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名俊走後,鄧源不禁感慨這個世道騙子真的可以活得很滋潤。民眾普遍常識匱乏,而少數掌握了知識的人,隻要心術稍微歪一點,便可以依靠信息差對其他人進行碾壓式的收割。


    最典型的就是這些懂點物理和化學原理的騙子,配合一點魔術手法,那就是老百姓眼中的活神仙。


    好在鄧源已經提醒了顧名俊,這位公子哥兒即便單純些,但隻要對老道有了提防之心,也應該不會破財。


    而接下來,鄧源則考慮何時去歸莊家裏坐坐。


    上次在昆山城裏匆匆一晤,轉眼已經過了一旬。人家顧二公子都登門拜訪自己了,而自己還沒去歸家拜訪,是不是有些失禮。


    那可是項脊軒的所在啊,說不定還掛著歸有光的畫像啥的,必須瞻仰一下。


    歸莊的父親歸昌世,據說也是一位書畫大家,若有緣得見,豈不三生有幸?


    還有歸莊他姐姐···這丫頭似乎對自己有些戒備,這次登門一定要扭轉她的偏見,讓她見識到一位有獨立思想、才華橫溢、風趣幽默、陽光開朗的青年才俊!


    那麽問題又來了,初次登門,空手去嗎?


    顧名俊二人來的時候可是帶著發財致富的門路來的,而且呂老道好歹還留下了一錠銀子,這叫禮節。


    去歸氏這樣詩禮傳家的門第做客,可得做足功課。


    思來想去,決定請教一下陳伯。


    陳伯得知鄧源並未被老道唬住,很是開心。但對鄧源好心提醒顧名俊的舉動有些不以為然。“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您倒是好心,可呂老道若是因此記恨上您,何苦來哉?”


    鄧源先是有些擔心,但很快又覺得老道是那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流竄犯,被拆穿之後未必敢在昆山久留,因而也就沒有多想。轉而請教起去歸家做客要拿什麽禮物。


    陳伯一臉意外:“源哥兒,你們斯文中人互相走動,怎麽倒問起我來了?”


    鄧源恍然,這個年代讀書人和陳伯這樣的老百姓的世界真的有壁。陳伯即便跟在鄧鼎城身邊多年,迎來送往的事情不陌生,但或許真沒見過一位秀才登門拜訪另一位讀書人的場景是什麽樣的。便遮掩道:“我老家禮節疏簡,怕到了這邊失禮。”


    陳伯“哦”了一聲,思索著說:“歸氏一門雖然這幾十年沒出過什麽大官,也沒發過財,但人家祖上闊,眼界高,您要是拿些黃白之物去,人家未必看得入眼。”


    鄧源點頭。自己在讀書的時候,有位老教授也是這樣脾氣。雖然住的還是幾十年前分的家屬樓,上課蹬著二八大杠,一件襯衫穿了破了洞,但怡然自樂。學生逢年過節送的禮物,基本原封不動地返還,隻留下賀卡信件之類。“我也想送點文雅的東西,可又不會買。據說歸莊的父親還是書畫大家,我這點見識,怕是買不到讓人家眼前一亮的東西。”


    陳伯忽然笑了:“我有個主意。歸家老爺不是會畫畫麽,您初次上門帶些顏料不就行了。”


    鄧源啞然。給畫家送顏料,倒是投其所好,但也容易班門弄斧。人家什麽顏料沒見過,你送去一桶大路貨,人家能看得上麽?還記得當年在市場營銷課上,老師舉過一個反麵案例——某銀行行長請大客戶到銀行“坐坐”,給人家衝了一杯速溶咖啡,還是拿紙杯盛的。客戶很客氣地推到了一旁:“喝不慣速溶的。”營銷結果可想而知。


    “源哥兒您不知,咱們商號裏,顏料也是大宗。”


    鄧源眼前一亮:“我倒是真是不知。”說實在的,來蘇州之前,他隻知道晟記在東南一帶攤子鋪得很大,但具體做什麽,卻知之甚少——鄧母和鄧鼎城斷絕往來十九年,自然不太了解。


    “說到顏料,晟記隻是代銷,自己沒有作坊,但這也不妨。晉省產的曾青、白堊,都是質地極好的,銷路也廣。稍後我給商號捎個信,讓他們送些過來。”


    鄧源再次從陳伯的語氣裏聽出了那麽一絲自信的意味。這看房子的老頭兒在商號裏也是能說得上話的嘛。


    “鋪子在昆山麽?”鄧源想著,若是鋪子在昆山,就不必特意送來了。


    “顏料做的是躉貨,隻在蘇州有店麵。我到鎮上雇個信客,明日就能取迴來。”


    鄧源抿嘴一笑:“你辦事,我放心。”


    ···


    次日下午,信客迴來,背來滿滿一筐各色顏料。擺在桌上各種壇壇罐罐和油紙包,鄧源隨手打開幾個看了看,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便問陳伯:“拿這個去送禮,不丟份兒吧?”


    陳伯眯起眼睛:“就算是個空罐子,隻要貼上咱們晟寶源仨字兒,拿出去送禮就不寒磣。”


    霸道。


    鄧源滿意地選了四種顏料——他本想湊齊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但也不知是櫃上貨版不全還是夥計什麽原因,愣是沒湊出來,最後是選了包裝最好看的四種。


    第三天,鄧源讓陳伯雇了車,兩人進城。


    三月三,風箏飛滿天。


    鄧源仰望澄藍的空中,造型各異、栩栩如生的風箏迎風搖曳,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能不能把歸雨寧約出來放個風箏?


    雖然初次相見之時,歸雨寧對自己有些警惕,但陌生人之間哪有那麽多一見如故?更多的還是慢慢磨合。一迴生,二迴熟嘛,今日再見,便是熟人了。


    有了這個想頭,鄧源進城後鬼使神差地尋了個南貨鋪,又買了四色時新的金陵點心,如新姑爺上門一樣,興高采烈向宣化裏去了。


    宣化裏歸氏,幾乎滿城人都知道。鄧源隻略一打聽,便輕易找到了。


    一處寂靜的小巷,丈許高的白牆,有幾分大戶人家的氣象。隻是大門上黑漆剝落,門環鏽跡斑斑,顯然久已失修。


    鄧源上前拍門,良久才有人應門,是一個比陳伯還要老的老仆人,身形佝僂,還有些耳背。


    鄧源扯著嗓子說明來意,老仆歉意地笑笑:“小公子隨老爺出門了,此時隻有小姐在家。”


    隻有歸雨寧在家?這不是巧了麽這不是···


    鄧源趕緊收斂笑意,客氣地說:“在下與雨寧小姐也有一麵之緣,不知今日是否方便賜見?”


    院子裏一個聲音傳來:“什麽方不方便的,既然來了,哪有往外趕客的道理?”


    鄧源和老仆方才的幾句問答,歸雨寧在房中聽得清清楚楚,便出聲招唿。


    這句話老仆聽清了,便將鄧源主仆二人讓進了大門。


    鄧源環視一周,院子並不大,與外麵幾十丈圍牆的規模一比,顯得很不協調。透過左手邊月亮門向遠處望去,內院突兀地立著一堵牆,比外牆矮了好幾尺,顯然是不同的時期建造的。他想起《項脊軒誌》中記述的“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看起來在幾十年後的今日,歸氏“異爨”的局麵進一步加劇。歸有光晚年短暫的仕途並未阻滯這個大家族分崩離析的腳步。


    “瞧什麽呢?”歸雨寧立在廊下,脆生生地問。


    鄧源趕緊迴過頭來。今日歸雨寧在家穿了一身素衣,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歸雨寧認真打量了他一番:“哦,你是那個···鄧秀才。”


    鄧源則有些尷尬,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還沒想好該如何稱唿歸雨寧。


    雖然方才對老仆提到“雨寧小姐”,但終歸不知這個稱唿用到當麵是否禮貌。叫大姐?顯然不合適。叫小娘子?呸,我又不是西門大官人···


    情急之下,鄧源想起《西遊記》裏高太公叫高翠蘭的時候稱唿“三姐姐”,吳承恩是淮安人,離蘇州不算太遠,希望風俗接近,便硬著頭皮道:“小姐姐,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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