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蘊之向來和顏悅色,很少對人說重話, 尤其他現在和孩子在一起不管俗務, 村裏那些東家常西家短,閑話八卦的他一概不摻和。


    這麽直白嚴肅地說感情的問題, 還真是第一次。說完他也有些不得勁,對閆潤芝道:“行啦,咱們家去吧,寶兒娘還等著呢。”


    他和閆潤芝攙扶著離去。


    程如海看著他們的背影, 沒由來的心很慌。


    不知道為什麽, 過去有些自己以為忘記的事兒,突然就記起來。


    他想起小時候程蘊之對他的種種好, 娘走的時候, 爹是很難過的, 說本來以為會帶著他們兄妹倆脫離苦海,沒想到還是要跟他去勞改農場受罪,還讓他們以後有機會自去過好日子,不用管他。


    後來爹要再婚, 他和香蘭鬧著不要後娘, 爹就不結婚。可真當結了婚, 其實後娘對他們也沒差,反而更好, 吃飯有熱乎的, 衣服有完整的。


    爹是真的沒怪他巴結程福貴, 沒怪他劃清界限, 他怪的是自己對閆潤芝不孝啊。


    閆潤芝並沒有對不起他們,相反對他們不錯。


    十年前為了給他賺錢娶媳婦兒,閆潤芝沒有燈油偷摸在月明影裏繡花,要麽就蹭大隊的燈光繡到半夜,眼睛熬得通紅。


    再往前幾年,在農場時候,一有運動爹就被帶走,他們幾個在家裏。為了他上工有力氣,她把家裏僅有的幹飯給他吃,其他人啃點紅薯。


    他記得很清楚,有天聽到閆潤芝悄悄地叮囑冬生“你大哥上工,出力氣活兒,累著呢,咱把糧食留給他吃,咱們吃點稀的。”


    冬生很聽話,總是主動把幹糧留給他吃。冬生餓得睡不著半夜跑出去找東西吃,偷摸魚、燒青蛙、燒田鼠、燒蛇……


    有一次因為幹糧被偷吃他朝閆潤芝發火,其實他自己知道,那幹糧是香蘭偷吃的,他就是……耍混……也許是嫉妒也許不甘心親娘丟下他們讓後娘可憐。


    他摔摔打打埋怨閆潤芝,冷嘲熱諷,結果惹惱冬生,兄弟倆打了一架,他沒打過冬生。


    冬生說“程如海,我對你好因為你是我哥,你要不當我哥,我也不稀罕,我警告你,以後別惹我”。


    那些過去似乎很遙遠,又似乎很近,就在一轉眼的昨天。


    日子這麽快過去,自己已經快四十歲,冬生也快三十,爹娘已經都……老了。


    他過去的那些怨懟,對爹娘、對出身、對時代、對環境、對所有人的埋怨,突然之間土崩瓦解。


    後娘沒對不起他,冬生也沒對不起他。冬生隻是捅漏自己屋子,踹一腳而已,如果他真不當自己是哥哥,下場比照瘋了的程信達,勞改的程福貴


    弟弟給自己留了情麵,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他感覺一陣悔恨湧上心頭,熱血上湧,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大喊一聲:“爹、娘,我錯啦!”


    他對著程蘊之和閆潤芝的身影跪下去,“我真的錯了。”


    我不是恨後娘,我是恨親娘,卻又不敢也不肯承認,總把那一切都推在後娘身上,以為有後娘就有後爹。似乎有個人恨著,就能掩蓋那些不想麵對的真相。


    程蘊之身形頓了頓,他道:“你知道錯了就好,自己好好想想,你能想明白也不白姓程。”


    他也沒留下和程如海來一場認錯道歉的感人場麵,反而和閆潤芝攙扶著走了。


    程如海跪在冰涼的地上,他對程香蘭和劉紅花道:“你們別再折騰了。”


    劉紅花趕緊扶他起來,委屈得很,“怎麽叫我折騰?那妹妹來了,還不能見爹一麵?”


    程香蘭先被程蘊之那番話如同一巴掌扇在臉上,難堪加羞辱,簡直不能再丟人的。現在又被程如海這一跪弄得她越發惱怒,“我們哪裏錯了?是我們讓生出來的嗎?我是被連累的。我什麽壞事都沒做,為什麽就是地主狗崽子?”


    她沒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娘為了不被連累,劃清界限合離跑了,她是閨女沒得跑,隻能老老實實被連累。


    她不想聽後娘的,為了給哥哥弄彩禮嫁給看不上的人,她自己找個自己滿意的,哪裏不對?


    她沒錯!


    她是為了迴來看看親爹的,既然親爹耳根子軟,被後娘枕邊風吹得不認親閨女,那她也沒辦法。她以後都不到跟前伺候,他也不要說她沒有親情味兒。


    她氣得渾身哆嗦,“大哥,咱們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到底是誰的錯?”


    程如海:“當然是程福貴那個混蛋錯,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咱家就不會被打倒嗎?”程香蘭抹了抹眼淚,“我又哪裏錯了?”


    程如海勸她:“妹子你沒錯。過來吃飯吧,吃了飯明天去給爹認個錯。”


    “我沒錯我認什麽錯?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果然不假!”程香蘭憤憤。


    程如海:“可後娘也沒錯,她沒對不起我們。她還照顧我們。”


    “那是你,她給你娶媳婦,可沒給我嫁妝,我光溜溜嫁過去,娘家一分撐腰的沒有!”程香蘭兀自不平。


    程如海:“她不欠咱們的啊。”


    劉紅花沒有程如海那些思緒和往事,自然感覺不到那種情感,她隻看眼下。她看程香蘭那樣子,陰陽怪氣道:“我說他姑,你也是,你迴娘家空手的?你看誰迴娘家空手的?知道的你迴來看親爹,不知道的以為你迴來要飯呢?”


    要飯這詞說得可重,一下子就刺激程香蘭的神經。


    “我要是生活好,有東西拿迴來,我早還不迴來?不就是沒的拿才不迴來的嗎?跟外人打腫臉充胖子,有些話打死也不會說,怕丟人。我跟自己親哥哥嫂子有什麽怕的?俺婆婆讓我迴來看看,是不是借點糧食迴去過年,我還能不來?我要是不來,以後能有我的好?”


    劉紅花:“你……還真聽你婆婆話。”


    程香蘭:“家裏公公婆婆當家,我要是不聽話,沒的飯吃,還要挨打,我不聽話誰管我?你們管我?”


    劉紅華:“這可是你自己找的人家呢。”


    程香蘭聽她擠兌自己,又生氣又委屈,手裏拿個地瓜就開始嗚嗚地哭。


    劉紅花:“你過得不好你和爹說啊,你可好,不專門說事兒,非要去擺譜管人家的事兒。我不是和你說了,薑琳擱家裏就是個這個。”她豎起大拇指,“一家子都圍著她轉,聽她的,你不趕緊哄好她,還在那裏跟她擺架子,她能搭理你才怪呢。我現在都不敢說她一句不好,不對,不說我,我們村就沒人敢說她的!”


    磚窯廠、程如山,不管是利益還是威懾力,都沒人敢再弄薑琳的,除非嫌日子過得太舒服。


    程如山殺狗的時候,劉紅花嚇得在家裏哆嗦了好幾天,生怕程如山來跟她算賬自己當初和馬開花說薑琳怕狗的事兒。好在程如山沒來,估計這事兒不算嚴重,劉紅花覺得自己逃過一劫。等程信達被判刑、程福貴被抓起來判無期,程福萬的隊長也擼了,劉紅花一下子大徹大悟——她這輩子,再也不敢和薑琳作對了!


    如果說程如海是幡然醒悟,明白了諸多人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劉紅花純粹是被程如山嚇得。


    她還想多活幾年。


    程香蘭見她埋怨自己,更受不了,“那你也沒跟我說明白啊。”


    姑嫂兩人互相埋怨起來。


    迴家的路上閆潤芝對程蘊之道:“你要心裏不舒服,咱也不是非對孩子厲害。人心肉長,都是自己的兒子閨女,手指頭還不一般長,兒女出息秉性自然也不同,沒什麽生氣的。”


    程蘊之握著她的手,“我沒生氣。”


    閆潤芝又道:“你不用擔心寶兒娘,寶兒娘才不是那小氣的呢。”


    程蘊之:“也不是怕寶兒娘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話這輩子總得說一次。”不說出來,對方以為自己永遠不計較,他們自己永遠沒錯。


    閆潤芝知道他心思重,細膩敏感,也不多說,挽著他家去吃飯。


    薑興磊拎著馬燈。


    大寶小寶嘻嘻哈哈,衝進屋裏,小哥倆得意道:“媽媽,我給咱家省了一頓飯,吃飽了!”


    薑琳笑起來,趕緊放下書掀鍋收拾飯菜,“他們家也沒個準備,你們肯定吃不飽,快,咱們開飯。”


    閆潤芝扶著程蘊之坐下,她和薑琳一起擺飯。


    大寶小寶說是吃飽了,看到自家的燉菜還有自己的小兔子小狗兒大恐龍的,忍不住又坐下開吃,一邊吃一邊說還是自己家飯好吃。


    薑琳就跟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也不問,免得程蘊之尷尬,反正有事兒小老太太會告訴她的。


    吃過飯,程蘊之帶著大寶小寶在院子裏溜達講故事,文生監督薑興磊學習,薑琳和閆潤芝收拾碗筷。


    薑琳拿了十塊錢給閆潤芝。


    閆潤芝知道她的意思,怕程蘊之想接濟閨女沒錢,心裏再覺得難受,她道:“寶兒娘你不用給我錢,我有。更不用給你爹,他都沒機會花,有兩塊押腰就夠了。”


    大隊每個月給他們錢,薑琳都把那錢交給老兩口,程蘊之不管,閆潤芝不要,都讓薑琳拿著。再說她還做繡活,薑琳也給錢,閆潤芝手裏有錢,反而沒處花,都攢著以後還給孩子們。


    薑琳就塞她兜裏,“空了也去公社逛逛,想買什麽就買。”


    閆潤芝笑道:“大雪天的,路上那麽滑,去一趟再給我摔了,我可不去。”


    對閆潤芝來說,沒人來抓她去挨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能繡自己喜歡的花,能養自己喜歡的花,還有比這更舒服的?


    如今一家團聚,就是神仙也不換啊,所以她才不稀罕錢。


    起了大風,唿唿的很冷,薑琳趕緊招唿程蘊之和孩子們進屋,一家人圍在炕上聽聽收音機。


    薑琳對薑興磊道:“歇兩天養養,等你姐夫迴來你迴城去吧。”


    薑興磊驚訝地看著她,“薑廠長,你真的放我走啦?”


    薑琳:“你以為你多貌美如花,我舍不得你走?”


    薑興磊嘿嘿一笑,“我倒是有點舍不得走了。”


    說實在的,以前他是真混,上學也漫無目的混日子,畢業更是就會動歪心眼子,隻想著跟誰誰那樣投機倒把賺大錢。被姐姐弄來以後,一開始他覺得真苦,感覺自己要累死了,甚至想偷偷逃走,哪怕步行迴家啊。


    後來商宗慧整天笑嗬嗬地鼓勵他,大寶小寶晚上說笑話逗他,程蘊之和閆潤芝對他照顧得很好,他覺得……自己不能逃走,那不是讓人鄙視麽?


    他不能讓姐姐瞧不起他!更不能讓她被人嘲笑!


    慢慢的,他居然堅持下來,如今一身力氣,每天不給自己打上七百塊磚坯,他還渾身癢癢。


    薑琳:“你就屬賤皮子的,要是還想,二三月的再來。”


    薑興磊:“好呢,那我等姐夫迴來再走。”


    薑琳拿了賬本子過來,算了算,拿了三十五塊錢給薑興磊,“刨除你吃飯吃肉,賺這些。”


    薑興磊不敢置信地捧著那堆有零有整的錢,“我真的賺了這麽多?”


    在城裏雖然正式工人最低能賺30左右,可那錢要管一切開銷,吃喝拉撒都在裏麵。


    他居然拿到35塊現錢,他真是要佩服死自己了,怎麽這麽能幹!


    看他從心底裏散發出來的開心和感激,程蘊之心裏告訴自己,他就是想看到那兄妹倆這樣,發自肺腑的感激。薑興磊住這裏,從來不提非分要求,也從來不對家裏的人和事指手畫腳,有時候撒撒嬌薑琳也不慣著他。而且他對自己和閆潤芝,那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有這個標杆兒在,程蘊之覺得,程如海和程香蘭,怎麽也不能比一個孩子差。


    薑興磊賺了錢,開心得在炕前蹦躂一會兒,然後拿了一塊錢給大寶,一塊錢給小寶,一塊錢……


    薑琳臉色一沉,“你顯擺是吧?”


    薑興磊遞給文生的手立刻縮迴來,“我這不是提前分壓歲錢。”


    大寶小寶立刻揣起來,就當沒那迴事,免得娘要迴去。


    薑興磊悻悻然把錢收起來,他久貧乍富難免顯擺,一顆心剛跳起來就被薑琳給拍下去,老老實實的。


    薑琳:“本來還想給你買火車票,你還是自己買吧。”


    薑興磊趕緊作揖:“好姐姐,親姐姐,原諒我吧,再也不敢了。”


    薑琳這才鬆口。


    說了一會兒,他們各自休息。


    程如山不在家,大寶小寶就陪娘,趕緊泡腳去睡覺。


    聽過收音機,晚上也不需要講故事,大寶小寶聞著媽媽身上香香的味道就能秒睡。


    入夜起風,越來越大,半夜的時候徹底安靜,然後下了一場大雪。到天亮的時候,雪還在下,蓋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大寶小寶聽文生說下雪,嗷一聲從被窩鑽出來,飛快地穿棉襖棉褲,係上背帶,跳下地,穿上棉鞋,風一樣衝出去。


    “好一片銀裝素裹!”大寶喊起來。


    小寶:“天上下白糖啦,下白糖啊,這要都是白糖可多好啊。”


    文生掀開蓋著窗戶的厚草簾子,朝黑乎乎的屋裏輕聲道:“娘,堆雪人啊?”


    薑琳:“來啦。”她也起來穿衣服,很快出去。


    一出門,冰冷清冽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院子裏的樹都光禿禿的,樹枝上壓了雪變成白的,有找食兒的鳥雀飛來蹦去,在雪地上踩下一個個小竹葉。


    大寶和小寶立刻展開圍剿行動,嗚嗚啦啦地去抓鳥兒,卻把自己摔在雪地裏,然後開始互相打雪仗。


    很快薑興磊和文生也加入進去,打雪仗、堆雪人,程蘊之又說拿篩子扣家雀兒,閆潤芝去抓小米,一大早一家子也不忙著掃雪,在院子裏撒歡兒得折騰。


    這時候薑琳聽見外麵傳來引擎的轟鳴聲,她喊道:“爸爸迴來了。”


    她撒腿就往外跑,大寶小寶立刻從雪裏鑽出來跟上,他們跑到路口,果然看到一輛大卡車拐進村裏來。


    小寶雙手合十星星眼:“我的冬生出門帶糖豆迴來啦。”


    大寶小臉酷酷的:“我打賭今日肯定沒糖豆,上一次薑廠長和你冬生說了不讓買,你冬生肯定不會買的。”


    小寶瞪圓了眼睛,“我琳琳這麽可怕呢?”


    薑琳聽見小哥倆在嘀咕,忍不住彎腰抓了個鬆散的雪球丟他倆,丟完就跑去迎程如山。


    大寶小寶立刻合力圍攻,薑興磊幫忙包抄,文生又要幫薑琳,結果去接程如山的幾個人就在街上開戰,各自找掩體玩得不亦樂乎。


    程如山坐在副駕駛,段長安開車,這一次戴國華沒去。


    段長安看得目瞪口呆,“哥啊,你還不如打雪仗有意思呢。”知道迴來,人家都不著急迎接,在這裏玩起來。哈哈哈。


    程如山眉眼染上溫柔之色,一掃之前的清冷淡漠,他彎了彎唇角,“你把車開去路口搬東西,我隨後就來。”


    他直接開車門躍下去,反手推上車門朝著薑琳大步走去。


    薑琳正躲薑興磊呢,看他過來,就想逗他,揚手把一個鬆散的雪球朝他擲去。結果這一會兒路麵踩得有些滑,她又得意忘形,腳底下一跐溜就往前摔去。程如山一個箭步衝過去,把胸膛借給她抱,及時抵住她撲過來的身體,沒讓她直接摔在他腳下。


    程如山笑得眉眼彎彎:“媳婦兒你真熱情。”


    薑琳慌忙抱住他的胸口,腳下還打滑呢,她趕緊往上爬,“快扶一把啊!”


    程如山笑著一把將她撈起來,這下成了更大的靶子,大寶小寶和薑興磊都往他倆身上丟雪球。


    程如山轉身背對他們把雪球都接下來,笑道:“休戰了!”


    文生揮了揮手:“休戰!”


    薑興磊趕緊休戰,免得被姐夫報複。


    大寶小寶跑過來抱抱爸爸的腿,以前爸爸迴來都是先拎他倆,今天怎麽先把媽媽抱起來啦?


    程如山:“媽媽腳崴了。”


    大寶哈哈大笑,才不信,小寶關切地摸摸薑琳的腳踝:“琳琳,你疼嗎?”


    薑琳趕緊讓程如山把她放下,大白天的,還不得被人說閑話啊。


    程如山卻抱著她朝家跑去,嚇得她趕緊勾著他的頸,“快放下我,很沉的!”可別給我摔了!


    到了卡車前他麵不紅氣不喘的,把薑琳放下,摸摸她凍得冰涼的臉蛋,“抱兩個你都沒問題。”


    段長安下來和薑興磊、文生幾個招唿,又把給大寶小寶的禮物拿下來,他給買的糖豆。


    大寶小寶看到以後,頓時發出歡快的笑聲,“哈哈哈。”得意極了,琳琳失算了哦。


    他們帶迴來的都是一些年貨,用簍子裝著,臘肉、熏魚、臘雞鴨,凍魚、蝦,還有一些這個季節能買到的菜蔬水果,蘋果、梨、橘子。


    他們買了好些年貨,三個人分,段長安因為自己出錢少,不肯要,程如山就讓他拿一些臘肉和海貨迴去,這些東西稀罕。


    程如山把自己那份讓薑興磊和文生搬迴家,剩下的讓段長安去戴國華家送,車要停在戴國華家。


    薑琳:“長安,快來吃早飯。”


    雖然沒預備他們倆的飯,這會兒下麵條也快的。


    孩子們追著跑家去,薑琳和程如山落在後麵。


    程如山握著她的手,十指相扣,她的手玩雪弄得冰涼,他的手卻一年四季那麽滾熱。


    這時候程香蘭聽見動靜出來,她在程如海家擠了一宿,受不了劉紅花的冷嘲熱諷,打算一早就走,早飯也不稀罕吃。然後聽見卡車聲,說是程如山迴來,她忙出來看看。


    她看著薑琳幾個在路上旁若無人地打鬧,看著程如山對媳婦兒那般縱容,她心裏特別不是個滋味兒。


    她一來氣想直接走的,又不甘心。她從前對這個弟弟沒什麽感情,畢竟不是一個娘生的,且他小時候好強頑劣,對誰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好像都欠他錢一樣。可那畢竟是她弟弟,現在他出息發達了,她就有一種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搶走的感覺。


    這些東西,這些關心,本來應該是自己的。


    他貧窮的時候,是她這個姐姐任勞任怨養家,現在他發達了,難道不應該好好報答她嗎?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冬生。”


    程如山牽著薑琳的手,正和她說話呢,眉梢眼角都是冰雪凍不住的溫柔,尤其她雪白的臉頰因為運動泛著紅暈,一雙大眼水嘟嘟的洋溢著情意,他說一些小夫妻曖昧的話逗她,她就似嗔還嬌地瞪他,眼神說不出的勾人。


    他心神蕩漾,原本出門就冰封的欲望這會兒見到她卻如滾開的沸水,身體居然有了反應。


    他眉頭微蹙,不禁有些尷尬。


    恰好程香蘭叫他。


    他迴頭看過去,程香蘭站在那裏,一臉兇巴巴的表情。


    程如山:“你誰啊?”


    你誰啊?


    這話,比什麽都傷人。程香蘭怎麽也沒想到,她親爹不待見她,她親弟弟不認她!


    你誰啊?


    她能叫他冬生,除了姐姐還能有誰?他可真絕情,不怪小時候她就說他是個狠心絕情的小東西。人家冤枉他偷雞,他就非要去殺了人家雞坐實這件事兒,她攔著不讓他去,他還反過來問她哪一夥兒的。


    她難道不是為他好?她總覺得他肯定和如州哥那樣,會做出殺人的事兒,到時候不是被槍斃就是瘋掉。


    她不能被他連累!


    她之所以在程如海結婚以後立刻嫁人,就是生怕弟弟因為出身不好、性子太狠太乖戾到時候娶不到媳婦兒,閆潤芝會逼著她給弟弟換媳婦,到時候自己要嫁給傻子、瘸子、啞巴或者老頭子之類的。


    她不能毀了自己,不能被他連累。


    所以,她走了。


    薑琳對程如山小聲道:“那是你姐姐。”


    程如山微微挑眉,看了一眼,覺得麵生,眯了眯眼,“姐?”


    程香蘭哼了一聲,“你有出息了,眼裏自然沒我這個姐。”她一賭氣轉身走了。


    走了幾步,她發現程如山並沒有追上來,越發惱火,果然這個家不姓程,男人一點發言權也沒的。


    程如山看她氣唿唿地轉身走了,有些納悶,低頭看薑琳:“她怎麽啦?”


    薑琳聳聳肩,無辜道:“我也不知道。”


    程如山:“不管了,咱們迴家。”


    薑琳覺得程香蘭也很有意思,其實程如山看似記仇小氣卻又相當大度。隻要不踩他底線,差不多就不計較。程香蘭如果和他好好說說,以後大家常走動著,那就是親戚。


    吃過早飯,段長安休息一下就告辭開車離去。而程香蘭到底也沒來道歉,程蘊之心裏失望卻也沒說什麽,冬生迴來他比什麽都開心,也就不去想別的。


    這一次程如山帶迴來一隻座鍾給家裏看時間,台式、木殼子,半尺高半尺寬。因為走秒的時候有很響的咯噔咯噔聲音,所以大家一致決定放在堂屋北邊的飯櫥上,免得晚上放在臥室太吵。


    對於這種單純看時間,不能唱不能跑的鍾表,大寶小寶是沒什麽興趣的,研究一下就拉倒。


    閆潤芝和程蘊之收拾一下兒子帶迴來的東西,放到東廂或者哪裏去。程如山則帶著文生幾個把院子和街上的雪掃一下,免得踩實全是冰。


    大寶和小寶問起芹芹姐他們為什麽不來,程如山告訴他們自己這一次最後沒去省城,所以不能接他們,可以來年暑假大家再碰麵,大寶小寶也隻能接受。


    程如山還給薑琳帶了禮物,一條絲綢睡裙,水紅色,柔軟絲滑,襯著她雪白的肌膚烏黑的發絲,把他勾得自控力一敗塗地,最後累得她強烈要求修改約法三章內容,禁止使用情趣用品沒有節製得胡天胡地!


    薑興磊又住了兩天,十一那天,程如山送他去縣城坐火車迴省城。


    閆潤芝給徐愛梅收拾了不少年貨,有十斤小米、四條臘肉、一隻臘雞、兩大條熏魚,還有村裏自己做的粉條五斤,另外三斤棉花。這幸虧薑興磊鍛煉的有力氣,否則他根本背不動。


    轉眼到了小年。


    薑琳不但收到娘家的信,還收到潛博和呂航的,一個信封裏來的。潛博的很短,問候一下她和孩子過年好。呂航的信比較囉嗦,先花式問候她好各種角度誇她美,然後狗腿地表達對程哥的敬仰之情,讓薑琳懷疑是不是找人代筆的。


    薑琳看完也沒看出點門道,她問程如山:“呂航這信寫給你的還是我的?”


    程如山笑:“自然是給你的,沒看信封是薑琳收嘛。”


    薑琳:“他給我寫信,告訴我,他是怎麽怎麽崇拜你的?你對他做什麽了?”


    程如山很無辜:“就打他一頓,請他喝酒,兩清了啊。”


    “後來這些日子你們又幹嘛了?”薑琳才不信。


    程如山:“真沒幹嘛,我也不是每次都有時間去省城逛。”


    “你不是去給人家壘鍋灶了?”


    “是啊,呂航給打下手,請我吃頓飯,喝點酒。”


    “你喝了多少,他就崇拜成這樣?”


    “你讓我少喝,我就喝二兩,不能再多的。”


    那薑琳就想不明白呂航崇拜個什麽勁兒,也不是中二病時期,這麽莫名其妙。


    農曆二十四開始,村裏殺豬、磨豆腐、繼續下粉條。豬是社員家裏養的,都是任務豬,大部分要交給公社屠宰組,少部分留在村裏大隊殺了分豬肉。豆腐粉條做完按照工分領,有剩餘的社員也可以花錢買。有些自己家富裕的,也可以做,現在政策越來越放開,還有那些富裕的大隊,專門做豆腐、粉條賣,集市上賣吃食、日用品的也越來越多。


    程如山和薑琳帶著文生、大寶小寶去逛集市,買糖葫蘆、糖瓜、蜜棗等小吃食,還參加大隊殺豬分肉,薑琳花錢買自家人口的份額。豆腐和粉條也是花錢買的,因為他們家幾乎都不上工賺工分,花錢買是應該的。


    二十六這天一早,程如山起來做早飯。昨晚上媳婦兒累蒙了,他起來的時候又輕巧,她連點感覺都沒有。因為天冷他讓爹娘也不要起得太早,睡不著多躺會兒。


    文生卻早早起來練劍,在院子裏舞得有模有樣的。


    一套太極劍耍完渾身熱乎乎的,有人來叫門,聽著是程如海。


    文生問程如山:“爹,給他開門不?”


    程如山:“開。”


    文生就去開門,看著門外的程如海,“你幹嘛來?”


    程如海手裏拎著兩斤肉,還挎著一小箢子白麵,對文生道:“這不是過年嗎,我來給爹娘送年禮包餃子吃。”


    文生讓開讓他進去。


    程如海進了院裏就笑:“冬生,爹娘起了沒?大隊分了肉,我來給爹娘送肉麵包餃子吃。”他笑眯眯的,一臉和氣。


    程如山看了他一瞬,讓他屋裏坐,程蘊之和閆潤芝聽見動靜也都起來。


    程蘊之先下來,程如海立刻上前扶著他,讓他在桌旁坐下。


    “爹,這段時間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的確是我們錯了。不管怎麽說,娘從來沒對不起我們,我們卻沒孝敬過一天,是我們做兒女的不對。爹,我也不說大話,以後你看我行動。你和娘有什麽事兒,冬生不在家,你吩咐我,我絕對沒有二話的。”


    他說得一片真誠。


    他去找商老婆子取過經的。他想讓她幫忙和閆潤芝說和一下。商老婆子卻讓他不要那麽多想法,“除了那些真混蛋的,這天底下的爹娘,沒有不盼著兒女出息和睦的,犯錯不要緊,改了就行。你也不用別扭花什麽心思,你就比照著咱們村裏養老的規矩來,保管沒錯。”


    程如海想了想,老兩口自己有口糧,犯不著他養老,但是逢年過節送點節禮是應該的。


    閆潤芝從屋裏出來,程如海又趕緊去扶,殷勤地叮嚀:“娘,你小心著點。”


    閆潤芝看他一眼,“老大,你這樣我有點害怕啊。”


    程如海一聽趕緊道:“娘,以前都是我的錯。兒子以前混賬,做了錯事,娘你說要打要罰,我都認的。”


    閆潤芝:“你不用這樣,我也不打不罰,你們好好過日子就行。”


    她看看程如海又看看程蘊之,“老大,既然你有心,那咱們醜話說頭裏,你們再有對不起寶兒娘的事兒,那爹娘可絕不饒你。”


    程如海立刻道:“娘你大度,兒子對不起你的你不說。你放心,以後我和紅花要是再有那犯糊塗的事兒,你和爹隻管打。”他沒看到薑琳,就道:“我也跟弟妹道個歉,以前諸多不對的,咱也不多說好聽的,爹娘和弟妹就看哥哥嫂子行動。”


    閆潤芝示意他小點聲,“行啦,寶兒娘同意你們過年來吃年夜飯、祭祖,一家人一起過年。”祭祖歸大房,因為文生在,自然在這裏,不會交給程如海。


    程如海和劉紅花願意讓步,願意做出改變,有這個態度就能讓老頭子開心。如果他們不提要家產的事兒,過了年可以考慮把那個小院讓他們住,要是提呢,就拉倒。


    這是薑琳跟閆潤芝商量的意思。


    雖然程蘊之不說,薑琳卻明白他的心願,不求榮華富貴,但求平反以後一家人一起好好過日子。


    程蘊之受過那麽多苦難和煎熬,迴家以後和和氣氣,從不抱怨哭訴,和孩子們在一起積極不頹廢。這樣的老人家,她欣賞。


    而且程蘊之不是那種拎不清的,從沒對家裏指手畫腳過,對她的事情也都支持,她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程如山和閆潤芝對她好,處處遷就她,她自然也想為他們做點什麽。雖然他們從來沒要求過她,尤其程如山,對她有求必應從不拂逆,她不知道多喜歡他呢。


    她也想讓他高興,而老兩口高興,他自然就高興。


    她穿來以後,觀察過水槐村的大部分家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是對的,家家都有矛盾是常態。


    那種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婆媳妯娌十分和睦,如同封建家庭範本的,偌大的村子,真的沒有一家。


    要求低一點,雖然各自有算計,但是大麵上過得去,大家就算有矛盾也能彼此退讓和氣過日子,倒是有的。


    而那種父子鬧矛盾,兄弟反目的,在村裏也不在少數,他們還隻是普通人家,並不是程如山家這種大起大落的。


    有些父子兄弟,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兒,可能是孩子打架,可能誰多吃口飯,可能誰少幹點活,可能單純話不投機,就能打破頭多少年不說話。


    其實父母多半都盼著兒女和睦,可大部分父母不是自己沒做到位,就是兒女失和跟著糟心。


    她不需要和程如海真的親如一家,她隻要程如海和劉紅花懂事,維持大家庭的表麵和睦就行。


    他們不作妖,薑琳自然要給一個機會,也給程蘊之和冬生一個機會。


    另外她有一層想法,以後她和程如山肯定要進城,老兩口自然跟著,但是這裏有祖墳、祠堂和展覽室,老兩口每年肯定要在老家住幾個月,這就需要人幫襯一下。程如海自然是最佳人選。


    程如海聽見閆潤芝讓他來吃年夜飯,高興得直搓手,“我讓紅花來給弟妹陪個不是,以前實在是我們太混賬了。”


    閆潤芝:“不急,日久見人心,你們記著這是寶兒娘看在你爹的麵上,最後給你的一次機會就行。”


    她暗示程如海,她和程如山都看寶兒娘的眼色行事,這個家寶兒娘說了算,討好你爹沒用,你們以後要對寶兒娘好才管用。


    程如海也不知道領會了沒,反正是很高興。


    他對程蘊之和程如山道:“爹,冬生,我尋思著,咱們去農場把大伯的墳遷迴來吧。”


    他要為家裏做點事兒,否則萬一百年後冬生不讓他入祖墳,那豈不是葉落不歸根?這是鄉下人最看重的大事兒。


    這倒是和程如山想一起,他之前已經和程蘊之商量,明天就去呢。


    程蘊之聽他這麽說,就看程如山。


    程如山道:“那你和我一起去吧。”


    程如海高興得跟什麽似的,“中。”


    他就告辭樂顛顛地走了。


    等他走了以後,程蘊之握著閆潤芝的手,用力握了握,感激她為自己做的一切。


    閆潤芝笑起來,指了指東間,是薑琳為他做這一切。


    程蘊之點點頭,笑道:“是咱們的福氣。”他又想起大哥大嫂,要是他們還活著該多好,也能享享福。


    翌日天不亮,程如山帶著程如海出發,去雲野湖把大伯的骨灰遷迴來直接和大伯母一起合葬。


    當初程毅和大伯母都沒葬在祖墳,程福貴下令用破席子裹著隨便埋的。商偉業怕埋得淺了讓野狗給刨出來便帶人重新深埋的。後來程如山長大,他親自把爺爺和奶奶合葬,又把大伯母下葬祖墳,等著以後和大伯合葬的。


    把程榮之的墳遷迴來,第二天程蘊之帶著程如山、程如海兩家去祭拜。


    程如山讓文生主持祭拜,一樣樣手把手教著他做。


    文生有點納悶,“爹,這是誰啊?”


    程如山沉默了一下,道:“你爹。”


    文生糊塗了,“我爹?”他看著程如山,萬分不解。


    程如山雖然怕刺激他,卻又想讓他以兒子的身份來主持祭拜,就哄他,“你聽過鳳凰涅槃的故事,對吧。”


    文生扭頭看薑琳,這是她講的故事,薑琳朝他點點頭。


    程如山道:“爹娘死了,爹娘又活了。”


    這樣的話,腦子正常的孩子自然聽不懂,可文生不是正常人,他一下子就接受這個說法。


    爹娘肯定裝死,騙過那些壞人,然後就再也不怕了!


    文生爽快道:“我懂了。”


    他按照程如山的要求,認認真真地主持祭祀,跪在地上虔誠地磕頭,嘴裏說著兒子祭拜父母雙親的祭詞。心裏卻緊跟著念叨一下:神仙神仙你莫怪,我這是演戲的,不是真的。我爹娘長命百歲,永遠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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