四鄉的隊伍在城外等候,辰時末在鼓樓廣場集合演禮。


    現在是距離演禮開始還有兩刻鍾,四外街巷的鑼鼓聲已經響徹雲霄。


    鄧源沒見過這熱鬧,便趴在欄杆上向下看去。


    一旁的陳忱道:“非但鄧兄第一次見小年賽神,我也是第一次。”


    鄧源扭頭問道:“陳小弟也不是昆山人?”


    陳忱笑道:“小弟是湖州人。據小弟所知,中原三省稱六月初一為新麥節,到了浙江便無此風俗。”


    鄧源略一思考:“想是莊稼收獲的季節差異所致。”


    陳忱點頭:“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了。”忽然一指遠處:“大家看,哪吒鬧海!”


    鄧源向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正陽街上由南向北緩緩行來數十名壯漢,抬著毛竹紮編的戲台,台上空間長寬皆不到一丈,一名哪吒裝扮的少年立在台中央,粉麵紅唇,手持纓槍,威風凜凜。四角是幾名蝦兵蟹將,揮舞刀叉作勢要前撲。自然,在到達鼓樓廣場之前是不會真正撲上來的,大夥兒的本事都是要留著給士紳和知縣老爺看的。


    想起歸雨寧以前也扮過哪吒,鄧源莞爾一笑。


    再放眼向遠處望去,這條街,繁華得不像個縣城。


    寬闊的街道兩旁,除了看熱鬧的百姓,更顯眼的是街巷輻輳,商戶林立,規製整齊。近處是幾家買賣文玩、字畫、古董器物的店鋪,“精裱詩畫”之類的幌子在晨風中微微飄揚。再遠處些有金銀首飾鋪、酒醋鋪、樂器鋪、成衣鋪,同樣的一人多高的幌子迎風招展,有“京式靴鞋”、“川廣雜貨”、“蘇杭宮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驀地,一片陰霾籠罩在心頭——按照曆史的走向,十五年後大明滅亡,次年清軍鐵蹄踏破江南,昆山···


    盛景也許會重現,可是,人已經不是過去那些人了吧?


    想到這裏,鄧源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坐迴到了座位上。


    下一刻,一個刺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嗬,這不是歸家小名士麽?”


    鄧源抬眼看去,一名身材高大的秀才站在一旁,手持一把折扇,拿捏個斯文氣象。長相倒也算英俊,隻是兩道散淡掃帚眉有些破相。


    歸莊捺著氣:“是崔先生啊。”


    顧絳則笑道:“崔年兄今年歲考得了個一等,敘優補了廩生,當真是可喜可賀。他日蟾宮折桂,自然不在話下,到時候莫忘了提攜咱們。”


    鄧源暗笑。這人是在魁星樓見過的——既然這個一等是花錢買的,那麽他本人的底子就有些虛。尊榮體麵那是對外麵人說的,而顧絳算是圈子裏的人,如此說話就顯得不厚道了。


    崔廩生並不正麵接顧絳話,對著歸莊繼續道:“說起蟾宮折桂,小名士何時出山啊?前日幾個同年做筆會,我還感慨來著:歸子不出,如蒼生何?哈哈,哈哈哈哈。”


    歸莊臉上騰起兩塊紅雲,正要懟迴去,崔廩生語速很快,並沒給歸莊留話縫,轉而對鄧源說:“這位鄧年兄是商人子弟吧?據說你們在娘胎裏就會打算盤,我看這話沒錯兒。”


    鄧源不鹹不淡迴應:“怎麽個沒錯法?”


    崔廩生道:“鄧年兄家資巨萬,卻偏偏不從商而做舉業,這是左右逢源吧?人在應天寄學,戶籍卻在晉省,旁人忙著歲考,鄧兄做個逍遙看客,這是兩邊便宜都占了吧?如此做法,我等很是羨慕啊。”


    鄧源笑著起身,這便是要應戰的意思了。


    這號人,鄧源不陌生。後世網上見多了,噴子而已。信口開河,而自認為思想深刻。他們雖然說話不太用腦子,但也自有一套煞筆邏輯。一旦和他們講道理,那就上當了。他們會把對手拉低到煞筆的水準,然後憑借自己在這個領域的豐富經驗戰而勝之。所以對付這種人,不必和他條分縷析講道理。要麽丟在一邊不予理會,要麽一記重拳打出去,在氣勢上壓倒他。否則他會沒完沒了糾纏不休,成為一塊狗皮膏藥。


    雖然不知道這崔廩生和歸莊有什麽恩怨,又為何看自己為何如此不順眼。但事後歸莊會有解釋的,現在麽···幹就完了。


    “年兄姓崔?”鄧源斜眼看著對方。


    崔廩生趾高氣昂地一點頭:“怎樣?”


    “崔兄生了一張好嘴,卻用來噴糞,小弟很是遺憾啊。”


    “你,你怎地如此有辱斯文?果然是商人之子,骨子裏帶出來的粗鄙!”


    “不是噴糞?我來問你,今日是酬神,大夥都在熱熱鬧鬧看賽會,你卻跑到這邊陰陽怪氣,這不是成心給人添堵嗎?我要是和你一般見識,鬧將起來,豈不擾了大家的興致?你若真看我不順眼,咱們約個日子,比文章也好,比騎射也罷,要是不服幹脆打一架,總之我會讓你知道晉省士子有沒有真才實學!”


    崔廩生不屑:“打一架?大家聽聽,這是讀書人該說的話麽?說你有辱斯文,真是不冤枉你。”


    鄧源冷笑:“太祖馬上得天下,自古立國之正,無出其右。大明尚武三百年,如今內有流寇,外有建奴,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時候,打一架怎麽就有辱斯文了?學宮裏也設了騎射,你自家不學,反倒對別人說三道四!”一番話正氣凜然,旁聽者即便也不學騎射,但也麵露讚許之色。但鄧源心裏打鼓,生怕對方一時衝動真答應下來要和自己較量。無論文鬥還是武鬥,他都應付不下來,隻能嘴上稱雄。此刻他才是昆山嘴強王者——對付噴子,就要用魔法打敗魔法。


    為了不給崔廩生反應的時間,鄧源飛快地轉移了話題:“你不是關心我為何在昆山寄學麽?我真希望你也有機會去西北看看。不知你是否知道什麽是‘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你又是否知道‘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你不知道!因為你沒受過災,沒見過饑民和流寇,對你來說‘赤地千裏,易子而食’隻是書上的一句記載。我見過!要不是命大,今日我也是荒野上的一堆白骨了!偌大的西北,已經沒有一間安靜的書齋了。我雖不才,也知道留著有用之軀,將來為朝廷、為百姓做些有用之事。關中大儒張載的橫渠四句你還記得吧?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不敢妄攀聖人,也不敢奢談天地萬世,我能做的就是讀書習武,報效國家。而崔年兄你,朝廷出廩糧養著,家裏出錢供著,讓你讀了十幾二十年的書,肚子裏裝了幾斤墨水,眼界高了,口才有了,難道就是讓你在這兒陰陽怪氣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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