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鄧源在被窩裏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明日開始,讀書···”


    忽然一個激靈:如果從昨天算起,現在好像就是明日了。


    唉,剛過上兩天安穩日子,不如先緩一緩,十年的計劃,也不差這一天不是。


    又翻了個身,覺得還是睡不踏實,幹脆起身。


    照舊是洗漱,吃早點。鄧源打量陳伯一番:“你一般幾點起床?”


    陳伯一愣。


    鄧源趕緊改口:“你幾時起床?”


    陳伯笑道:“雞醒了,我就醒了。”


    鄧源問:“那晚上雞睡了,你睡不睡?”


    陳伯認真地說:“晚上雞睡得早,我不睡。狗睡了我才睡。”


    鄧源又問:“起那麽早,做什麽?”在這個沒有手機沒有平板的年代,陳伯也不用種地經商,就這麽守著兩進院子,會不會憋出什麽心理問題?


    “練拳。”


    “什麽?”


    “練,拳。”


    “什麽拳?”鄧源來了精神,忽然覺得陳伯有些符合自己對世外高人的想象了。


    “過去學了點莊稼把式,閑著無事做的時候,就比劃幾下。”


    鄧源不信,想起前日在城門口被檢查的情形,忽然伸手去拽陳伯的手。


    陳伯手一縮,滿臉警惕:“做什麽?”


    鄧源嬉笑:“看看你虎口上有沒有老繭。”


    陳伯無奈地一笑:“年輕時,我當過兵,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手上磨出老繭,也早就褪了。”


    說得有理。


    “那你練的到底是什麽拳?”


    陳伯搖頭:“沒名字。”


    鄧源頓時失去了興趣。連個響亮的名字都沒有,想必不是什麽高明拳法。轉移話題道:“待會我要去城裏買些書。”


    陳伯點頭:“我去雇車。”


    玉山鎮距離昆山縣城十裏地,鄧源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腳力,走著去雖然不在話下,但要是買一堆東西迴來可就麻煩了,便沒有拒絕雇車的提議。


    掏出幾顆碎銀子要遞給陳伯,陳伯笑著擺手:“可以掛賬。”


    嗯,還挺有麵子,也不知是老頭兒自己的麵子還是商號的麵子。


    飯後,陳伯說去雇車,過了小半個時辰不見迴來。


    鄧源正在想,是不是老頭兒雇車不給錢被人家打了,陳伯帶著個胖胖的中年婦人迴來了。


    “這是給您找的廚娘。”


    婦人趕緊給鄧源行禮:“老爺萬福。”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嗯···”鄧源一抬手,打消了糾正稱唿的念頭。愛稱唿什麽稱唿什麽吧,一個一個地糾正實在太累,還顯得自己那麽不合群。“大嫂怎麽稱唿?”


    “迴老爺話,小婦人夫家姓林,您叫我林家的就行。”


    “林家···大嫂!以後便叫你林嫂吧。”


    “成,老爺怎麽叫都成。”


    陳伯見鄧源沒有異議,便對林嫂吩咐道:“先試兩天廚,你給老爺做幾樣拿手的。廚房收拾一下,缺什麽就去買,迴頭列個單子我給你報銷。”


    鄧源正驚異於“報銷”這個詞久遠的生命力,林嫂已爽朗地應下來:“行嘞,陳伯您就瞧好吧。老爺愛吃什麽?可有忌口?”


    “不吃香菜。”


    “好嘞。”林嫂的胖臉上笑容凝固,小聲嘀咕:“香菜多香啊。”


    鄧源沒有理會,轉向陳伯:“車雇來沒?”


    陳伯一指:“在門外。”


    “現在出發嗎?”


    陳伯看看天:“也好,早去早迴。”


    兩人出了門,鄧源低聲問:“就把林嫂自己留在家裏?”


    陳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她要收拾廚房。”


    好吧,姑且理解為民風淳樸。


    馬車上了官道向東徐行,沒多久便看到了昆山的城牆。


    怪不得昨夜周升說去昆山時語氣那麽淡然,原來真的很近。


    靠近城門時,忽然城裏奔出兩匹健馬。一前一後,從鄧源馬車邊掠過。


    路邊行人無不側目,鄧源好奇地問:“那兩位是什麽人?”鮮衣怒馬的惡少,穿越者經典橋段終於被自己遇上了。


    陳伯嘿嘿一笑:“顧家的兩位小公子。”


    “是大戶人家嗎?”


    陳伯很意外:“你不知道顧家?”


    鄧源心知不妙,自己漏掉了什麽不得了的信息。大腦飛速運轉,迴憶和另一個鄧源短暫相處期間他提到過的人事物,是誰,是誰,誰···大戶人家,還得是人盡皆知···看陳伯這反應,應該是默認所有人都知道的···難道是皇帝家親戚?不對啊,皇帝姓朱啊。皇後家?也不是,皇後姓周啊···


    再往下排排,宰相?啊呸,這年代哪有宰相,都內閣了,對,內閣!


    幾乎一眨眼的功夫,鄧源的思路從晉省高原轉到京師紫禁城然後迴到昆山,從容笑道:“顧老相國家的二位公子?”


    “對唄,”陳伯點點頭,抖了抖韁繩,安慰了一下受驚的轅馬。“顧老相國去年壞了事,聽說朝裏有大官告他的狀,新皇帝要追究他以往幹的那些個破事,顧家花了不少銀子打點,才免了牢獄之災。但倆孫子還是這麽招搖,嘖嘖,唉。”


    鄧源又是一陣慚愧——方才下意識以為是顧首輔的兒子,鬧了半天原來是孫子啊。也對,據說顧老頭兒快八十了,方才那二位青春年少,年齡上看,做孫子正合適。


    這位老相國顧秉謙之所以會被另一個鄧源特意提及,絕非因為他是蘇州名人和前內閣首輔,而是因其“庸劣無恥”的仕林罵名。


    鄧源對老家夥早年的事跡並不清楚,隻知道他還不是內閣首輔的時候,曾帶著自己年幼的兒子去拜見大名鼎鼎的九千歲魏忠賢,說:“本想認您當幹爹,又怕你嫌棄我年紀大,特意讓我兒子認您做幹爺爺。”當年顧老頭兒已經七十多了,而魏忠賢比他小十八歲。那幾年天啟皇帝在位,魏忠賢權勢滔天,巴結奉承者不計其數。但顧老頭硬是玩出了花,一舉成名,躋身閹黨頂級俱樂部,同時也讓清流仕子見識到了無恥的新境界。


    假如無恥也有段位,鄧源願稱其為星耀——認一個比自己年紀小十八歲的太監做幹爹,這是倫理的雙重淪陷。


    也正應了那句古話,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因有孩子他幹爺爺護持,顧大人順利登上了首輔寶座,成為天下文官之首。而作為迴報,他對那些反對九千歲的人施以無情鐵拳。“凡傾害忠直,皆秉謙票擬”,“秉謙票擬,事事徇忠賢指”,儼然就是九千歲的形象代言人。


    當然,夜路走多了,終究會遇到鬼。蜜月期過後,九千歲和代言人會偶有爭執,顧秉謙感受到伴太監同樣如伴虎的壓力,便告老還鄉,反而因此僥幸地躲過了天啟皇帝駕崩、魏忠賢倒台後的第一輪清算。不過繼任的崇禎皇帝終究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去年追論閹黨,顧秉謙遭到彈劾,定了三年有期徒刑,後來花錢自贖為民,勉強買來個安穩太平。


    不過,瞧方才那兩位太監曾孫的模樣兒,顧家想要真正安穩太平,怕是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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